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列格里斯面前的高大妇人身着一袭黑衣,面容严峻,有着修女般的美貌,宛如从古希腊悲剧中脱身而出。她瘦削苍白的脸颊包覆着一条黑色针织头巾,一只手在下巴处抓紧头巾。她瘦骨嶙峋的手上青筋暴露,比脸更清楚地透露出她的高龄。深陷的眼睛如黑钻般闪亮,锐利地打量着戈列格里斯,眼神诉说她的贫困,她的自我克制与自我否定,仿佛摩西在警告所有听天由命的人。
戈列格里斯心想,这妇人背脊笔直,昂起的头远超过她身形的高度,要是有人忤逆她沉默坚定的意志,那对眼睛肯定会喷出火来。现在那里正射出一道冰冷的火焰。他在她面前不知所措,甚至忘了如何用葡萄牙语问候。
在妇人默默地盯视下,他沙哑地用法语问候,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普拉多的书,翻出作者肖像指给她看。
“我知道,这个人是医生,在这里住过和工作过。”他继续用法语说,“我……我想亲眼看他住过的地方,和了解他的人谈谈。他写的东西太令人难忘。智慧之语,无比神奇。我想知道,能写出这些话的人是怎样的人,跟他在一起过的又是何种生活?”
在黑色头巾衬托下,妇人苍白无光的严厉脸庞似乎不为所动。只有特别清醒之人(此际的戈列格里斯正是如此)方能察觉,她紧绷的脸略为松动(一点点松动而已),不友善的严峻眼神稍微软化。但她依旧一言不发,时间开始显得漫长。
“真对不起,我不想……”他从门边退开两步,手尴尬地摆弄那忽然显得过于窄小的外套口袋,小到无法接纳那本书。他打算转身离开。
“等一下!”妇人的声音比刚才门后那冰冷声调温和了些,她的法语口音和他在桥上遇到的陌生葡萄牙女人相同,但她的声音仿佛不可抵抗的命令。戈列格里斯想起,科蒂尼奥提到安德里亚娜对病人盛气凌人的态度。他转身再度面对她,手里依旧握着那本碍手的书。
“请进。”妇人说着,从门边退了一步,手朝楼梯往上示意了一下。她用一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的大钥匙将门锁紧,尾随他上楼。当她苍白而瘦骨嶙峋的手松开扶手,绕过他,走向会客室时,他听到她的喘气声,一股刺鼻的气味飘过,可能是药水,也可能是香水味。
戈列格里斯从未见过这种会客室,连在电影里都没见过。会客室沿着房子宽度延伸,像是无边无际。无瑕疵的镶木地板泛着光,用不同材质与不同色调的木料镶嵌成玫瑰花型。就在似乎看到最后一朵镶木玫瑰时,却又冒出下一朵。视线的终点一直望向户外的老树,正值二月底,纷乱的深色树枝蹿入灰白色的天际。会客室的一角摆设着一张圆桌与法式风格家具:一张沙发和三把椅子,椅面是橄榄绿与银白色的闪亮丝绒,弯曲有致的扶手,与红木制的椅脚。另一角立着一座发亮的黑色立钟,金色垂摆静静地垂着,分针秒针静止在六点二十三分的位置。靠窗的一边搁着一架平台钢琴,一块镶绣金银丝线的黑色锦缎琴罩一直铺到琴键盖上。
最让戈列格里斯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一眼望不到尽头、嵌入赭色墙壁中的书墙,上面挂着青年风格的艺术小灯,头顶上是花格天花板,和墙面一样的赭色,并融入深红色的几何图案。 真像一间修道院图书馆,戈列格里斯心想,真像接受古典教育的富有人家子弟拥有的图书馆。 他不敢沿着书墙走,但视线很快在一排镶金书名的深蓝色书中,瞥见牛津大学出版的古希腊文集,接下来是西塞罗、贺拉斯和早期基督教教父圣伊格纳西的作品全集。他在这栋房子里还不到十分钟,却已盼望不要离开。这里一定是普拉多的图书馆了。是吧?
“普拉多很喜欢这房间,喜爱这些书。‘可是,安德里亚娜,’他常跟我说,‘看书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或许我该去当神父。’可是他又想开着诊所大门,从早到晚看诊。‘有病痛或恐惧的人不能等待。’每当我看到他精疲力竭想制止他时,他便这么对我说。晚上无法入睡时,他便会读书和写作。也许正因为觉得自己必须读书、写作和思索,他才不肯休息。我不知道。他的失眠太可怕了,我相信,要是他不必承受这种痛苦,不是这么孜孜不倦地探索,不断在文字中寻寻觅觅,他的大脑或许能工作得更久,也许到现在还活着。到今年十二月二十日,他该满八十四岁了。”
她根本没问戈列格里斯是谁,也没介绍自己,却滔滔不绝地谈着自己的哥哥,讲到哥哥的痛苦、奉献、热情及死亡。从她的叙述和表情可看出,这一切的一切无疑对她的一生至关重要。她如此直言不讳,仿佛冀求戈列格里斯在一瞬间变形,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成为她想象世界里面的一员,见证她所有的记忆。他携带的书上印有秘密符号“红雪松”,足以让他取得进入她思想圣殿的门票。她花了多少年的时间,为了等待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前来,一个能与她谈论过世哥哥的人。普拉多墓碑上的死亡日期为一九七三年,也就是说,安德里亚娜在这栋房子里孤单生活了三十一年,也守了哥哥走后三十一年里,留在这栋房子里的回忆与空洞。
她原本一直将头巾在下巴处紧紧抓住,似乎想掩饰什么。现在她的手放开了,针织头巾散开,露出裹住脖子的黑丝绒带。头巾分开,露出罩着雪白褶皱皮肤的宽丝绒带,这景象令戈列格里斯无法忘怀,这一幕定格成一幅细节清晰的静止画面,在后来得知黑丝绒带掩饰的东西后,更成为记忆中的圣像了,连安德里亚娜的手查看丝带是否安在的动作都包括在内。比起在她计划与意识下做出的事,这个松开动作更表露出她的个性。
头巾稍微向后滑落,戈列格里斯看见她的灰发,夹杂的几绺黑发让人想象她曾经拥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安德里亚娜抓住滑落的头巾,尴尬地朝前拉,暂停了一下,干脆从头上扯下来。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她的眼神似乎在说:没错,我是老了。她的头往前弯,一绺鬈发滑落到眼前,上半身缩了起来,青筋暴露的手失神地慢慢地摸着膝上的头巾。
戈列格里斯指着桌上普拉多的书。“普拉多写的全在这里面吗?”
简短的话语效果出奇的好,安德里亚娜脸上所有的疲倦与黯淡一扫而空。她起身,头往后仰,双手将头发撂到脑后,然后看着他。这是她脸上第一次露出狡黠的微笑,让她至少年轻了二十岁。
“过来吧,先生。”她语气中所有盛气凌人的口吻消失殆尽,不再像是发号施令,甚至连要求都说不上,反而像是宣告,要他看个东西,领他进入一个掩藏的秘密中,用葡萄牙语对他展露出亲昵与密谋感,显然忘了他不懂葡萄牙文。
她带着他经过走道,走向通往顶楼的第二道楼梯,然后喘着气,一级级往上爬,最后停在顶楼两扇门中的一扇门前。你可以说她只是想休息一下,但戈列格里斯事后在记忆中归纳这件事时,却肯定这个歇息其实是种迟疑,疑虑着是否该向陌生人展示这片神圣之地。最后她还是按下门把,动作轻柔地有如去医院病房探病,她小心谨慎地先打开一条门缝,然后才缓缓推开门。这动作不由得让人觉得,仿佛时间在她爬楼梯时倒退了三十年,期待在踏进房间时再次见到普拉多,看他伏案写作,或是沉思,或是睡觉。
在戈列格里斯的意识边缘,或在稍许蒙眬之处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女人正走在一道狭窄山脊上,这道山脊将她现今可见的生活与一个无形的、久远的,对她而言却更为真实的日子分开来。只消轻轻一推,甚至只消轻轻呼口气,她便会跌下深谷,消失在过去与哥哥的生活中,永不复返。
时间确实在他们进入的大房间里停滞。房间的摆设简陋到近乎苦行,面对墙的一角搁着一张书桌及一把椅子,另一头摆了一张床,床前铺着一小块地毯,看来像是祈祷用的。房中央摆着一张阅读用的沙发椅,旁边立着一盏立灯,周围光秃秃的地板上胡乱堆了一层层的书,此外便一无所有了。这是个避难所,纪念医生、反抗运动者及文字炼金师的阿玛迪欧·伊纳西奥·德·阿尔麦德·普拉多的圣坛,弥漫着大教堂的冷静和深远,无言低语的空间里,时间凝固了。戈列格里斯站在门边。这里不是陌生人可以随意走进去的地方。安德里亚娜虽在少数几件家具之间移动,动作却显然非比寻常。她不是踮着脚尖或步伐矫揉造作,戈列格里斯觉得,她缓慢的步履本身即超凡脱俗,摆脱物质的概念,近乎不受时空限制。她手臂与指尖的动作也是如此,她走过去轻抚家具,却几乎没有触碰到。
她最先触摸的是书桌椅,圆凸的座垫、弯曲有致的椅背,与客厅中的椅子十分相配。椅子斜靠着书桌,似乎有人匆忙起身时碰倒了椅子。戈列格里斯不由自主地想,安德里亚娜一定会去扶正椅子,然而在安德里亚娜轻轻绕过椅子未做丝毫改变时,他才明白:倾斜的椅子正是普拉多三十年又两个月前留下的模样,不管要付出任何代价,安德里亚娜都不会去改变,否则便是以普罗米修斯的狂妄夺走不可变更的过去,或是推翻了自然法则。
书桌上的情形也一样。为了方便读书写作,书桌上放了块十分倾斜的书架,上面摆着一本从中摊开的大书,前面有一沓纸。戈列格里斯在远处费力看着,看见纸上仅写了几个字。安德里亚娜用手背轻抚桌面,又轻轻触碰了一下放在红铜垫盘上的蓝色瓷杯,旁边还有个装满的方糖罐和一个满溢出来的烟灰缸。这些东西也经历了这些岁月?三十年的咖啡渣?年龄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烟灰?打开的墨水瓶里的墨水应该已碎成细粉,或是干成黑黑的一团。书桌上雕饰精美桌灯的翠绿灯罩底下的灯泡是否还会亮?
有件事让戈列格里斯吃了一惊,但他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所有物品全都一尘不染!他闭上眼,安德里亚娜成了在室内游走、沙沙作响的幽灵。难道这幽灵在一万一千个日子里定期在这里拂去灰尘,头发因此才灰白的吗?
等他再度睁开双眼,安德里亚娜刚好站在一堆塔楼般高的书堆前,那书堆看似随时会坍塌。她瞧着最上头一本厚厚的大开本书,封面有幅大脑图。
“大脑,老是大脑。”她喃喃说着,语气中净是责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这时的声调中有怒气,在岁月和沉默的洗礼下听天由命的怒气,以此回应死去三十年的哥哥。普拉多没告诉她,他得了动脉瘤,戈列格里斯心想,他也从未跟她提起自己的恐惧,更没告诉她,自己的生命可能会随时结束,直到她看到这些笔记。在悲伤过后最让她气恼的,便是他隐瞒着她,不愿让她分忧。
她抬起头看着戈列格里斯,仿佛已经忘记了他。她渐渐恢复神志,回到现实中来。
“啊,好,请您到这里来。”她用法语说,踏着比先前坚定的脚步。她回到桌边,拉开两个抽屉,里面放着用厚卡纸夹着的一沓沓的纸,外面用红带子缠绑了几圈。
“法蒂玛死后不久,他便开始写作。他说,‘这是在与麻木的内心搏斗。’几星期后又说,‘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写作呢?人若不写作,就不可能真正清醒,也无法了解自己,更不用说认清自己不是谁。’他不允许别人阅读,包括我在内。他拔出钥匙,一直带在身上。他……不太相信别人。”
她关上抽屉。“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她突然冒出这句话,几乎带着敌意,下楼时也没再多说一个字。打开大门后,她默默站着,姿态僵硬又笨拙。她不是那种会跟人握手的女人。
“谢谢,再见。”戈列格里斯说,迟疑地打算转身离开。
“您贵姓?”
她问得过于大声,听来像是嘶哑的吠叫,让他想到科蒂尼奥。他答复后,她又重复一遍:
“戈列格里斯。”
“您住哪儿?”
他告诉她自己的旅馆。她没跟他道别便关上门,转动钥匙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