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宣之世,可谓君如赘旒,而刘氏之统绪,亦几于不绝如缕矣。然犹克称为西汉之治世,而四夷宾服,声威且盛于武帝时者?则是时之权臣,虽擅权于上,顾未尝扰及人民;不惟不扰,且颇能与民休息;及至宣帝亲政,又以其旧劳于外,知民生之疾苦,与吏治之得失,颇能综核名实之故也。四夷宾服,乃以其时适直匈奴内乱,此可谓之天幸。国家之盛衰,固亦半由人事,半由运会也。
《汉书,昭帝纪赞》云:“孝昭承孝武奢侈余敝,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霍光知时务之要,轻繇薄赋,与民休息。至始元、元凤之间,匈奴和亲,百姓充实”焉。今案昭帝之世,宽政之见于本纪者:则罢民共出马。始元四年。又罢天下亭母马及马弩关。五年。《食货志》:车骑马乏,县官钱少,买马难得,乃著令: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吏以上,差出牡马天下亭,亭有畜字马,岁课息。《景帝纪》:中四年,御史大夫绾奏禁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孟康曰:旧马高五尺六寸,齿未平,弩十石以上,皆不得出关,今不禁也。令郡国毋敛当年马口钱。元风二年,令郡国毋敛今年骂口钱。减漕。元凤二年诏云:“前年减漕三百万石。”三年,诏止四年毋漕。减免口赋、更赋。元凤四年,诏毋收四年、五年口赋。三年以前,逋更赋未入者皆勿收。元平元年,减口赋钱什三。三辅、大常,得以菽粟当赋。元凤二年、六年。诏有司问贤良文学民所疾苦,因罢榷酤官。始元六年。皆是也:自上官桀等诛,光以刑罚绳下,繇是吏尚严酷。《循吏·黄霸传》。然亦有杜延年,辅之以宽。延年数为光言: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时政,示以俭约宽和,光亦纳焉。则颇能用善言矣。然光究为不学无术之人。《贡禹传》:元帝时,为谏大夫,奏言:“武帝时多取好女数千人,以填后官。及弃天下,昭帝幼弱,霍光专事,不知礼正,妄多臧金钱财物、鸟兽、鱼鳖、牛马、虎豹等生禽凡百九十物,尽瘗藏之。又皆以后宫女置于园陵。昭帝晏驾,光复行之。至孝宣皇帝时,陛下恶有所言,群臣亦随故事。” 案文帝霸陵,颇遵节俭。又遗诏归夫人以下至少使。景帝诏所由美其重绝人之世者也。景帝遗诏,亦出宫人归其家,盖犹能守文帝遗法。而光遽违之。作法于贪,害延三世。宦官宫妾之为忠,诒祸可谓烈矣。岂足当总己之任哉?然以大体言之,则固能矫武帝之失矣。
宣帝亦多宽政。见于纪者:如屡免租赋。事振贷。以公田池籞假与贫民。减天下口钱五风三年。又甘露二年,减口算三十。及盐贾。地节四年。置常平仓以给北边。五凤四年。有大父母、父母丧者勿繇事。地节四年。皆是也:本纪赞曰:“孝宣之治,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间鲜能及之。亦足以知吏称其职,民安其业也。”《循吏传》曰:“孝宣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自霍光薨后,始躬万机。励精为治。五日一听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职而进。及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繇。退而考察所行,以质其言。有名实不相应,必知其所以然。常称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以为大守者,吏民之本也。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厉,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案纪载元康二年诏:戒擅兴繇役,饰厨传,称过使客,以取名誉。 三年,以小吏皆勤事而奉禄薄,益吏百石以下奉十五。黄龙元年,以上计簿具文而已,令御史察,疑非实者按之。则帝于吏治,信可谓尽心焉矣。《刑法志》言:“孝武招进张汤、赵禹之属,条定法令。作《见知》、《故纵》、《监临》、《部主》之法。缓深故之罪,急纵出之诛。其后奸猾巧法,转相比况,禁罔浸密。郡国承用者驳,或罪同而论异。奸吏因缘为市,所欲活则傅生议,所欲陷则予死比。议者咸冤伤之。宣帝自在闾阎,而知其若此。及即尊位,置廷平。秩六百石,员四人。事在地节三年。选于定国为廷尉,求明察宽恕黄霸等以为廷平。季秋后请谳,上常幸宣室,齐居而决事,狱刑号为平矣。”纪载地节四年诏令郡国岁上系囚以掠笞若庾死者所坐县名爵里,丞相、御史课殿最以闻。元康二年诏:以吏用法或持巧心,析律贰端,深浅不平。增辞饰非,以成其罪。奏不如实,上亦无繇知。二千石各察官属,勿用此人。其于刑狱,亦可谓尽心焉矣。人之昏明,视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处。历代帝王,多生于深官之中,长于阿保之手,民之情伪,一物不知,焉得智?故凡开创之君,兴于草泽;嗣世之主,爱暨小人者;其政事必较清平,事理固然,无足怪也。纪称宣帝“好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数上下诸陵,周遍三辅”,此其所以能勤于察吏,宽以驭民与?然帝虽有阅历,而无学问。故能理当时之务,而不能创远大之规。王吉劝其述旧礼,明王制,则见为迂阔。郑昌劝其删定律令,以开后嗣,则不暇修正。见《刑法志》。又其天资近于刻薄,故喜柔媚之人,而不能容骨骰之士。其所任者,若魏相、丙吉,实皆规模狭隘,谨饬自守之人;黄霸伤于巧伪;陈万年则奸佞之流耳。宣帝初以魏相为丞相,丙吉为御史大夫。神爵三年,相薨,吉代为丞相,萧望之为御史大夫。望之后贬,代以黄霸。五凤三年,吉薨,霸为相,杜延年为御史大夫。后于定国代之。甘露三年,霸薨,定国代相,陈万年为御史大夫。魏相颇有才能,然史称其好观汉故事及便宜章奏。 以为古今异制,方今务在奉行故事而已,数条汉兴以来国家便宜行事,及贤臣所言,奏请施行之,则仅能弥缝匡救,较之欲大事改革之家,气力已薄。杜延年徒习于事。丙吉则失之宽弛。公府自吉后始不案吏,即其一端。盖其性然也。黄霸为张敞所劾,则《汉书》本传。宣帝所赏治行尤异,见于纪者,一为霸, 一为胶东相王成。成之见褒,以流民自占八万余口。史言:“后诏使丞相御史问郡国上计长吏、守、丞以政令得失。或对言前胶东相成,伪自增加,以蒙显赏,是后俗吏多为虚名云。”则成亦巧伪之徒也。萧望之陈义较高,帝疑其意轻丙吉罢,此乃以私意进退人。陈万年善事人。赂遗外戚许、史,倾家自尽。尤事乐陵侯史高。子咸,以万年任为郎,数言事,讥刺近臣。万年尝病,命咸教戒于床下。语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欲杖之。咸叩头谢,曰:“具晓翁言,大要教咸谄也。”佞媚如此,无等矣。忠直之臣,如杨恽、盖宽饶等,则多不得其死。 史言恽刻害,好发人阴伏,又以其能高人,故败,此乃莫须有之辞。凡刚直者固易被此诬。恽,敞子,敞乃霍氏私人,而恽首发霍氏反谋,即可知其忠正。其败也,以与戴长乐相失。长乐,宣帝在民间时所善,此亦以私意诛赏也。宽饶陈高谊以劘切其君。且讥其以刑余为周、召,法律为《诗》、《书》,其识力尤非恽所及,乃以在位及贵戚人与为怨败。郑昌讼之曰“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职在司察,直道而行,多仇少与”,岂不衰哉?宣帝可谓真能任法乎?宫室卑服,盛于昭帝时。外戚许、史、王氏贵宠。《王吉传》。信任中尚书宦官。《盖宽饶传》。弘恭、石显,乱政虽在元帝时,任用实自帝始也。先汉之衰乱,不得不归咎于帝之诒谋不臧矣。孟子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况不能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