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整,在明早前要穿越伊比利亚半岛的火车启动了,火车一一将月台上昏暗的灯往后抛,滑入了黑暗。戈列格里斯所在的左右两个包厢都空无一人,往餐车方向再过去两个包厢里有一名头发略微灰白的高瘦男子,正倚靠在包厢的门上。“晚安。”两人目光相对时,他朝戈列格里斯点头致意。“晚安。”戈列格里斯用葡萄牙语回道。
陌生人听到戈列格里斯生硬的发音,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他的神情温儒精致,脸部线条明快,显得高贵又难以亲近。他的深色套装做工考究,戈列格里斯不禁想到歌剧院的门厅。唯有松开的领结显得不搭调。这时男人交叉双臂,闭上眼靠在门上,更看出他脸部的苍白与疲倦,那疲倦并不只是因为夜已深沉,一定还有其他原因。火车在几分钟后达到全速行驶。男人睁开眼,朝戈列格里斯点了点头,消失在自己的包厢里。
只要能入睡,戈列格里斯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但是连传到床铺上的单调车轮叩击声都帮不上忙。他坐起身,额头顶着车窗。飞快滑过眼前的荒废小火车站、漫射的乳白色灯光、来不及看清便如箭般闪逝的站牌、搁置的行李车厢、铁道看守小屋中戴着帽子的脑袋、一只野狗、一个在柱子旁的背包,与背包上方露出的一头金发。他靠第一句葡萄牙文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开始动摇。 打电话来吧,白天晚上都行。 他听到多夏狄斯的声音,想起二十年前两人头一次相遇。当时希腊医生的外国腔还很重。
“失明?胡说!只是您的眼睛很倒霉,在选择命运时抽到下下签。以后定期检查视网膜就行。何况现在还有激光疗法呢,别担心。”医生走到门口前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他:“还担心什么吗?”
戈列格里斯默默地摇头,几个月后才跟医生提起自己将与芙萝伦斯离婚的事。希腊人听了点点头,似乎不意外。医生说:“有时人会因为担心别的事而心神不宁。”
午夜来临前,戈列格里斯走进餐厅,里面除了正跟服务生下棋的灰发男人外,并无他人。服务生告诉他餐车早已打烊,刚一说完,又帮他拿来一瓶矿泉水,并摆出邀请的手势请他坐到桌边。戈列格里斯看了几眼,很快便看出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的灰发男子已中了服务生设下的巧妙圈套。灰发男子的手拿住棋子,移动之前瞥了戈列格里斯一眼。戈列格里斯微微摇头,灰发男子立刻将手缩回。难以想象这名手上长茧、脸部粗糙的服务生,竟然会下西洋棋。服务生诧异地抬起头,戴金边眼镜的男人把棋盘推向戈列格里斯,招手示意他接着下。这是场持久的拉锯战,等到服务生认输已是凌晨两点了。
后来他们站在包厢前。灰发男子问戈列格里斯从哪来,两人用法语交谈。灰发男子告诉戈列格里斯,他每两个星期搭乘这班火车一次。他的棋艺所向披靡,唯独对这名服务生只赢过一次。他介绍自己:胡赛·安东尼奥·达·西尔维拉,是个商人,把瓷器卖到比亚里兹。因为怕坐飞机,所以只搭火车。
“有谁真正了解自己害怕的原因?”他说这句话之前停顿了一下,脸上再次露出戈列格里斯初见他时的倦容。
他讲述自己继承父亲的小企业,在他手中发展成大公司,亲身经历在他口中仿佛是别人的故事,做出的决定都合情合理,但以全局观之却是满盘皆错。谈到离婚和两个难得见面的孩子时也是如此陌生。他的声音充满失望与伤感,但口气不自悯自怜,让戈列格里斯印象深刻。
“问题是,”火车在瓦拉杜利德停靠时,西尔维拉说,“我们总是无法看清自己的生活,看不清前方,又不了解过去。日子过得好全凭侥幸。”有人不知在何处用铁锤敲了一下刹车闸,检查功能是否正常。“您怎么坐上这班车的?”
戈列格里斯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两人坐在西尔维拉的床上。他略去科钦菲尔德桥上遇到葡萄牙女人那段,这件事可以跟多夏狄斯谈,跟陌生人便不太适合。他很庆幸西尔维拉没有请他拿普拉多的书出来看看。他可不希望别人从这本书里悟出其他意涵,并妄加评论。
讲完之后,两人沉默着。从西尔维拉转动印戒的动作,不难看出他心底正琢磨着,而他朝戈列格里斯投射那短促受惊的一瞥,也说明了这点。
“于是,您就起身离开了学校?就这么走了?”
戈列格里斯点头。他忽然很后悔说出此事,存在内心的珍贵感觉似乎因此陷入危机。他说想回去包厢试着入睡。西尔维拉转身抽出笔记本,请他重述奥勒留那句关于人心智冲动的警世名言。戈列格里斯离开时,男人正趴在笔记本上,笔沿着本子上的字滑动。
戈列格里斯梦到“红雪杉”。不安的梦中,“红雪杉”这字眼宛如鬼火般反复出现,是出版普拉多那本札记的出版社名字。他之前一直没特别留意,直到西尔维拉问他要如何找到作者时,他才意识到,或许应该先找到这家出版社。入睡时,他忽然想到:或许这本书是自行出版,要真是如此,红雪杉可能便具有某个特殊意义,只有普拉多才知道的意义。他在梦中迷惘游荡,嘴边念着这神秘字眼,腋下夹着电话簿,沿着里斯本逐渐陡峭的街道,辛苦地往上爬,迷失在一座陌生城市中。他只知道,这座城市坐落在山坡上。
醒来已清晨六点。他透过包厢内的车窗,看见站牌上的地名萨拉曼卡——封闭了四十年的记忆阀门在无预兆之下开启了。首先开启的是一座城市的名字:伊斯法罕。这座波斯城市的名字突然闪现,那是他在高中毕业后一心想去的地方。这个神秘陌生的异国名字让此刻的戈列格里斯觉得是个密码,借此可以通往另一种生活,一种他从不曾鼓起勇气去体验的生活。火车驶离萨拉曼卡火车站时,他再次重温那份封存已久的感受,既打开了另一种生活,又将之封存。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希伯来文老师教了他们一年后,要求他们阅读《约伯记》。戈列格里斯一读懂其中文句,立刻为其心醉神迷,这些文句为他开启一条直通东方的大道。相形之下,卡尔·麦雅 笔下的东方,不论语言还是内容都很德国。但手上现在这本书在他听来便是东方。提幔人以利法、书亚人比勒达,及拿玛人琐法,他们三人是约伯的朋友。单是这些来自大洋彼岸、充满诱惑的异国名字,已经让人心驰神往。何等神奇的梦幻世界!
之后,他有段日子曾经梦想成为一名东方学家,一个了解东方文化的人。他很喜欢德语称东方为“晨曦国度”,这字眼带他走出雷尔街,进入一片光明。高中毕业前,他申请去伊斯法罕担任家庭教师,登广告的是位为孩子找家庭老师的瑞士实业家。戈列格里斯的父亲不同意他去,因为他十分担忧儿子,又害怕儿子远离后会因此心灵虚空,于是给他十三块三瑞士法郎,让他买了本波斯文文法书。戈列格里斯将此破解东方的新密码,密密麻麻抄写在房间墙上的小黑板上。
然而,骚扰的梦也随之开始,整夜追逐着他。梦境相当简单,其中一段让他备受煎熬,出现越频繁,对他的折磨越大:灼人的东方沙漠,又白又酷热,随着波斯的热风阵阵击打他的眼镜,镜片上结了层滚烫的硬壳,遮去他的视线,好让镜片融化,腐蚀他的双眼。
梦境夜夜如此,追逐着他直到天明。两三周后,他终于去书店退掉波斯文文法书,把钱还给了父亲。父亲留给他三块三瑞士法郎,他把钱存放在小罐子里,仿似他存有波斯钱币。
倘若他当初战胜对东方滚烫沙尘的恐惧,最终去了东方,后来将会如何?戈列格里斯想到自己在贝恒广场抓起女摊贩收银盒中纸钞时的冷酷。这笔钱是否够他在伊斯法罕摆平所有迎面而来的支出? 纸莎草纸先生! 几十年来他一直把这件事视为玩笑并不以为意,何以现在忽然感到阵痛?
戈列格里斯走进餐车。西尔维拉已经用完了早餐,另外两个他昨晚第一次用葡萄牙文交流的葡萄牙人,已开始喝第二杯咖啡了。
他醒后睁着大眼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小时,在脑中演绎着邮差九点左右到达科钦菲尔德文理中学,小心翼翼地将邮件交给学校管理员,里面有他寄给校长凯吉的信。凯吉看到信之后会无法置信:“无所不知”居然逃离他赖以维生的工作。谁都做得出这种事,唯独不会是他。消息会迅速传遍全校,楼上、楼下,在学校入口的石阶上成为学生谈论的唯一话题。
戈列格里斯在脑海中把所有同事想了一遍,想象他们如何看待此事,作何感想,说些什么?新领悟像电流一般传遍全身:他无法确认任何人的想法。事情乍看之下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布利,这位热衷教会活动的少校一定无法理解,认为他的行为病态、卑鄙可耻,因为他弃学校的课于不顾。最近刚离婚的安妮塔·梅勒塔乐会低头沉思,即便她不会做出跟戈列格里斯同样的事,但还是能理解他。卡伯马腾,从萨士菲来的好色之徒和不敢张扬的无政府主义者,会在教职员办公室高谈阔论:“为何不呢?”法语女教师维吉妮·拉朵嫣会做出与自己闪亮名字极不相称的反应,她会瞪大一对严厉的眼睛,脸孔紧绷起来。这些都不难想象。戈列格里斯忽然想到:数月前他曾看到那个道貌岸然、身为人父的布利跟一个金发女郎在一起,女郎身上的短裙表明他们的关系肯定不只是熟人;学生们不服管教时,安妮塔·梅勒塔乐有多小题大做;要反对凯吉的意见时,卡伯马腾有多胆小如鼠;维吉妮·拉朵嫣多轻易受几个懂得阿谀奉承的学生摆布,让学生无须恪守校规。
这些能推衍出什么?能确切推衍出对他的观感与他出人意料的行为吗?是默许的同理心,或是暗中嫉妒?戈列格里斯起身,望向窗外,大地沉浸在银绿闪烁的橄榄树林中。这么多年来与同事之间的信任其实建立在一无所知的基础上,这一无所知进而演变成虚假的习惯。可是,了解这些重要吗?知道他们对他的看法真的那么重要吗?是否因为熬了夜,脑袋无法清醒思考才不知道答案?或是早在下意识中就明白陌生感受的存在,只是一直掩饰在社会礼节下?
与光影朦胧夜车中一望即可洞穿的那张脸——透露出自己亟欲发泄的情绪,让外人一眼能摸透其深浅——相比,今早西尔维拉的脸色显得闭锁:第一眼望去的印象仿佛后悔,后悔在洋溢着羊毛毯味与消毒水味的包厢内跟素不相识的人打开了心门。戈列格里斯怀着犹豫的心情走向他,在桌边坐下。不过他很快便明白,这张紧绷、自我克制的脸表露的并非退缩与拒绝,而是冷静的反省,吐露出与戈列格里斯相遇,意外勾起他内心的震颤,正在试图厘清头绪。西尔维拉指了指咖啡杯旁的手机:“我刚才打电话到我合伙人住的旅馆,请他们帮你订一间房。地址在这里。”
他把一张背面写上地址的名片递给戈列格里斯。他说,在火车抵达前他还有些文件要处理,说完作势起身,但又随后回到座位上,盯着戈列格里斯的眼神像在深思熟虑。将终生奉献给古代语言,“你后悔吗?”他问戈列格里斯。想必这意味着一生孤寂,与世隔绝。
“你觉得我乏味吗?” 戈列格里斯突然想起,当年他与芙萝伦斯搭火车时曾经问过她。他的面容想必透露出过往情事,因为西尔维拉惊愕地连声解释:请不要误解,他不过是在假设,倘若自己过着这种生活将会如何,想必与现在的生活截然不同。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戈列格里斯回答。话在脑中成形时他惊讶地感觉到,在脱口说出的坚定语气中有股抗拒的力量。两天前他踏上科钦菲尔德大桥,看到读信的葡萄牙女人时,心中根本不存有这种矛盾。他会说出同样的话,自然如悄声平静的呼吸,不会有一丝抗拒的气息。
“但您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 戈列格里斯真怕听到这样的追问,这位高雅的葡萄牙人在他眼中一度变成了大审判官。
“学希腊文需要多久时间?”但西尔维拉现在问他的是这个问题。戈列格里斯松了口气,但回答却过于冗长。西尔维拉问,“能在这张餐巾纸上写几句希伯来文吗?”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戈列格里斯写下这段,并附上翻译。
西尔维拉的手机响了。他说他得走了,讲完电话后他向戈列格里斯告辞,并将餐巾纸塞进外套口袋。“那个‘光’要怎么说?”他走到门口,又重复了那个字的念法。
车外宽阔的河流想必是太迦河。戈列格里斯吃了一惊,这也就是说快要到目的地了。他走回包厢,列车员已将包厢清理完毕,让卧铺变成有绒毛靠背椅的座位。他倚窗而坐,期望这趟旅程不要结束。他在里斯本能做什么?他已经有了间旅馆房间,他可以付小费给服务生,关上门睡觉。接下去呢,他还能做些什么?他迟疑地拿起普拉多的书,随意翻看。
父亲把我送来科蒂斯文理中学就读已经有一千九百二十二天了。这所管教严厉的学校在全国出了名,大家都这么说:“你不需要成为真正的学者。”父亲的脸想要微笑,却跟大多数情况一样挤不出一丝笑容。到第三天我就明白,往后得掐着指头数日子,否则非得被这些日子碾碎不可。
戈列格里斯在字典中查询“碾碎”一字时,火车已驶进里斯本的圣塔阿波罗车站。
这简短几句话深深攫住他。头几句便透露出这位葡萄牙人的平日生活:他是一所校规严厉的中学的学生,学校的生活让他度日如年;有个大多时候脸上挤不出笑容的父亲。从其他段落中流露出压抑的愤怒,是否皆源自这点?戈列格里斯无法解释普拉多的愤怒,但他想了解更多。他现在才窥见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普拉多的基础轮廓,还想更进一步了解。普拉多的话,让这座城市跟他渐行渐近,对这座城市不再感到全然陌生。
他拿起行李,走上月台。西尔维拉正在那里等他,带他到出租车前,告诉司机旅馆的地址。
“您有我的名片。”他说,手略挥了一下匆匆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