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嘉睡前要陪麦茫茫看书,六岁的麦茫茫看《昆虫记》和《百科全书》,秦嘉看文学小说——出版社刚送到她手里的崭新的样书,由她翻译的她最喜欢的著作。
秦嘉年少时,中考分数过了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家里却说读职业学校好,可以学技术,包分配,于是她便去读职业学校了。毕业后她进了汽车厂,在单位领导的介绍下和麦诚相识相恋。赶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麦诚退出体制内,做起了汽车代理生意。女儿出生那年,他已经拿下了大大小小的中高端汽车品牌的代理权,举家迁入了临江的豪宅。
秦嘉未曾上过大学,却爱读书,在工厂工作时就常利用业余时间看文史哲类的书籍,博览群书。
麦诚发迹后,她本想重新参加高考,麦诚却说:“你年纪都到这了,就别来回瞎折腾了,待在家吧,我养得起你。”
她说:“不行,就算不参加高考,我也要找点事情做。”
秦嘉在出版社谋了个不用坐班的闲职,日常写作、校稿。上司知道她学养佳、文笔优美流畅,便开始让她做些翻译工作,久而久之,她在业内也小有名气。
小女孩翻完一本书,毛茸茸的小脑袋穿过秦嘉的胳膊,钻进秦嘉的怀里:“妈妈,你在看什么?《安娜·卡列尼娜》……你能给我讲讲吗?”
秦嘉绕着麦茫茫的头发,摘头去尾,说出了她对这本书的理解:“讲的是一个婚姻不幸福的女人追求真爱的故事。”
“那她为什么要结婚呢?”
“结婚不需要太多爱。”
“哦,这是个爱情故事。我知道,一般只有在爱情故事里,女孩才能当主角。我不喜欢安娜。”麦茫茫撇嘴,“我喜欢玛丽。”
玛丽就是居里夫人,不过麦茫茫通常不愿意称她为居里夫人。
秦嘉但笑不语。麦茫茫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还是好奇地问:“那她最后的结局是好的吗?”
女人一愣。在孩子的世界里,他们总是以好坏来看待事物。她喃喃道:“不算好,但在我看来,也不算坏。可能她不幸才是真实的。”
她吻上麦茫茫的额头:“茫茫,宝贝,你只要记住,以后无论在哪,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保持一颗独立自由的心。”
“好。”麦茫茫似懂非懂地答应了,在女人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不管有没有安娜和玛丽,全世界我最爱妈妈了。”
女人熄灯,清唱摇篮曲,身上薰衣草的气味染香了被窝。
戏梦人生,后来,麦茫茫最爱的人还是做了安娜。
秦嘉留书出走,和她的真爱去过幸福的生活了,即使被舆论指责、被出版界封杀也无所谓,麦诚暴怒过后,动用所有的人脉将消息压了下来。
不到两年,清贫的生活与琐碎的事物击碎了秦嘉的真爱,她所认为的真爱和麦茫茫自以为幸福的童年一样,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无须外力重击,便会从内部自行幻灭。
那男人劝诱她,又抛弃她,她想轻生,被救回一条命后,成了植物人。麦茫茫的外公外婆是普通的退休职工,差点被巨额医疗费压垮。麦诚主动接她到最好的医院,用最贵的药治疗她,可她还是没能多拖几年。
其间,麦诚将陈敏和只有豆丁大的麦更斯带回家,说那是麦茫茫未来的妈妈和弟弟。麦诚是在M国进修的时候认识的陈敏,陈敏身为名校女大学生,更年轻、更漂亮,也更体面。
麦茫茫在日记里写:
我讨厌愚蠢的人,秦嘉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我爱我妈妈,我妈妈是世界上我最爱的人。
秦嘉是我妈妈,我讨厌她、爱她,也永远不会原谅她。
麦茫茫蜷缩成一个婴儿的姿势,抱着书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有人用手来抚摸她的脸。
“姐,”麦更斯的表情比较凝重,“奶奶让你下楼。”
麦茫茫下楼的时候就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客厅里坐齐了人,他们衣冠楚楚的,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
她坐到沙发对面的单人椅上,不动声色地道:“奶奶,您找我有事?”
郑芸今天穿了件勾金点凤的夹袄,袄子风格同麦家繁复的背景布置风格不同,却又是浑然一体,她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麦茫茫。麦诚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茫茫,这学期你修了生物专业的第二学位?”
麦茫茫犹豫了会儿,还是交代了:“是的,我一直想念生物。”
麦茫茫高考后填报志愿的时候,是因为郑芸的强制干涉才选了经济学专业。
“念什么生物?”郑芸面色一沉,“成天和那些瓶瓶罐罐、老鼠兔子打交道,像什么样子?”她手一摆,“这事先搁着,我也不像你爸,会和你拐弯抹角,我就直接问你,你在和临安闹脾气?”
麦茫茫字斟句酌地说:“不是闹,是不再和他来往。”
“你是不是脑子坏了?”麦茫茫大方承认的态度让郑芸怒火中烧,郑芸数落道,“临安这孩子,从相貌、人品到家世,哪里配你不是绰绰有余的?你可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钉着他吗?麦茫茫,我看你就是在学校里有点小成绩就骄傲了,眼睛长在头顶上了,你翅膀还没硬呢!”
麦茫茫把头低了下去,看着指甲,默不作声。
陈敏为郑芸递上一杯茶,劝慰道:“妈,喝水,气大伤身。”
郑芸抿了一口茶,摇头感慨:“你跟你妈一样,读了点书,心思就多得不行。我叫了临安来,等会儿你好好给他道个歉……”
麦茫茫直起身道:“我不。我不想和他来往就不来往,为什么要我道歉?我又不是离开他就活不了。”
麦茫茫会隐瞒之前发生的那件事,是因为她家最重礼法,她家无论内里如何,表面总是要光鲜亮丽。她如果说了蒋临安那天做的事,不仅会毁了他的清誉,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她成为笑柄倒是其次,两家人一定会赶鸭子上架逼着他们订婚。
为蒋临安,她不忍说;为自己,她不能说。
郑芸的火又噌地烧起来了:“好、好,你要独立是吧?本来你年纪小,我不想说你太多,但现在……是家里把你保护得好,你才能待在象牙塔,无忧无虑,不懂社会和现实到底是什么样。你成绩再好,也不如嫁一个好老公来得重要。
“往近了说,曾家的女儿,你见过的,她是从Y国留学回来的博士,够厉害了吧?你可知道她妈妈愁她嫁不出去愁得头发都白了吗?往远了说,说到普通人家,你去看看那人民公园的相亲角。”
郑芸看麦茫茫不声不响,更气了,冷笑道:“我说这些人让你觉得俗了是吗?那说点你崇拜的人,今天临安爸爸吃饭的时候还在讲这些,我这个没文化的老太婆就学了几句。”
她的假牙泛着冷冷的白光:“那谁,卢梭,他说的,没有男人,女人的存在就有问题,女人一生的教育都应该依照和男人的相对关系而计划,女人要取悦男人、贡献给男人、赢得男人的爱与尊重……”
郑芸因年迈而佝偻着身子。她拄着拐杖,由陈敏搀着,走到麦茫茫这边,用手指戳着麦茫茫的额头:“我这么说你能听进去吗?独立,你能独立到哪去?”
麦茫茫犟得很:“不能,不对的事情,不会因为有很多人说、很多人做、存在了很久,而变成对的。我已经可以自主决定是否要念生物专业,以及和什么人交朋友了。”
她一顿,嘲讽道:“从普通家庭到暴发户,这个跨越已经够了,我是人,不是工具,更不是你们攀龙附凤的——”
啪的一声,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扇在麦茫茫的脸上,她没躲,生生受了,脸上浮现出一个巴掌状的红印。
“奶奶!”麦更斯瞪圆了眼睛。之前他妈妈让他别说话,现在他忍不住了,冲上去插到郑芸和麦茫茫之间。
郑芸气得发抖,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反了天了你,你就是因为这些觉得自己了不起是吧?”
桌面上摆着麦茫茫上高中以来的奖状、证书和奖杯,她得了什么荣誉,从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自己的房间,总是第一时间交给麦诚。
郑芸颤巍巍地把水晶奖杯都扔到地上,三四座圆柱体奖杯在地上滚了几圈,没碎。她又拿起一沓奖状,发了狠地撕,一张、两张、三张……奖状被撕成碎片丢到麦茫茫的脸上,郑芸边撕边质问:“还得不得意?”
透过纷纷扬扬的碎片,麦茫茫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刚见到陈敏时的情景——
奶奶和爸爸都哄着她叫人,她板着脸,就是不叫。她虽然不大,却也知道,爸爸去M国认识这个阿姨的时候,妈妈还没走。
她独自跑回房间,拿着妈妈翻译的书看。奶奶进来,刚开始还慈眉善目,见到她手里捧着的书后,瞬间就变了脸色,不由分说地就把书抢过去撕。
郑芸用衣架抽打着麦茫茫:“不准看这种书!不准学你妈妈!你妈妈是坏人……”
麦茫茫从小被众星捧月,要什么有什么,何时受过这种打?她却不闪避,含着眼泪,小声辩驳:“妈妈不是……”
奶奶走了之后,她才让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趴在地上,抽泣着拼好书页:“妈妈为什么不要茫茫……”
她用手背擦去泪水,可是擦不尽:“茫茫不哭,妈妈说的,一定要坚强……”
那时她的眼泪堆积在她的心里,久了,同委屈、不甘、怨恨等情绪夹杂一起,早结成了厚厚的冰,此刻,她只剩下沉默。
麦茫茫冷眼看着郑芸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
“不能撕!”麦更斯急得扑上去,哇哇大哭起来。他从郑芸手里夺回几张纸:“这些都是姐姐很辛苦才拿回来的奖,求求你,奶奶,别撕!”
麦诚这才出声道:“妈……”
“你管什么?”郑芸抬起拐杖,把麦诚逼退,“我在帮你教女儿!带更斯上楼去。”
麦诚把麦更斯抱起来,看了麦茫茫一眼,叹了一口气,上了楼。
“书别读了!我下个月直接送你去国外学艺术,你回来后跟着你敏姨,进画廊或者艺术馆,蒋家一定满意。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你不肯去我就打到你肯去为止。”
郑芸正要让陈敏去拿藤条,这时蒋临安从门厅外匆匆走进来。
郑芸敛了怒容,把手抚在上下起伏的心口上,撑起一个笑容:“临安来了。”
蒋临安平时都会恭顺地叫人,但今天只“嗯”了一声。他瞥见满地的纸屑和麦茫茫脸上的掌印后,不悦地蹙眉。
蒋临安上前握住麦茫茫冰凉的手,放进自己的怀里暖着。他认真地看进她的眼睛里,说的第一句话是:“茫茫,你不接我的电话,不肯见我……”
麦茫茫的眼眶瞬间红了。
蒋临安依旧很温柔,和以前她每次低落苦闷,去找他的时候一样,和她半夜睡不着,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一样。
可麦茫茫越盯着他,就越觉得他面目模糊,他的脸和那些人的脸重合在一起,他们一齐审判着她。
麦茫茫忽而抽回手,遮了一下眼睛。放下手时,她粲然地笑道:“临安,是我冲动了,我们还像原来一样。”
她的笑容灿烂得诡异,蒋临安怎么会不了解她?
“茫茫,别这么和我说话……”
“这样才是好孩子,你何必这么倔呢?”郑芸放缓了语气,牵住麦茫茫,给她台阶下。老人的皮肤很皱很薄,像枯萎的花瓣。
“你们这么多天没说话了,回房去好好聊聊吧。”
麦茫茫牵着蒋临安的手上楼,路过二楼时,发现书房的门开着,麦诚在书桌前给麦更斯翻书念着什么。麦更斯担心麦茫茫,又想着要去跟顾老师说自己今天有事,不能和他一起打游戏了,因而心不在焉。
麦更斯他们身后的一格窗成为暗蓝色夜幕的相框,里面只有一颗星,它和麦茫茫遥遥相望。
麦诚习惯抑扬顿挫地读任何文字:“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昳江单调地流动着,吞没了麦诚中气十足的声音。江底布满柔滑的青苔,有一条鱼吐了个泡泡,泡泡极小,迅速地上升、摇摆、膨胀,在冒出水面的刹那,破裂消失了,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