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先前女人在滂沱大雨中读信的地方往桥下张望,首度明白掉落的高度会有多高。她真的想往下跳吗?或只是自己杞人忧天,因为芙萝伦斯的兄弟便是跳桥轻生?除了知道她的母语是葡萄牙语外,他对这名红衣女子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想从桥上找到揉成一团的信纸自然也很荒谬。尽管如此,他还是费力眯紧眼睛望着下方,直到因过于吃力而开始流泪为止。底下那个黑点是他的雨伞吗?他摸了摸外套,以确定抄下那位不知姓名的葡萄牙女子留在他额上的电话号码的记事簿还在身边。然后他继续走到桥头,但不确定接着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正准备逃离目前的生活,有此打算的人能就这么回家吗?
他的视线落在这城市最古老、也最讲究的美景饭店。他途经这间饭店数千次,却从未进去过。每次经过,他都知道饭店就在那里,此刻,他心里却觉得那间饭店对他来说变得重要了。如果得知这栋建筑将要拆除,或者不再经营旅馆业,或只是即将结束营业,他或许会感到惊慌失措。
但他先前从未想过,他,“无所不知”,居然会想进入饭店内探个究竟。他迟疑地走向大门,这时一辆宾特利停在门口,司机下车走进饭店。戈列格里斯跟在司机后面走进去,仿佛觉得自己正在从事革命及法令禁止的事。
圆形屋顶以彩绘玻璃装饰的饭店大厅里空无一人,地毯吸纳了所有声响。戈列格里斯很高兴雨已经停了,外套也不再滴水。他踏着沉重变形的鞋子继续往前走,进入餐厅。摆设好早餐餐具的餐厅只有两桌客人。莫扎特轻柔的《嬉游曲》似乎让人远离了所有的嘈杂、丑恶与折磨。戈列格里斯脱下外套,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戈列格里斯告诉穿着浅米色外套的侍者,自己并非饭店的客人。他察觉侍者正在打量自己:陈旧的外套下是一件高领毛衣,外套的手肘处补缀了两块皮革,一条平整的灯芯绒长裤,一圈稀疏毛发覆盖在他的秃顶上,灰色的胡须夹杂白色斑点,给人不修边幅的印象。侍者登记好餐点离开后,戈列格里斯赶紧查看身上是否带够了钱。之后他便将双肘搁在浆洗过的桌巾上,望着桥的方向。
希望她再次在桥上出现并无意义。因为她已过了桥,消失在老城的小巷弄里。她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看见她坐在教室后,失神地望着窗外。他见到她白皙的双手紧握,又看到那雪花石般的脸孔在毛巾后浮现,疲惫又脆弱。 葡萄牙语。 他犹疑地拿出记事本,查看上面的电话号码。侍者端来早餐与银制壶具,戈列格里斯并未趁热喝咖啡。他一度站起来,走向电话,走到一半却又转身回到餐桌。他碰都没碰早餐便付了账,之后离开了饭店。
多年前他曾造访过牡鹿胡同上的西班牙书店,从前只是偶尔去帮芙萝伦斯拿撰写有关天主教改革者圣十字若望的博士论文需要的参考书籍。有时会在公交车上翻阅,回到家后却再也不碰。西班牙文是她的专长。令他困扰的是,西班牙文看起来像拉丁文,却与拉丁文截然不同。从当代人口中流泄出仿佛拉丁文翻版的文字,无论在小巷、超市,或在咖啡馆,用来点杯可口可乐、讨价还价或咒骂,在在令他觉得格格不入。他想到这点就难以忍受。只要这想法一出现,他就赶紧使劲抹去。罗马人当然也会讨价还价、出声咒骂,但这不一样。他热爱拉丁文,因为拉丁文句蕴含了过往一切的宁静,不会逼人说出口,是种超越流言蜚语的语言;也因为拉丁文不可动摇的特质而显得美丽。拉丁文是“死亡的语言”——说这种话的人根本不懂拉丁文,对其一无所知。戈列格里斯轻视这种人,而且态度十分坚决。芙萝伦斯用西班牙文讲电话时,他会关上门。这举动伤了她的心,他却无法对她解释。
书店里弥漫着老皮革与尘埃的美妙味道。老迈的书店老板在书店后头忙碌,他渊博的罗曼语系知识宛若传奇。书店前厅只有一位看似大学生的年轻女子。她坐在靠近桌边的角落,阅读一本已发黄的薄书。也许因为不知该何去何从,戈列格里斯宁愿独处也不想站在这里,但又不愿意忘记那个葡萄牙文字的旋律。如果没有任何目击他举棋不定的证人在场,他或许还容易忍受。他沿着书架走,什么也不看,偶尔把眼镜斜斜拉起,以便看清书架上层的书名,但一看过便转眼忘了。他常独自出神,将自己与外界隔离。
门开了,他急忙转过身,发现来者是邮差时顿感失望。他发觉,期待与葡萄牙女子相遇完全有违他的意图与理智。这时女大学生合起书,站起来,她没把书搁回桌子的书堆上,而是站着,来回看着那本发黄的旧书,伸手轻轻抚过封皮。几秒钟流逝后,她小心翼翼地把书轻放到桌上,仿似一碰就会让书化为灰烬。她在桌边又站了一会儿,好像想改变心意买下这本书。之后她双手埋在大衣口袋深处,低着头,就这样走了出去。戈列格里斯拿起那本书,读着:
AMADEU INACIO DE ALMEISA PRADO, UM OURIVES PALAVRAS, LISBOA 1975。
书店老板来到他身边,看了那本书一眼,念出书名。戈列格里斯只听到一串嘶嘶声响,那些含糊微弱到几乎听不出来的元音,仿佛只在烘托一再出现于字尾、沙沙作响的sh音。
“您会说葡萄牙文吗?”
戈列格里斯摇摇头。
“意思是文字炼金师。很美的书名,是吧?”
“沉静而优雅,一如褪去光泽的银饰。您能用葡萄牙文再说一遍吗?”
书店老板再次念出那些文字。除了文字以外,戈列格里斯还能听出他很喜欢的那丝绒般的声调。戈列格里斯打开书,翻到正文开始处。他把书递给老板,老板对他报以惊奇又满意的一瞥后开始朗读。戈列格里斯闭上眼睛聆听老板的朗读。朗读几句之后,老板停了下来。
“要我翻译吗?”
戈列格里斯点点头,接着便听到令他内心酥软麻醉的句子,仿佛只为他而写——不仅如此——也为这天翻地覆的上午而写。
我们纵然经验数以千计,却至多只提其一,而且纯出于偶然,绝非因深思熟虑。在未被论及的经验里,隐藏着在潜移默化中赋予我们生活形态、色彩与旋律的经验。身为心灵考古学家的我们若去挖掘这些宝藏,便能发现它们如何令人眼花缭乱。我所观察的对象瞬息万变,但我的文字脱离了经历,最后落实在纸上的,是纯粹的矛盾。长久以来我一直相信,少了可以克服这点的东西是个纰漏。但现在,我认为事情跟想象不同:承认迷惑,才是理解此熟悉又捉摸不定经验之最佳途径。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甚至相当诡异。但自从如此看待事物后,我第一次有了真正清醒并活着的感受。
“这是导论,”书店老板这么说,然后开始翻阅书页,“嗯,看来作者一段段地挖掘隐藏的经验,成为自我的考古学家。有些段落的篇幅长达数页,有些却很简短。举例来说,这里是个由单一句子构成的段落。”他翻译道:
如果我们只能依赖内心的一小部分生活,剩余的该如何处置?
“我想买这本书。”戈列格里斯说。
书店老板合起书,和女大学生一样伸手轻抚书封。
“去年我在里斯本一家旧书店特价抛售的箱子里发现了这本书。我现在想起来了,因为我喜欢书中的导论才带走这本书。不知怎么,后来却找不到了。”他看着费力摸索钱包的戈列格里斯,“这本书我送给你。”
“这……”戈列格里斯的声音沙哑起来,清了清嗓子。
“反正我买下来时也没花多少钱。”书店主人说,将书递给戈列格里斯,“现在我想起你是谁了——圣十字若望。对吧?”
“那是我前妻想买的书。”戈列格里斯回答他。
“那您就是科钦菲尔德文理中学的古代语言学家,她曾经提起过你,之后还听过另一个人谈到你。在他们口中,您好像是一本活百科,”老板笑着说,“而且是极受欢迎的百科。”戈列格里斯将书塞进外套口袋,伸手和老板告别,“谢谢你。”
书店主人陪他走到门口,“希望我没让您……”
“别客气。”戈列格里斯说,碰了碰店主的手臂。
他在布本贝格广场停下来环顾四周。他在这里过了一辈子,对这里了如指掌,这里是他的家。对于像他这样深度近视的人而言,这点相当重要。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居住的都市就像一座房屋、一个舒适的洞穴、一栋安全的建筑,其他一切则意味着危险。这想法只有像他一样戴着厚镜片的人才能了解。芙萝伦斯就不了解这点,或许出于相同理由,她也不理解他不喜欢搭飞机的原因。搭上飞机,几个小时后抵达另一个世界,却没时间在脑海中留下途经之地的景象——他不喜欢这样,也让他备受困扰。
“这样不对。” 他曾经对芙萝伦斯说。
“不对?什么地方不对?” 她激动地问他。
他解释不上来。从此她越来越常独自搭飞机旅行,或与他人同行,目的地大多都是南非。
戈列格里斯走到布本贝格电影院的广告橱窗前。晚场电影播放根据乔治·西默农的小说改编成的黑白电影《看火车的男人》( L'homme qui regardait passer les trains )。他喜欢这片名,电影预告片也看了许久。七〇年代晚期,每个人都买彩色电视时,他却大费周章去找黑白电视机,最后在大型废弃物堆中找到了一部带回家。婚后他依然坚持将电视摆在自己的工作室内。他一人在家时,便冷落客厅那部彩色电视,打开荧幕闪烁不停、画面偶尔卷动的旧黑白电视。
“无所不知,你真令人难以置信。” 芙萝伦斯有次看到他坐在这丑陋、庞大不成形的箱子前时这么说。当她开始和别人一样称呼他“无所不知”,并且在家中当他是伯恩市的老总管时,他们的婚姻便开始走向尽头了。离婚后,彩色电视随着从家中消失,他终于能松口气。几年后,旧黑白电视的显像管坏掉后,他才买了彩色电视机。
电影院广告橱窗里的预告片影像巨大、线条清晰。有一段播着珍娜·莫罗 雪花石般白皙的脸孔,她从额头拂开几绺潮湿的头发。看到这里,戈列格里斯迅速离开,走到隔壁的咖啡店,打算仔细研究这本葡萄牙贵族为了以言语表达其无声经验撰写的书。
然后,他以古书爱好者的谨慎态度,缓缓翻阅书页,因而发现了作者的肖像,一张在书籍排印时便已发黄的陈旧照片。照片上原本的黑色已褪色成褐色,明亮的脸孔出现在颗粒粗大又模糊的黑暗背景前。戈列格里斯擦了擦眼镜再戴上,才看几眼就完全被那张脸孔吸引。这男人大约三十出头,脸上散发的智慧、自信与无畏,熠熠生辉,看得戈列格里斯神摇目眩。明亮的脸,高高的额头上覆盖着浓密黑发,泛着淡淡光泽的头发梳向耳后,好似一顶钢盔,柔软的鬈发垂落在耳朵两侧。窄长的罗马鼻子让脸部线条鲜明,衬上浓密的眉毛,双眉仿佛粗笔刷过的梁柱,往外延伸却戛然中断,焦点遂集中在思绪的中心点。一道细长的胡须包围他丰满厚实的唇,这唇若生在女人脸上倒也不令人意外。下颏上修剪整齐的胡子在细长的脖子上投下一块黑影,让戈列格里斯无法忽略其粗犷严酷的一面。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黑眼睛。阴影是他双眼的底色,那阴影并非出于困倦、精疲力竭或病痛,而是严肃与忧郁。阴暗的目光中又掺杂着无畏与坚毅的温厚。戈列格里斯想着,这男人是梦想家也是诗人,也能断然操持武器或解剖刀。当他眼中喷出火焰时,应该避免与他正面冲突,他的双眼能斥退一群战斗力强大的巨人,却也会偶尔露出粗鄙之色。照片上只看得出他在白衬衫衣领上打着领结,穿的外套让戈列格里斯联想到小礼服。
戈列格里斯从作者肖像中回过神来,已经将近下午一点,面前的咖啡又冷掉了。他期望听到这位葡萄牙人的声音,看他活生生的模样。这本书在一九七五年出版,如果他当时年方三十来岁,现在大约已超过七十岁了。
葡萄牙语。 戈列格里斯又忆起那位陌生葡萄牙女子的声音,并将这声音藏在思绪深处,以免与书店老板的声音混淆。朗读的声音应当忧郁明亮,才能精准地符合阿玛迪欧·德·普拉多的眼神。他试着用这声音念出书上的句子,却无法如愿,因为他不知道每个单字的发音。
学生路西恩从咖啡馆外走过。戈列格里斯虽然讶异,却为自己并未吓一跳而松了口气。他看着少年的背影,想起放在讲台上的书。他必须等到两点钟下一堂课开始,才能去书店买一套葡萄牙文的语言学习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