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参观中国历史博物馆时,我总爱在中国通史展厅的出口处多停留一会儿,好好端详一下馆内的巨幅壁画《大泽乡起义》。两千多年前,那个被冰冷雨水浇灭了生存希望的黑夜中,一群不甘心像蝼蚁一样白白去死的莽汉,喊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口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国画的笔墨充满了感染力,让我恍惚感觉在高高挑空的博物馆穹顶下,还回荡着大泽乡的怒吼……
孔子在《论语》中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世家”这个体裁,本来就是为这些所谓的“有国有家者”而设的。天子是天下的主人,“有国”者是被天子分封的诸侯,“有家”者是诸侯国中受封土地的大夫。这些古老的家族从周代建立开始,代代相传,有的一直延续到秦朝统一天下之时,已经有将近八百年的历史。
世人在这么漫长的历史里,都已经习惯了贵族的身份是世袭的,直到秦二世登基,一群要活命的泥腿子在大泽乡公开地挑战贵族社会稳如磐石的秩序,要为人世间的“贫”“寡”和“不均”讨一个说法。他们为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提供了合法性:一介布衣,提三尺剑而取天下,有何不可?《陈涉世家》,就是汉帝国天命的“宪法”!
“本纪”的故事,在司马迁笔下是一场“天命”的接力赛。“世家”的故事,乍一看仿佛是“减配版”的“本纪”——只是从天子家的编年史,降格成了诸侯家的编年史,但缺少了那根至关重要的“天命”接力棒,“世家”与“本纪”的根本不同也就暴露无遗。王朝的更迭首尾相继,这是历史长河的一脉长流的干道;世家的交替,仿佛一条条干涸的支流,方生方死,他们的存在主要只是为春秋战国这个互相倾轧、兼并的乱世做一条条活生生的注解,告诉后世礼崩乐坏是何等的无奈。
哪怕是像齐桓公、晋文公这样伟大的诸侯领袖,也避免不了雄伟的霸业落入后世豺狼一般的阴谋家囊中。田氏代齐,国家改姓;三家划晋,社稷分崩。大国尚且如此,其余的小诸侯的命运就更不必说了。
但是,在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乱世里,偏偏有一个人,在这时代里逆向而行。在《孔子世家》中,司马迁刻画的孔子为推行礼乐,一生碰壁却百折不回,有些许悲壮;但孔子不像屈原,行吟游走在非黑即白的人生极端。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向天悲叹,化为了孔圣人对自己“累累若丧家之狗”的自嘲,平淡间透出一种伟大的幽默。
司马迁受父亲的影响,在先秦百家争鸣的学术里,最钦佩“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家,但毫无争议,他作为《孔子世家》的作者,早已深深地被孔子伟大的人格魅力折服。
贵族时代的沉沦,遮盖不了人性的灿烂光芒,除了万代景仰的圣人,还有《赵世家》中的程婴、公孙杵臼,即便这千古流芳的“赵氏孤儿”的故事极有可能是虚构的传奇,但司马迁的妙笔已然把这些平凡人的名字树立成了一座座人格的丰碑灯塔,照亮了我们民族的历史记忆。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陈涉世家》中的这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的世系传承,到头来竟然还不及这些独立的个人令人心生敬意。古老贵族的世系早就烟消云散,我们内心仍然为之感动的是另一些看似平凡的东西:孔子负重自嘲的幽默口吻,程婴、公孙杵臼舍己救人的义举,还有陈涉、吴广为求得最基本的生存环境而发出的怒吼……是这些东西,让原本呆板晦涩的编年世系陡然有了一些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