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上刚刚还在播放哈雷彗星的新闻,我懒洋洋地看了看。说起来,学校科学部的老师也提到过彗星。航天飞机前天意外坠落,科学部老师很消沉,但一说起哈雷彗星就精神了。
明天体育课要踢足球。遥,从你们教室看得见操场吗?
1986.1.30 圭太
我就坐在窗边,所以操场看得很清楚。看到你上体育课了,你穿运动服的样子很好看。
今天电视也介绍了哈雷彗星的照片。就是“扫把星”对吧?一想到在太空里拖出光芒四射的尾巴的它,现在也飞驰在我们头顶,我就豪情满怀。
1986.1.31 和泉遥
今天没能陪你回家,对不起。
好不容易盼来周六,却有东京的亲戚来我家玩,我只能早点回去。爸爸开车带我们一起出去吃了个饭。
你去过东京吗?我家亲戚好像在东京偶遇过好几次艺人。
对了,听说《阿拉蕾》的动画这个月要播完了。我偶尔会看,还觉得挺可惜的。
1986.2.1 圭太
去年,我们一家人去了东京,那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吓了我一跳。我们去了东京迪士尼乐园,很好玩,但我妹妹有纪迷路了,闹出了大乱子。顺便告诉你,我妹现在上初二,有很多狂妄的小故事,下次请听我讲讲。
对了,我们班有女生说“将来想在东京生活”。原来还有这种选择啊,我很吃惊。毕竟,我下意识觉得“自己肯定会在一栋电梯楼都没有的小镇度过人生”。
我知道《阿拉蕾》快播完了。但是放心吧,同一位作者漫画改编的《龙珠》就要开播了。我是这部漫画的忠实读者,有好几本漫画书,下次借你,请你一定要看。
今天是节分 ,我在家撒了豆子。
对了,明天刚好三周了。感觉好快,眨眼就这么久了。你送我去医务室,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头上受的伤现在已经全好了。
1986.2.3 和泉遥
没想到原来你有妹妹,我很吃惊。这么一说,我们几乎完全不了解对方呢。
恭喜你伤口痊愈。你摔下学校楼梯的身影,至今仍然烙印在我眼底。距那时已经过去三周了吗……
谢谢你借我《龙珠》的漫画。今天跟你聊了才发现,你真的好喜欢漫画。有来有往,下次借你我喜欢的小说,请告诉我感想。
听说周日晚上科学部会召集部员去学校屋顶观测天体。那天是新月,没有月亮干扰,能清楚看见星星,还能看见哈雷彗星。我也会参加,你来吗?
1986.2.4 圭太
回家路上吃的大阪烧真香。再介绍别的店给我吧,我们一起绕道去吃。
我正要读你借我的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好美的标题。这书去年刚出版吧?不过,我很少看漫画之外的书,很担心能不能读到最后。
我很想参加科学部的天体观测活动。不是部员也能去吗?
1986.2.6 和泉遥
我在书上学了些哈雷彗星的知识,写几条给你看看。
人们很久以前就知道这颗彗星的存在。
哈雷彗星大概每七十六年接近地球一次。上次是1910年,人们以为地球即将穿过哈雷彗星的尾巴,全世界一片哗然。
“哈雷彗星尾巴里含有有毒的氰化物”“世人会大量死于氰化物中毒”的谣言传得到处都是。
当然,这种事并未发生。彗星气体非常稀薄,氰化物被地球大气阻挡,没有抵达地表。
放学回家路上,我看了点哈雷彗星的书,给九号的天体观测做预习。我也不是科学部的正式部员,所以你参加应该也没问题。
1986.2.7 圭太
我本来不想继续,但还是写了。我有几天没在本子上写日记了?好不容易等来了情人节,我却没准备巧克力,对不起。
天体观测那天晚上之后,我一直在心烦意乱地思考。我这几天躲着你,一察觉到你的气息就倒回走廊逃进女厕所,躲到拐角或灭火器背后。
那晚没有云,能清楚地看到星星。登上教学楼屋顶一看,只有低矮建筑的小镇一直延伸到远方,地面田地很多,像漆黑的海。
黑暗中,那颗星星拖着白色的尾巴,孤独地持续漫长的旅行。
第一个发现那颗彗星的人真厉害。星星那么多,要怎么找到特别的一颗呢?
那晚本来很开心,科学部老师教了我哈雷彗星的知识,我和科学部部员也成了朋友。虽然差点冻僵,但大家一起把炉子搬上屋顶,围着它取暖,都是美好的回忆。
科学部有个高二的女生,对吧。
听其他部员说,她叫铃原。
一头长发,非常漂亮。
如果我没发现你悄悄离开了屋顶;如果我没去找你,而是继续看星星……
我就不会知道你们的关系了。
1986.2.14 和泉遥
我回家打开包,看见了这个本子。遥,是你趁我不在时放的吧。我还想你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原来是因为铃原万里啊。
我和她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天体观测那晚,她说想跟我聊聊。我们去了没人的教室,并肩坐在书桌上。只是闲聊而已。
本子我周一放你鞋柜里。虽然原本是想亲手给你,当面解释,但你大概会躲着我。
1986.2.15 圭太
我现在还不敢见你。
那晚我偷看教室时,你和铃原学姐好像在接吻。是我看错了吗?
1986.2.17 和泉遥
我们说话时没开教室的灯,你只能看见我们被星光照亮的轮廓。并肩坐在桌上的人影看似重叠,可能就像在接吻。
1986.2.18 圭太
和泉遥:
我写这封信,是想跟你说明情况。交换日记编织了你们的二人世界,请原谅第三者擅闯。
抱歉,我看了你和圭太(我学你们俩,也叫他圭太)的对话,里面有我不能接受的内容。但那暂时不提,我先说说拿到本子的来龙去脉。
今天,二月十九日星期三早上,我在本该熟睡的时间醒了。我哥敲响我房间的门,大惊失色地把报纸的电视节目表那页递到睡眼惺忪的我面前。上面写着晚上七点播出《阿拉蕾》(终)。今天最后一集了,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一下子睡意全无。我起得比平时早,就是因为这个。
难得早起,干脆比平时提前一小时去学校好了。这季节清晨又冷又黑,人少的学校却很好玩。我到停车场停好自行车,前往教学楼途中,看见圭太走在前面。
他这个时间就到学校了啊。我心生敬佩。
我想走近吓他一跳。
但他样子很奇怪。
圭太东张西望,好像怕人看见。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躲在暗处观察。他在高一鞋柜前站定,从包里拿了个东西悄悄塞进去,随即快步走开。究竟放了什么?我离得远,光线又暗,没看出来。
我好奇起来,圭太究竟在干吗?我确认他不会回来后,赶紧检查鞋柜。我们学校的鞋柜,每格都有门,对吧?打开一看,里面有个非常普通的大号笔记本。
总之,我就是这么拿到本子的。
一看内容,我怒火中烧—全是对圭太的怒气。
轮廓重叠,所以看着像接吻。这是在撒谎。遥,你别上当。
我午休时在科学部活动室写这封信。见我一脸凶恶,朋友和后辈都不敢来搭话。
不好,午休要结束了。
我写信是想解释圭太和我的关系,但好像把拿到本子的经过说得太细了。这才刚要进入正题呢……
1986.2.19 铃原万里
圭太,感谢你至今为止的陪伴。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日记了。
今天放学后,铃原学姐来我的教室,我们一起回家了。我走路时没说话,相当于第一次见面的铃原学姐主动说了很多。
不过,她从包里拿出这个本子时,我眼前一黑。日记应该是只有我和你知道的秘密,怎么会在铃原学姐包里?莫名其妙。
途中在公园休息时,铃原学姐说:“我本来想写日记告诉你,又觉得还是当面说吧。”
铃原学姐说了天体观测那晚的事,还有她和你的关系。这几天,我对她说的内容有了心理准备。我想相信你,但我做不到。
时间很短,却像发生了奇迹。谢谢你。
1986.2.19 和泉遥
说实话,我早就开始偷看这本日记了,但怕打击我姐就一直没提。我叫和泉有纪,跟遥是姐妹,目前初二在读。
圭太,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曾让遥姐姐给我看照片,但每次一开口,她就会跟软体动物似的露出“羞羞啦”的搞怪笑容,然后扭来扭去地逃跑。我知道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交男朋友,甚至在写交换日记,却想不通哪来的怪人会跟她交往,还怀疑这全是她的妄想,日记也是她一人分饰两角写的。不过,偷偷读过日记之后,我感觉你的文字里有她没有的知性,确信有个不是她的人在写日记,终于放心了。
一码归一码,遥那种人居然会这样写文章,恋爱的力量真可怕。为了憋出文章,她总挣扎到深夜。我姐从不读书,或许多亏了漫画,她居然能写出正常人水平的日记,真是吓到我了。
顺便告诉你,在迪士尼乐园迷路的是遥,不是我。她很久以前在日记里写过“妹妹有纪迷路了”,那是她死要面子。当时我十三岁,她十五岁,早过了迷路的年龄,她却见了唐老鸭举着相机就跑远,冲进人群没回来。那只鸭子就那么好吗?真够无语的。我和爸妈找到迷路的遥时,她哭得一塌糊涂。我姐就是这种人。
先不说这些。圭太,我看了你借给遥的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准确地说,是她逼我看的。嗯,很怪吧,你借给遥的书,为什么是我在看?奇了怪了吧。
遥做什么都没恒心,以前干过很多事都半途而废,钢琴、游泳、书法、算盘、魔方、拼图……这次也一样。因为是心上人推荐的书,她一开始干劲十足,但刚看二十页就开始打瞌睡,后来一直在重看漫画《玻璃假面》。
有一天,她一边说“有纪,这本书很好看”,一边塞了那本小说给我,让我看完之后告诉她大概内容和感想。偷看日记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本书是你的。
为了找话题跟你聊,遥想看小说又懒得看,于是计划让我帮她看,问出我的感想,在跟你聊天时当自己的感想发表。请原谅我愚蠢的姐姐。
不过,那本小说很有意思,很酷。我姐好像不打算继续跟你交换日记了,到头来,我好像不看也行,但看都看了,就想让你知道感想,否则总感觉白忙一场。因此,我想在我姐早上起床之前把这些写进日记。希望遥给你本子时不会发现我写的这篇文章,她恐怕会撕了这页扔掉。
我不怎么生你的气,毕竟我姐也骗了你。她日记里写的文章都是装腔作势,真实的她更加怠惰、无可救药。
顺便说一句,我和遥睡同一间房。我偷拿了她包里的本子,正在自己书桌上写这篇文章。她的桌子成了置物台,乱七八糟堆满漫画,没法用。现在是早上八点,遥穿着睡衣,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是不是该起来了?是不是会迟到?但她最近烦恼得晚上失眠,我还是让她睡吧。虽然有很多傻兮兮的地方,但她仍然是我可爱的姐姐。哪怕那一天遥不可及,我仍然希望她能找到好对象。虽然我觉得,这就像在无数星星里找出特别的那颗一样困难……
1986.2.20 和泉有纪
我借了支圆珠笔,但没找到能当便笺的东西,只好草草写在这里。
这本子是我儿子前天捡到的。
地点在银杏林荫道附近。
听他说,搬家公司的车从他眼前经过。
卡车碾到石头,咔嗒一晃,本子就从货架的行李中飞出来,掉到了路边。卡车司机并没有察觉,直接开走了,我儿子就捡了回来。
以上是事情经过。
1990.11.15 久米田良子
巡警把这个本子送到我们家来啦。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在东京干了坏事。毕竟,巡警站在家门口,一边报你们名字,一边问:“这两位在家吗?”
听说一位姓久米田的女士把本子交给岗亭,巡警查了名册,估计是我们家的东西,专程送了过来。
遥,对不起,妈妈看了日记。你大概很害羞,但是忍忍吧。不过,写的大部分东西,我几年前就听有纪说过了,你倒也用不着不好意思。
说起来,这本子好像是从搬家公司车里掉出来的,但你们搬出这个小镇,已经半年多了吧?
我猜,说不定圭太一直留着本子,最近搬家时弄丢了。我们家不是有好几年不能提他吗?妈妈不知道他是几年级几班的学生,不知道他住哪儿,你坚决不说,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为什么只有他不写姓,光写名字?
算啦。总之,我把本子寄给你们。
跨年回家不?你们爸爸很寂寞,一定要回来啊。有纪,习惯大学生活了吗?妈妈想象不出东京的生活是什么样,希望你过得开心。上个月开始播一部叫《冷暖人间》的电视剧,妈妈可喜欢了。
啊,刚才忘写了。本子没给爸爸看,就当这是我们女人之间的秘密吧。
1990.11.25 妈妈
姐姐:
我刚收到妈寄来的纸箱,打开一看,里面是罐头、方便面之类的食物。这些东京也有卖啊!我边想边翻箱子,在箱底找到了这个本子。
我忍不住叫出了声,希望邻居没听到。实在太怀念了,这个本子,不就是那个本子吗?
虽然时间很短,但你也交过男朋友呢。那是不是你的人生巅峰?已经是四年前的事啦。
我今晚要去酒会,会晚点回来。虽说我还是未成年人,不能喝酒。今天不能像平时那样给你做饭了,不过妈妈寄的方便面立刻就派上用场啦。
1990.11.29 和泉有纪
妹妹:
我看了四年前的文章,羞得鸡皮疙瘩直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和圭太的交换日记怎么有那么多人参与?二人世界全乱套了。
妈说得对,这本子肯定一直在圭太手里。他大概收在壁橱里,忘了它的存在。
有纪,我才知道你趁我睡觉擅自写了日记。居然把我瞒着他的那些事都说出去了,你真过分。
不过,我现在没法理直气壮地批评你。我这种废人要给别人提意见,实在惶恐至极。不上大学也不找工作,打个工半天就辞职,乱花老家给的生活费,伊势丹的纸袋莫名其妙变多—我这种人要交男朋友,还早了一千年呢。对了,我上周辞了书店的工作,现在在便当店打工。
你忙着学习、参加社团活动,耀眼极了。姐姐根本不能直视和大学朋友去京都短期旅行的你。毕竟,你姐最近的聊天对象,也就只有便当里那个绿色的塑料玩意儿 了。
你收留脏兮兮的姐姐在明大前的公寓吃白饭,我不可能责备善良的你。我要当一个不回首过去的女人。这几天就把本子处理掉吧。
我边看录在带子里的《TAMORI俱乐部》边等你回家,等困了就先睡了。听完TAMORI叔叔讲的铁路故事之后,你姐满怀柔情。晚安。
1990.11.29 和泉遥
好久没一起吃早饭啦。天气很好,暂时也没事做,就写东西打发打发时间吧。
就像今早顶着刚睡醒的脸聊过的那样,这个羞人的本子大概还是处理了好。处理之前就当留言本用吧,空白页不用也是浪费,今后得更注重环保。
在老家无所事事当“家里蹲”的你突发奇想来了东京,我很高兴。盂兰盆节我回家时,你不是问了我个问题吗?“在东京遇见过艺人吗?”我回答“在路上见过UNICORN的奥田民生”时,你两眼立刻亮得异常。事到如今我才想到,你可能就是当时倾心于“在东京生活”这个选项的。
对不起,我骗了你。民生哪可能随处乱走啊。
希望你这次加把劲,把便当店的工作做下去。存钱买台超级任天堂 吧。
你总说没有朋友,没人聊天,但这是因为你总在屋里看漫画。
录像机的定时录像预约能不能删一个?机子都显示“预约已满”不能新增了。你少看点深夜节目怎么样?
滑雪社团的学长给了我迪士尼乐园的双人票,下次一起去吧。你已经二十岁了,别再追着唐老鸭迷路了。
1990.12.2 和泉有纪
今天在电车里遇到了色狼,想赶快跟有纪抱怨。一个人待在屋里很寂寞,写点东西转移注意力。
今天坐电车时,我迷迷糊糊想到一件事。
我要当漫画家。
当漫画家就能在家里工作,不用出门,也就不会遇见色狼。而且,漫画是我唯一的爱好,就算其他工作会半途而废,漫画也应该能坚持下去。
说起来,小学那会儿经常和有纪画少女漫画的涂鸦玩。眼睛里画了好多星星呢。
1990.12.7 和泉遥
朋友突然叫我出去,我晚上才能回来。
冰箱里有炒乌冬,你晚上吃。
哈根达斯是我的,敢吃就杀了你。
之前的照片,我洗出来啦。
你和高飞的合影拍得很好。
你俩的表情都像在犯困,一模一样。
1990.12.17 和泉有纪
现在其实是上班时间,但我正在新宿的咖啡店里往本子上写东西。
有纪,我昨晚有件事没告诉你。我辞了便当店的工作。干什么都无法长久,我要讨厌自己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辞职。工作没什么问题,前天还一切正常,但昨天一睁眼就突然不想去了。全身心都在拒绝去上班。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逼自己去就会发生不祥之事。我会再找新的零工,可我心中充满不安。
我不禁思考,如果我一辈子都这样怎么办?有纪早晚会结婚吧?大概比我早得多。不知我到时留在东京还是回了老家,但应该没找到固定工作,聊天对象只有老家爸妈。我在想,自己是不是成了老阿姨还要靠打零工维持生计,一直那样活下去?
待在家里就会东想西想,想得几乎发疯,于是我上街了。不管什么时候来,新宿总是人很多。以前,我想都没想过自己会走在新宿街上,总觉得这是电视里的世界。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打算看个电影再回家。还得喂猫呢。有纪,如果你结婚,只剩我自己了,我要不要养那只野猫?
有纪,一直以来,谢谢你了。我只会给你添麻烦,对不起。我只会说无聊的话,对不起。我也想变强。
1990.12.20 和泉遥
我昨天辞职了。
五个男人关在肮脏楼房的一间屋子里,不停地编程序—这就是我的工作。我连做三天没睡觉,一边打字一边对着界面吐了。我边道歉边打扫,却没一个同事看我,他们没工夫理别人。
有空回家那天,我在便利店买了便当。最近只吃过武藏小杉的罗森里卖的东西。我站在桥上,看着小河映出路灯影子的黑暗水面,想着自己死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我想什么都不会变,只有人力派遣公司会派人代替我,其他事肯定都会一成不变地继续。
我们编的是产品内置程序,而这个产品大概三年就会被淘汰。我感觉不到通宵工作到吐的意义。
听说很多同行自杀了。他们肯定没发现还能选择辞职,就直接对一无所获的人生失去了耐性。和泉遥曾在日记中提到的抵触上班的情绪,会不会就是这些同行所需要的东西呢?
1993.7.5 山田康志
书店最近在卖《哈雷彗星》这本小说。它是作者的出道作,是部以东北地区校园为舞台的恋爱小说。我买了,正在看。
在书店看见书名时,我想起了和泉遥和圭太。作者是不是她或者他?我带着如此想象查了作者简历,但好像猜错了。
和泉遥最后一次写文章是三年前的十二月,圣诞节前夕。那时,室外的行人应该呼着白气,商场大屏被圣诞装饰装点得热热闹闹。
不知她们姐妹俩是否还在东京某处生活。如果还在,和泉遥应该二十三岁,和泉有纪应该二十一岁了。
1993.7.10 山田康志
“空白页不用也是浪费。”和泉有纪写道。确实,这个本子前半部分写满了字,后半部分却还很干净。所以,现在由我继续写。
不过,写给谁?
圭太写给和泉遥,她回信给他。铃原万里写给和泉遥,久米田良子写给岗亭巡警。但我没有交换日记的对象。
而且,我没什么要写的。辞了职虽然神清气爽,但每次提着装便当的便利店袋子看夕阳,我都会担心未来,心生迷茫。
1993.7.13 山田康志
写写找到这个本子的经过。
我在老家找圆珠笔,结果找到本眼生的相簿,是店里洗照片送的那种薄纸相簿。里面夹着年轻女性的照片,不是生前的妈妈,是陌生女性。相纸很新,从服装发型也看得出是最近的照片,总共二十张左右,一半以上是在迪士尼乐园拍的。
我让我爸看照片,问他哪来的。
“自由市场买的。”
自由市场每年都开,但我从没去过。市场不仅卖旧衣服、旧唱片之类的普通商品,还卖不知录了什么的大堆录像带和大概在昭和初期陌生家庭拍的黑白照片。
我爸路过时,一个沾满沙尘的帆布手提包正摆在蓝色垫子上出售。包里有大号笔记本、文具盒跟纸制相簿,一共卖五千日元。这故事像编的,但我爸花五千日元买了这套东西。
手提包和里面的东西还留着。文具盒里塞着没怎么用过的自动铅笔、橡皮擦和圆珠笔,大号笔记本里写着交换日记。
这个本子好像经过很多人的手,但很遗憾,这里肯定是死胡同终点。还是说,我要跟我爸交换日记?
1993.7.15 山田康志
纸制相簿的照片里,有张二十岁左右的女性和高飞的合影。她肩上挎着白色的帆布包。
和泉有纪写过“你和高飞的合影拍得很好”,照片上的人一定是和泉遥。
不过,和泉遥的东西怎么被卖了?
我一开始想,她可能在哪儿被偷了包。被盗的手提包和里面的东西一起转手,最后落到自由市场店主手里,成了商品。
或者说,这全是自由市场店主编造的谎言?
让陌生女孩背着商品包拍照,创作点儿煞有介事的日记写进大号笔记本,把用旧了的铅笔放进文具盒,全部打包出售。和泉遥跟和泉有纪其实并不存在。
但这是为了什么?
结果还是不知道细节。
有几张三花猫的照片。没有项圈,应该是野猫。既然是三花猫,肯定是母的。
1993.7.18 山田康志
如今我辞了职,能自由支配时间了。早上迷迷糊糊地看了电视上的 Ugo Ugo Ruga 。最近必须着手找新工作,但有几件事我想先做了。看买来从未读过的小说,和我爸出去吃饭,把本子和照片还给和泉姐妹。
我曾经觉得,这个本子会在我手里停下,然而,看着和泉遥的照片,我涌出了把手提包这套东西还给她的念头。
说得积极点,我想确认她是否存在。只要能确信本子和照片不是自由市场店主的创作,我就满足了。
但我害怕的是—她们其实根本不存在。
读者(我)不可能接受这种结果。
辞职前几周,我经常重看大号笔记本里写的文章。
我也想变强。
如果有个女性这样写过,我感觉自己也会变得积极向上。渐渐地,我产生了辞职进而迈步向前的想法。另外,我大概喜欢和泉遥。不是恋爱感情,更接近人类大爱。她似乎是个不逊于我的废人,亲切感油然而生。
本子里有文章中出现过一次“明大前”这个地名。如果这是在她们实际存在的前提下写的,至少三年前,也就是1991年的时候,和泉姐妹肯定住在京王井之头线明大前站旁边。
1993.7.19 山田康志
我去了明大前站,在涩谷换乘,半小时左右就能到。
我站在车站门口,大概看了一小时行人。
和泉姐妹没有偶然经过。
虽说我每天都没事干,但如果专门跑去车站,在别人眼里应该很恶心。
我看着野猫的照片,好像是在附近街角拍的。背景要是有街道名和写着门牌号的电线杆就简单了,但连店铺招牌都没有的地点可没法查清楚。
1993.7.21 山田康志
最近,我快放弃把本子和照片还给和泉姐妹的想法了。或许,我不该追查在本子里写文章的人是否真实存在。
1993.7.25 山田康志
我每天会想起好几次在本子里写东西的人。见都没见过却会想,真奇怪。
是不是因为我过着好几天都见不到人的生活?因为不怎么喜欢说话,便利店店员问我“便当要加热吗”时,我都没法好好回答。料到有此一手,我最近只买饭团和三明治之类不用加热的东西。
1993.8.3 山田康志
昨晚看了小说《哈雷彗星》,买来很久一直丢一边没看,结果突然想起来了。
小说高潮部分发生在夜晚的高中教学楼。主角少女参加了在屋顶举办的哈雷彗星观察活动,却跟喜欢的少年吵了架,从此,两人的人生再无交集。小说就这样结束了。
跟和泉遥与圭太的故事一模一样。
相似点还不止于此。
主角少女在和少年交换日记。
少女借了漫画给少年。
少女想读借来的小说,但中途就放弃了。
写《哈雷彗星》的作家叫盐川芳雄。为了了解他,我给久未联络的大学学弟打了个电话。学弟很熟悉小说和出版界。他告诉我,现在书店正在卖登了盐川芳雄访谈的杂志,访谈里有他的正面照片。
我去书店看了杂志,确实有盐川芳雄的照片。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削男性,因此,我认为他不可能是日记里登场的圭太。看作者简历里写的出生年月日,他当时不可能十几岁,但……
“小说里有一点我的真实经历。”
盐川芳雄在采访时说。
1993.8.10 山田康志
我误会了。
我打算给盐川芳雄写封信。寄给出版社能不能送到他手里?我没什么信心。
运气好的话,他说不定会回信。
1993.8.13 山田康志
遥: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我一边祈求这个本子能回到你手里,一边写着这篇文章。
已经七年了。
记忆里仍然残留着当时的光景。身穿校服、手提书包的你走在落雪中。教学楼一角晦暗的隐蔽处,我们瑟瑟发抖,避人耳目地交换本子。窗口阳光灿烂,对面传来学生欢闹的声音。那条走廊的空气,楼梯平台的气味,一切都宛如昨日。
银杏叶变黄的季节,我换了住所。久米田女士写的应该是事实,这个本子滑出行李,掉在了路上。在新房间开包行李时,我没找到它。
我有事想告诉你,是跟科学部师生一起看哈雷彗星那天晚上的事。
为了聊天,我和铃原万里离开屋顶,肩并肩坐在教室书桌上。你目击了我们,觉得我们在接吻。
遥,你最后给我本子的那天,我看了你的文章,其实是想反驳你的。不过,我已经决定不再跟你说话了。
这是跟你断绝关系的好机会。你一开始跟我告白时,我就该拒绝……我没反驳就断绝了我们的关系,是因为考虑到我们是师生。不是因为铃原万里说的是真话哦。
那天晚上,我跟铃原万里只是闲聊。她撒了谎,想让我们分手。我不明白她的心理,或许她在嫉妒。事到如今,也不知你会不会相信我……
我的话能再次传到你眼前,我很高兴。我想谢谢山田。不久前,我在体育老师工作之余写的小说得了新人奖,书名叫《哈雷彗星》,我的笔名叫盐川芳雄。山田读了出版后的书,好像发现了我的身份,通过出版社来了封信,信里写到了这个本子和你。
跟山田取得联系,实际见面之前,我一度怀疑这是诈骗。然而,他在神保町咖啡店里拿出的大号笔记本,我确实见过。
你们还住在东京明大前站周边吗?虽然是三年前的记述,但多少也算近况。我很高兴能知道。
我请山田把本子借我一晚。我明天还会在神保町跟他见面。听说和泉遥是真实存在的人,他松了口气呢。
我应该再也没有机会碰触这本笔记了。站在人生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放眼观察,无论是和你交往的时间,还是在这个本子里写文章的时间,都只是白驹过隙的一瞬。不过,重读日记,往日便会重现。永别了,和泉遥。
1993.9.12 圭太
从前写文章时,我从没想过要给谁看。有别于本子里写东西的其他人,只有我的文章没有写给别人,是单纯的日记,是独自完结,不连接任何人的琐事杂记。同样,也没有任何人给山田康志写文章。
不过,我终于能放手了,这个本子也该回到真正的主人身边了,总觉得有些寂寞。
最后,让我写一句不会独自完结的话吧,就一句。
明天开始,我打算努力找工作。
所以,你也要加油,和泉遥。
1993.9.15 山田康志
你们俩过得好吗?
没得热伤风吧?
之前扫墓时,遥狠狠摔了一跤,摔出的淤青好了吗?
有纪下次要和朋友去冲绳?
冲绳到了十月还能游泳吗?
当心波布水母哦!
妈妈也想找个地方旅游。
突然收到包裹,你们很吃惊吧?
之前,遥的学校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问我:“87届毕业生和泉遥在家吗?”
说是有东西寄给遥,我就去取了。
我见过箱子里的手提袋,知道那确实是遥的东西。
袋子里是这个本子,吓了我一跳。
我好几年前写的文章还在上面呢。
包裹里还有山田康志给学校的信。
写着不知道家里地址,希望学校转交。
信也在袋子里,我仔细看了。
对了,还有件要紧事。
寄给学校的包裹上,贴着山田写的快递单。
上面有他的地址和电话,我就没扔。
可能得写信谢谢人家。
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遥喜欢年龄大的人。
我没告诉爸爸,你放心。
你们下次要过年才回来了吧。
等你们回家。
1993.10.1 妈妈
姐姐:
妈寄了包裹来。
总之,你看看箱子里的东西吧。
这不是你几年前在电车里被偷走的包吗?
我一想起那天的事就不爽。
你哭着打电话来,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钱包好像没找到。
肯定是小偷拿走了。
我看了日记,觉得自由市场店主很可疑。
他可能就是小偷。
我该出门了。
明明还有很多东西想写。
等我回家再说吧。
1993.10.5 和泉有纪
你好。
我是和泉遥。
我过得很好。
最近每天都很热。
你那边怎么样?
找到新工作了吗?
对了,你说你看了猫的照片。
“好像是在附近街角拍的野猫照片。”你是这么写的。
那是我拍的。
它常在公寓旁边走动。
是只毛发蓬松的三花猫。
我捏碎鱼肉香肠喂过它。
喂着喂着,我们熟悉了,它就会用额头蹭我手心了。
不过大约在一年前,它不见了。
说不定在哪儿被车撞了。
说不定找到了饲主。
我相信是后者。
1993.10.7 和泉遥
我是和泉遥。
兴趣是边泡澡边看漫画。
大家以为这样做会打湿纸,但想不到吧,其实没问题。
圭太成了作家,我吓了一跳。
他是体育老师,但很喜欢小说。
而且很受女学生欢迎。
顺便一说,我直接叫“圭太”,是因为他不准我写“老师”。
为了不让读到日记的人看出师生关系,我们必须这样。
他没写姓氏,也是因为不想暴露自己是教体育的小柳圭太老师。
当时,学校里大概有五个叫圭太的学生。
藏住姓氏,真实身份就不那么容易暴露了吧?这是我们小小的愿望。
但铃原万里似乎立刻就发现了。
我也打算买本《哈雷彗星》来看看。
毕竟已经长大成人,区区小说而已,我能读完。
话说回来,这标题还真无聊……
圭太和铃原万里的事,好像是我误会了。
我对不起他。
我觉得不相信圭太的自己是个坏家伙。
当时这件事让我很伤心,现在却觉得事不关己。
毕竟时光已逝。
1993.10.8 和泉遥
我今天上了素描课。
从小就喜欢画画的我,还曾在本子上涂鸦玩儿。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学画画。
我暗地里还在继续练习画漫画。
不过,参加新人奖的作品连预选都没通过。
给妹妹看了,评价也不好。
看来是时候放弃了。
放弃吧放弃吧,再坚持下去也没用。夜里躺在床上时,我经常这样想。
我这种人,肯定什么都做不到。
虽然我这样想过。
但我会再坚持一下。
1993.10.9 和泉遥
我妹三天前跟朋友去冲绳了。
但跟她一起去的大概不是朋友。
是男生。
她怕伤害我,所以说是跟朋友去。
我假装没发现。
我妹是个很优秀的人。
聪明,性格好,受欢迎。
会用好几种我不知道名字的外国调料做饭。
完美超人就在我身边。
我还以为,只有《筋肉人》的世界里才有完美超人。
我妹也好,出道当作家的人也罢,我身边全是强者。
可我很平凡。
继续活着,会有什么好事吗?
1993.10.10 和泉遥
出大事了。
我从头说起。
这几天,我一直在看快递单。
是你往我母校寄东西时填的单子。
上面有你家的地址和电话。
有了这些,随时都能往你家寄感谢信。
也能直接打电话道谢。
于是,我制订了一个计划。
不写信,把这个本子寄过去怎么样?
看见我这几天写给你的文章,你肯定很吃惊。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我打算明天就把它装进大信封,投进邮筒。
然而,悲剧发生了。
今天白天开着窗户搞卫生时,一阵调皮的风卷起快递单,把它带到了外面。
它和几张稿纸一起,被吹出了阳台。
我赶紧伸手去抓,却没抓到。
我下了楼,在公寓背后的草丛和电线杆后面找了找。
没找到快递单。
它好像飞远了。
我真是讨厌自己。
如果把你的地址写在别的纸上就没事了……
已经没法寄本子到你家了。
也不能打电话。
我正在外面到处找,妹妹就拖着大旅行箱从冲绳回来了。
我说明了情况。
她也不用骂得那么凶吧……
如此这般,我郁闷了很久,但现在已经冷静了。
因为找到了解决方法。
1993.10.11 和泉遥
我鼓起勇气去了便利店。
这家便利店开在距我们家有半小时左右电车车程的地方。
我看着地图又走了大概十分钟,终于到了。
是家随处可见的普通罗森。
从武藏小杉站走一会儿就能到,非常普通的罗森。
我在店里走了一圈,在杂志角站着看了会儿书。
自动门一开,我就用正在读的杂志挡住脸,观察进来的人。
我旁边有个男性客人在站着看杂志。
想到他可能就是你,我很紧张。
你还在这家店买东西吗?
还每天在这儿买饭团和三明治吗?
我们今天在店里擦肩而过了吗?
你看过照片,知道我的长相。如果我没用杂志挡脸,你可能已经认出我了。
对了,我和妹妹还住在明大前。
谢谢你专门来明大前站。
东京真的有很多人啊。
我二十岁出头来到这座城市,挤进了妹妹的房间。
人这么多,总找不到要找的人也没办法。
这座城市的人多如繁星,找出其中特别的一个,肯定等同奇迹。
没法保证我一定能见到你。
你可能换工作搬走了,再也不会去那家罗森。
但哪怕只是一时的努力,我也想试试。
我没了你的地址,只能想到这种方法给你本子。
最近,除了我妹之外,我只跟橡皮屑说过话,很担心能不能好好向你道谢。
今天先睡了。
明天开始,我得去打工。
得在武藏小杉的罗森穿起围裙,敲打收银机、加热便当。
如果认出我了,请跟我说话。
为了给你看,我写下了这篇文章。
1993.10.12 和泉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