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读《史记》时，有一个问题常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司马迁对汉朝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如果笃信古人都是“忠君爱国”的，这或许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了；但在我眼中，司马迁显然不是一个恭顺的儒生，无条件地爱这一家一姓的刘氏江山。历史上还有另一种说法：被汉武帝下蚕室、受腐刑的司马迁，是在用文字复仇，刻意污蔑汉朝皇帝们的光辉形象，有人甚至把《史记》称为泄私愤的“秽史”……

当司马迁把《史记》这部纵跨三千年的通史终于写到自己的时代，书里的文字逐渐变得更加鲜活灵动。我们现在可以知道，有许多故事来自司马迁和他父亲调查访问来的第一手材料。比如，荆轲刺秦王的现场目击者太医夏无且，曾亲口讲述当时的情景，后来被《史记》转录；鸿门宴上项羽和刘邦的座席安排的细节，是由救刘邦脱围的樊哙家的后人樊他广一五一十告诉司马迁父亲的；而项羽自刎乌江后，抢到项羽尸体一条腿的杨喜，他的后代竟然成了司马迁的女婿。《史记》能把汉代的历史写得无比引人入胜，最关键的秘诀是真实。

真实是一位史家最重要的品质，东汉的班固说《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这是作为史学的后继者最中肯的评价。在这份真实面前，当写到汉文帝为了不浪费民力而厉行节约，司马迁由衷地赞美；当写到汉景帝对自己的弟弟和儿子的那份阴险狠辣，司马迁由衷地鄙视；当写到汉武帝在魏其侯和武安侯两败俱伤后坐收渔翁之利，司马迁由衷地唏嘘；当写到手段狠毒的酷吏们在皇帝们的纵容下嗜杀成性、制造冤狱，司马迁由衷地感到无奈……

史书就是一面镜子，其中反映出的美好与丑陋，不是来自于史家司马迁个人的好恶，而是源于他在真实世界中的经历在心中留下的刻痕。

汉朝这个新兴的帝国，是司马迁年轻时梦想的基石：他在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岁畅游天下，遍访名山大川。没有太平的时局，这样的壮举怎么可能实现？

在汉武帝雄才伟略的治理下，司马迁也曾满心抱负，想在朝廷上发挥自己的一身才华——他参与制订的《太初历》，象征着历史的轮回将迎来一个新的时间起点。

然而司马迁为投降匈奴的李陵仗义执言，为自己招来了一起飞来横祸，他的生命与尊严遭到彻底蹂躏，让他几乎无力从耻辱中重生。

可能，也唯有个人命运中如此真实的大起大落，才能让司马迁更加清醒冷静地来观察汉朝的“天命”，将古今之变、天人之际最终融会成了一家之言。

《史记》是一部有厚度的书，需要我们历经时间层层剥笋般地读。我们读熟了故事，才能慢慢领会“真实”的含义；感悟到“真实”，才能逐渐接近司马迁的内心。我写《史记》的故事，也是在讲述司马迁的文字在我心里留下的“真实”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