养生者之言曰:“天下之人,皆可以无死。”斯言妄也,何则 [1] ?人生自免乳哺以后,始而孩,既而长,既而壮,日胜一日。何以四十以后,饮食奉养如昔,而日且就 [2] 衰?或者曰:“嗜欲戕 [3] 之也。”则绝嗜欲,可以无死乎?或者曰:“劳动贼之也。”则戒劳动,可以无死乎?或者曰:“思虑扰之也。”则屏思虑,可以无死乎?果能绝嗜欲,戒劳动,减思虑,免于疾病夭札则有之。其老而眊 [4] ,眊而死,犹然也。况乎四十以前,未尝无嗜欲、劳苦、思虑,然而日生日长。四十以后,虽无嗜欲、劳苦、思虑,然而日减日消,此其故何欤?
[1]何则:为什么。
[2]就:趋向。
[3]戕:伤害。
[4]眊:通“耄”,指八九十岁。
养生家说:“天下所有人都可以不死亡。”这话是没有依据的。为什么呢?人的一生从停止吃奶以后,开始是孩子,之后长大,之后到壮年,一天盛一天。为什么四十岁以后,饮食供养和从前一样,人却一天天地走向衰弱?有的人说:“这是由于嗜好欲念伤害人的缘故。”那么断绝嗜好欲念便可以不死亡吗?有的人说:“这是由于劳动伤害人的缘故。”那么戒除劳动便可以不死亡吗?有的人说:“这是由于思虑扰乱人的缘故。”那么摒弃思虑便可以不死亡吗?果真能够做到断绝嗜欲、戒除劳动、摒弃思虑,能避免患上疾病而早亡的情况是有的。而人由衰老到昏耄,由昏耄到死亡,这种情况依然是存在的。何况四十岁以前也不曾没有嗜欲、劳苦、思虑,然而却能一天天地生长;四十岁以后,即使没有嗜欲、劳苦、思虑,却一天天地消减,这其中的缘故是什么呢?
盖人之生也,顾 [1] 夏虫而却 [2] 笑,以为是物之生死,何其促也,而不知我实犹是耳。当其受生之时,已有定分 [3] 焉。所谓定分者,元气也。视之不见,求之不得,附于气血之内,宰乎气血之先。其成形之时,已有定数。譬如置薪于火,始然 [4] 尚微,渐久则烈,薪力既尽,而火熄矣。其有久暂之殊者,则薪之坚脆异质也。故终身无病者,待元气之自尽而死,此所谓终其天年 [5] 者也。至于疾病之人,若元气不伤,虽病甚不死,元气或 [6] 伤,虽病亦死,而其中又有辨焉。有先伤元气而病者,此不可治者也;有因病而伤元气者,此不可不预防者也。亦有因误治而伤及元气者,亦有元气虽伤未甚,尚可保全之者,其等不一。故诊病决死生者,不视病之轻重,而视元气之存亡,则百不失一矣。
[1]顾:回视。
[2]却:后。
[3]定分:一定的气数,比喻固定的寿限。
[4]然:同“燃”。
[5]天年:指人的自然寿命。
[6]或:如果。
人们在活着的时候,回视夏天昆虫的短命之后而嘲笑它,认为这种动物从生到死是何等短暂仓促啊!却没有意识到我们人类的生命其实与这种动物是一样的。在人开始禀受生命的时候已经有固定的寿数了。所说的固定的寿数,就是禀受的元气。看它看不见,求它求不到,它附在气血里,在气血生成之前就主宰着人的生命活动。它在人成形的时候,已经有了一定的气数。好比把木柴放到火上,开始燃烧的时候火苗还小,渐渐地时间久了火焰就猛烈起来,木柴烧完了,火便熄灭了。它的燃烧有时间长短的不同,是因为木柴的质地有坚硬和松软的不同。所以一生没有疾病的人,等到自身的元气自然消耗完后便会死亡,这就是所说的享尽自然寿命。至于患有疾病的人,如果元气没有受损,即使病重也不会死亡,如果元气受损,即使病轻也会死亡,然而其中又有分别了。有的是先损伤了元气然后生病的,这是不能够治疗的;有的是因为生病损伤了元气的,这是不可不预防的。也有由于错误治疗而损伤到元气的,也有元气虽然受损却不严重,还可以保全的,它的等第是不一样的。因此诊治疾病、决断死生的医生,不是看疾病是轻是重,而是看元气是存是亡,这样方能百不失一。
至 [1] 所谓元气者,何所寄耶?五脏有五脏之真精,此元气之分体 [2] 者也。而其根本所在,即《道经》所谓丹田,《难经》所谓命门,《内经》所谓七节之旁,中有小心,阴阳阖辟 [3] 存乎此,呼吸出入系乎此。无火而能令百体皆温,无水而能令五脏皆润。此中一线未绝,则生气一线未亡,皆赖此也。
[1]至:至于。
[2]分体:整体的一部分。
[3]阖辟:闭合与开启。
至于人们所说的元气,主要寄托在什么地方呢?五脏都有五脏的真精元气,这些是人体元气的分支。而元气的根本存在的地方,就是《道经》所说的“丹田”,《难经》所说的“命门”,《内经》所说的第七椎的两旁,中间有个小心。阴阳开合就存于这里,呼吸出入系于这里。这里虽然没有火却能让全身都温暖,没有水却能让五脏都润泽。只要这里有一线不断,生命就有一线不死,都是依赖这里的元气。
若夫有疾病而保全之法何如?盖元气虽自有所在,然实与脏腑相连属 [1] 者也。寒热攻补不得其道,则实其实而虚其虚,必有一脏大受其害。邪入于中,而精 [2] 不能续,则元气无所附而伤矣。故人之一身,无处不宜谨护,而药不可轻试也。若夫预防之道,惟上工能虑在病前,不使其势已横 [3] 而莫救,使元气克全,则自能托邪于外。若邪盛为害,则乘元气未动,与之背城而一决 [4] ,勿使后事生悔,此神而明之之术也。若欲与造化争权,而令天下之人终不死,则无是理矣。
[1]连属:连接。
[2]精:指五脏的真精。
[3]横:暴烈、猛烈。
[4]背城而一决:决一死战。
如果生病了,那么之后保全的方法是什么?元气虽然有它所在的地方,然而实际上是和五脏六腑相连接的。如果治疗疾病的时候,没有掌握寒热药攻补之法的运用,便会使实证更实,虚证更虚,必定会有某一脏大受伤害。邪气侵入到人体,五脏真精不能接续而至,元气便没有地方依附,因而会受到损伤。所以人的全身,没有一处不应当谨慎护养,而药物不可以轻易试用。至于预防疾病的办法,只有高明的医生才能在生病之前预先考虑到,不使病势发展到已经横暴而没法挽救的地步,使元气得以保全,就自然能够把病邪托出到人体。如果邪气过盛造成危害,就趁元气没受损,和病邪决一死战,不要拖延造成元气受损,后悔莫及。这就是掌握灵活运用元气的方法。但如果要同大自然争权,让普天下的人永不死亡,是没有这种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