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百濑在方方面面都截然相反。比如,在学校走廊走路时,她会挥着胳膊走正中间,我则驼着背,蹑手蹑脚地走边上。
“要去图书室吧?这边比较近啊。”
百濑指着连廊。
“你眼睛不好?”
“两眼都是2.0。”
“你看不见聚在那儿的人吗?”
连廊聚了一堆染着头发、看起来不好惹的学生,要穿过连廊,就必须从他们改造过的校服之间挤过去。
“别开玩笑了!”
百濑一脸无语,抓着我的手腕在连廊上迈步。我用手指抠着墙壁的凸起试图抵抗,然而无济于事。
“喂,你们,让开!”
百濑对不良学生说道。钱包该放在教室里的,我很后悔。然而,他们给她和我让开了道,并未勒索零花钱。
“谢谢。”
百濑冷漠地说,在不良学生之间前进。
“百濑,这家伙是啥情况?”
不良学生嚼着口香糖指向我。
“看了就知道了吧。”
百濑双手叉腰,冲不良学生挺起胸膛。
“不,看不懂。”
不良学生摇摇头。看不懂,看不懂,其他不良学生反应相同。
“啊,知道了。你抓到色狼,正要押去职员室吧?”
一个不良学生一脸“灵光闪现”的表情。
“算了。走吧,相原。”
说完,百濑拽住我的胳膊,再次迈开步。走出连廊,我终于发出声音。
“你认识他们?”
“别误会。我虽然逃课,但不是不良的同伙。”
仔细一看,她的服装并未违规,身上没有女高中生不应该戴的首饰,头发漆黑,特征只有熠熠生辉的眼睛。她宛如野生动物,有种干练的潇洒。
第一周尤其难受。虽然在校内做出“我们在交往哟”的样子,但只要百濑在正面坐下、在旁边走路,对女生没有免疫力的我就会脸红。我羞得拉开距离,她便带我去没人的地方,恶狠狠地抱怨:“这样就看不出在交往了!你还想不想干了?”
在学校食堂,我们一起嗦着乌冬面聊了音乐、电影和书,话题总接不上。我喜欢看漫画,而她喜欢看体育比赛。我连电视转播的棒球都没看过,不知道跟她聊什么好。即便如此,为了让彼此的同班同学认为我们是恋人,还是得友好交谈。
“说到底,你让我跟你聊什么啊?”
“我还想问呢。”
“偶尔说点有趣的啊!”
“百濑你总在生气,我可说不出。”
“你说谁在生气?!”
如此对话时,我们要么在学校食堂面对面坐着,要么在走廊走路。不过,唯独脸上必须硬挤出笑容,装得关系融洽。
“实在是累了……”
百濑靠着屋顶防跌落的护栏,无力地垂下头。风过屋顶,吹动她的头发。此时是六月初放学后,自我们开始扮演情侣,已经快两周了。
“你平时都跟宫崎学长在哪儿聊天?”
我问她。我们的共同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学长。
“打电话。”
“只打电话?”
“每两周会见一次,当面说说话。”
我对两人的关系展开了想象。掩人耳目地交往多麻烦,真亏他们做得到。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宫崎学长。不管踢足球还是打棒球,他总是最厉害的,是邻居小孩的偶像。我说起这个,她好像很高兴。“这是宫崎学长给我买的。”百濑一边说,一边从放在旁边的书包里拿出森鸥外的《舞姬》。我指着挂在书包上的钥匙扣,说明“这是小学时宫崎学长给我的”,她立刻拽过我的包摘下钥匙扣,说“我收下了”。
“该回家了。”
她高兴地看着钥匙扣,走向楼梯。我一边叹气,一边追上她。
走过一楼走廊时,百濑握紧我的手,若无其事地抬起下巴示意前方。我看见宫崎学长走过来,身边是那个一见难忘的女生。
神林彻子学姐。仔细一看,她和百濑截然相反。两人的走路姿势完全不同——百濑走路仿佛跃动,神林学姐则举止沉稳,令人联想到茶道或花道大师。我的人生若是漫画,百濑登场的背景大概画着威吓敌人、嘶嘶直叫的野猫,而神林学姐登场的背景则画着美丽的鲜花。
“哟,过得好吗?”
宫崎学长站定后向我问道。神林学姐也停下脚步,站在他身旁。他们俩都长得出类拔萃,面对面实在动人心魄。人类等级超过九十级,拥有足以出演电视剧的冲击性外表,连经过走廊的学生都面带“这究竟是什么神仙眷侣”的表情回头看他们。
“啊,好歹还活着。”
我一边紧张地回答宫崎学长,一边不敢直视神林学姐的脸。我和百濑演戏,是为了消除她的怀疑,绝不能在她面前出错。带动舌头的肌肉似乎要抽筋了。
“相原?”
神林学姐叫我。我大为震惊。
“我听瞬提起过你。”
她冲我微微一笑,我的肩膀都快发抖了。她的视线好可怕。就在我僵得答不出话时,百濑“啪”地拍了我后背一掌。
“你嘴半张着!”
“对不起。”
“这个笨蛋,一见美女就这样。”
百濑用书包角用力压迫我的侧腹。
“住手,我叫你住手。”
“啰唆,去死。”
神林学姐似乎觉得很好玩,眯细了眼睛。她的表情仿佛孩子们的笑颜,什么都能净化。她转向百濑,说:“你就是百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
神林学姐和宫崎学长交换视线。
“啊,是我们俩的问题。”
宫崎学长一脸尴尬。他身旁的神林学姐面露羞涩,看不出在怀疑百濑和宫崎学长的关系。根据她的反应,我推测她不久前还在怀疑宫崎学长和百濑的关系,而此刻疑心已经消散。只要她眼前“我和百濑在交往”的伪造事实不动摇,宫崎学长的话就是她心中的真相。
“那回见啦。”
宫崎学长迈开步。神林学姐冲我们微微一点头,追在他身后。
“她好像很温柔。”
两人拐了个弯,消失在走廊上,百濑喃喃着迈开步。我们沉默着走到校门,心思应该如出一辙——都是对神林学姐的负罪感。
当晚,有通电话打到我家,是宫崎学长打来的。
“那个钥匙扣,你还没扔啊。”
钥匙扣?
“今天被百濑抢走了吧?我小时候给你的玩意儿,你别总留着啊,羞死人了。”
是听百濑说的吧?
“我刚跟她通过电话……今天谢啦。”
如果百濑没帮忙,说不定就搞砸了。
“神林的误解勉强算是解开了。不过,你们能不能再继续一段时间?”
如果我和百濑突然变成陌生人,会很不自然吧……
“对不住,让你帮这么怪的忙。”
神林学姐好像人很好。
“她跟小孩子一样,不知道怀疑……”
自我和百濑建立虚假恋爱关系起,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其间,日本入梅出梅,气温骤升。七月初,在走廊相遇时,我和神林学姐已经会互相打招呼了。根据词典上得来的知识,这是不是所谓的“点头之交”?同班男生好像非常恨我。换作以前,我说不定会为这种无耻关系大为兴奋,把自己跟神林学姐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全写进日记,傻笑不已。然而,跟学姐说话时,我感觉到的不是喜悦,而是足以导致胃痛的演技的重压。
与此同时,百濑也会跟神林学姐打招呼,但她有别于我,胆大机灵,应酬学姐应酬得圆滑周到。有一次,我遭遇了她俩并肩而立的场面。百濑举止自然地聊着天,神林学姐彻底上当,深陷话题。她们相处和睦,仿佛老友。
“你觉得双重约会怎么样?”
课间休息,百濑在屋顶说。她及肩的头发和短裙裙摆在风中摇晃。所谓约会,即是男女定好时间见面,换成双重,肯定是两对男女一起外出游玩的行为。
“啊,那个啊,都是漫画和电视剧之类虚构世界描写的东西。”
“这个星期天,我们要狠下心实践。昨天宫崎学长说的,神林学姐想四个人一起玩。”
“一整天都要四个人待一起?”
对胆小如鼠的我来说,这考验也太严酷了吧?
“如果不愿意,一开始就别接受啊。”
百濑用看蚯蚓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愿意,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虽然缺少兴致,但回答早已确定。
“嘿,刮目相看了。”
百濑难得夸我。她眯起形状姣好的眼睛,唇瓣缝隙露出牙齿。
不可能拒绝。毕竟是为了宫崎学长。
离周日还有三天,其间,我和百濑做了些准备。
“你在车站捡到我的学生手册,送来还给我——这个怎么样?”“欸,不会送到你面前啦。我应该会放在长凳或者其他地方。”百濑坐在旁边,随着电车摇晃,与我肩头相撞。正侧面窗外流动过田园风景。换作平时,我们离开学校就会马上分开,但那天要准备约会,百濑便打算跟我回家。她主张,无论如何都想检查我的便服。
电车减速,停在站台。我们下一站下车。
“你对捡到学生手册的点子太执着了。”
百濑叹了口气。
“那你说,还有什么方法能遇见女生?”
相原升与百濑阳如何相遇,如何开始交往?我们正在思考设定。神林学姐提问时,我们的记忆不能互相矛盾,必须提前统一口径。然而,我这种人类等级只有二的人,想到的设定都像照着说明书做出来的。
“这个怎么样?”
电车悄然发车。她看着对面窗户的风景。
“某个星期天,初三的我带侄女去了超市。”
“侄女?”
“才三岁左右。她那天在超市迷路了,我找遍整个店也不见她,到傍晚还没找到。我跟店员说她肯定出去了,让店员帮忙打电话报了警。我沉不住气,在超市周围找来找去……”
电车逐渐提速,哐当哐当的声音变快了。
“我走累了,担心小绫担心得头脑混乱,不顾别人眼光,大声喊她名字。喊着喊着,一个男人过来问我出了什么事。那男人好奇怪,单手拿着本《经营战略基础》,边走边看。我说明情况后,他开始陪我一起找,到处找了两小时,天都黑透了。我想着“小绫说不定被绑架了,说不定出意外了”。而男人让我坐在秋千上,自己一个人去找。他带的书放在我旁边,我看了看,书上画满红线……”
一时之间,只听见哐当哐当的响声。
“然后呢?”
“我觉得,他早晚会成为大人物。”
“嗯,宫崎学长一直很会找迷路的小孩。不过,《经营战略基础》是什么?”
“不知道。他一直主张要在国外生产商品,又说现在日元贬值,很难办。”
百濑露出我前所未见的温柔神情,我把头转向一边,不再看她的侧脸。电车停车,我们踏上站台。
我拽出放在停车场的自行车,走上回家的路。这是一条除旱田外空无一物的田园小道。
“你来过这边吗?”
她转向宫崎学长家的方向。
“来过几次。”
终于到我家了。我让百濑在门口等,正要进玄关时,却被她叫住了。
“我不能进去?”
这问题超乎想象。
“我妈没上班,在家呢。”
“有什么关系嘛。”
她不顾我的阻拦,擅自进门,道了句“打扰”。我妈好像在家看电视,听见她的声音就冲出客厅。“我是升同学的朋友。”百濑不管不顾地自我介绍。我妈很高兴,毕竟这是第一次有女同学到我家来。我妈知道我在同学中的存在感很低,对我与女同学成为朋友的事情更是没有任何期望。她告诉百濑,我们点份寿司吃吧。
“不用管我,我很快就走,只是来挑衣服的。”
百濑所言属实,我那不知内情的妈妈带她去了我房间。
“比我房间整齐一百万倍……”
她环顾房间,意外地喃喃。我试图想象她的房间,但一百万倍这个数字太大,没想出来。我妈和百濑打开我房间的衣柜,开始挑衣服。这也不对那也不好,她们对着我边比画边商量。我房间有我妈之外的人,还打开了衣柜。这令我实感全无,头晕目眩。从儿时记事以来,我家只有母子二人。而此时,同龄的女生正在家里和我妈妈说话,这光景还真是奇妙。
百濑和我妈一起做了晚饭。她明明说很快就走,挑衣服却挑得极尽波折,最终在我家吃了晚饭。我妈叫了寿司外卖。她和百濑似乎情投意合,聊个不停,没有片刻沉默。
“没想到我儿子会带女生回来。”
说实话,这台词我已经听腻了。但我太久没看到妈妈真心高兴的表情,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吃完饭,我送百濑去车站。郊野已经沉入黑暗,只有路边星星点点的电灯宣示着道路的存在。
“你还记得爸爸的脸吗?”
“完全不记得。”
“你妈妈人真好。”
“谢谢。”
“看到我,她好像真的很高兴……”
明明都是假的。我们大概咽下了同一句话。
说着说着,到车站了。在闸机口告别时,她逡巡不定,然后甩开我的手。我觉得害臊,也甩开她。我一直站在闸机前,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
次日早上,高一(2)班一个男生来到我们教室。他是个运动社团的帅哥。“你在跟百濑交往?”他问。我点点头,他便用粗鲁的视线扫遍我全身,“这种货色在跟百濑……”他的眼神无言地说。
“我也遇到类似的事了,不过是三个女生。”
百濑边用剪刀摆弄我头发边说。风过屋顶,带走了剪下的头发。
“她们一脸认真地问我,‘相原有什么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还想有人告诉我呢!”
咔嚓。悦耳声音响起,我的头发散落。“我不喜欢你的发型,让我剪。”中午在学校食堂吃咖喱时,百濑如此主张。我们来到屋顶,让她给我理发。她不知从哪弄来条围裙,让我围在脖子里坐在护栏旁。我一开始很担心,但她剪刀用得不错。
“我实在没办法,就说你像鼻涕虫,很不错。”
“啊,是吗?真过分啊你。”
“这是夸奖啦。”
“哪里在夸?我都有点想死了。”
头顶,七月的天空高远辽阔。屋顶只有我和她,操场传来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世界。百濑似乎理发理得乐在其中,吹起了口哨。我没说话,仰望着云彩。蓬乱的头发被一点点剪掉,我感觉脑袋轻松,困意袭来,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自己的身体仿佛要飘向天空。这难道就是有恋人的感觉?
“啊,我真有点想死了。”
我按捺住兴奋的感觉。
“说鼻涕虫是骗你的,我有好好夸你,说你人不可貌相,其实胆子很大。”
“更想死了。”
“为什么啊,你傻吗?看看,剪好了,虽然离帅哥还差得远。”
说着,百濑递给我一面小镜子。
午休结束,我去上下午的课。坐在座位上听老师讲了一会儿,我呼吸苦难,屈起上身忍耐。“你的感觉是错觉。”我告诉自己。你只是太入戏了,所以别再有想法,要屏蔽“在一起很快乐、很开心”的感情。这场骚动一旦结束,你又是孤零零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