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列格里斯在事后曾想过,要不是第二天早上里斯本沉浸在迷人的阳光中,事情可能会有一番转机。也许他会直接去机场,搭下一班飞机打道回府。但这股阳光让人无法转身离去,那光芒让过去的一切变得遥不可及,近乎虚幻,让人执意将过去的阴影一扫而尽,让人只能动身朝未来奔去,不管何去何从。漫天飞雪的伯恩如此遥远,戈列格里斯难以相信,在科钦菲尔德大桥遇见那名神秘葡萄牙女子之后才过了三天而已。
用过早餐后,他打电话给西尔维拉,一名女秘书接了电话,他请她帮忙推荐会讲德语、法语或英语的眼科医生。半小时后,他接到秘书回电。秘书转达了西尔维拉的问候,并介绍女医生给他。她是西尔维拉的姐姐的眼科医生,在孔布拉大学 和慕尼黑大学的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
诊所位于古堡后面的阿尔法玛区,里斯本最古老的城区。戈列格里斯在灿烂的阳光中慢慢行走,尽早避开所有可能撞到他的人。有时他停下来,用手揉着厚镜片后的眼睛。这里就是里斯本——在他打量学生时突然从人生的终点回头看清自己,又因为他偶然获得一本看似专门为他而写的葡萄牙医生的著作,便决定前来的城市?
他一小时后走进的房子,完全不像女医生的诊所。深色的木质地板、墙上的原创画作、厚重的地毯,让人觉得置身贵族之家,所有东西井然有序,静静地恪守己职。候诊室里空无一人,戈列格里斯丝毫不以为怪。生活在这种房子里的人无须靠为人看病谋生。接待柜台后的女人说玛丽安娜·埃萨女士马上就到,没再多说医生的事。唯一能看出这里在营业的东西,是个满是名字和数字的闪亮荧幕。戈列格里斯想起简朴到略显寒酸的多夏狄斯诊所,还有他莽撞的女助手,忽然感到一股背叛之意。当大门开启,医生出现时,他很高兴不必继续沉浸在不理智的感受中。
玛丽安娜·昆赛桑·埃萨医生的眼睛大而黑,让人产生信赖。她的德语流利,偶尔才会出个小错。她把他当成西尔维拉的朋友问候,也知道戈列格里斯来此的原因。她问他,怎会特别为一副坏掉的眼镜感到遗憾?像他一样有深度近视的人,当然随时需要一副备用眼镜。戈列格里斯即刻平静下来,感觉自己深陷在她桌前的沙发里,希望永远不必再站起来。女医生耐心地问诊,仿佛愿意为他付出所有的时间,这种感觉他从未在其他医生那里经历过,也包括多夏狄斯。这感觉显得不真实,恍若在梦中。他原本以为她会测量他的备用眼镜,做一般的视力检查,给他一张处方,打发他去眼镜行。但她却听他讲述近视的历史,一段接着一段,一个忧虑接着一个忧虑。最后他把眼镜递给女医生时,她打量着他。
“您是那种睡不好的人。”她说,请他来到房间另一边的仪器旁。
检查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这里的仪器看上去和多夏狄斯的完全不同。玛丽安娜仔细检查他的眼底,俨然在探查一片新领域。最令戈列格里斯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视力测验重复做了三次,中间还会休息一下,让他走走,还聊到他的职业。
“视力如何,取决于许多因素。”她注意到他讶异的神情,微笑起来。
检查出来的屈光度竟和从前相差甚远,左右两眼的视差比先前更大。玛丽安娜看出他的困惑。“来试试看吧。”她说着,轻轻碰触他的手臂。
戈列格里斯犹疑在抗拒与信任间,最后信任占了上风。医生给他一张眼镜行的名片,接着打电话给眼镜行。葡萄牙语的魔力再次出现,正是那名神秘葡萄牙女子在科钦菲尔德大桥说出 葡萄牙语 几个字时的魔力。蓦然间,他身处在这座城市有了意义,此意义并非无法言喻,反而属于一种不该用力量强制,而该用文字掌握领会的意义。
“要两天时间,”女医生放下听筒后说,“凯萨说没法更快了。”
戈列格里斯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普拉多的札记,把那个奇怪的出版社名称指给医生看,讲到自己在电话簿上找不到这家出版社的事。“是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看来像是自费出版。”
“还有这个 红雪杉, 要是代表什么隐喻,我一点都不奇怪。”
戈列格里斯早想这么说,或许那是种隐喻,或是解开某个秘密的密码,不管是个残忍还是美丽的秘密,它将一段活生生的故事藏在绚丽且凋萎的叶丛下。
医生走进另一间房,拿了一本地址簿回来。她打开簿子,手指在纸上滑动。“这里,尤利欧·西蒙斯,”她说,“先夫的一位老友,是个古书商,对书懂得比一般人都多,多得不可思议。”
她写下地址,告诉戈列格里斯书店的位置。“代我问候他。戴上新眼镜后再过来一下,我想知道检查结果是否正确。”
戈列格里斯在楼梯间转身时,她还手扶着门框站在门边送他。西尔维拉跟她通过电话,她大概也知道自己远走高飞的事。他很想亲口告诉她这件事。他下楼的脚步犹疑不决,像是不愿离去。
一层白色薄纱笼罩天空,灿烂的阳光暗淡了些。眼镜行距离太迦河渡口不远。听到戈列格里斯说刚从哪里过来,原本闷闷不乐的凯萨·桑塔伦脸上开始绽放笑容。他看了一下处方,用手掂了掂戈列格里斯带来的眼镜,然后用生硬的法语告诉戈列格里斯,新眼镜可以用轻一点的镜片与轻型镜框来配。
短短时间之内第二次有人质疑康斯坦丁·多夏狄斯的专业诊断。戈列格里斯感觉有人夺走了他至今的生活,在记忆所及,他鼻梁上总是架着厚重的眼镜。他毫无把握地试过一副又一副的眼镜,最后只好任由满口葡萄牙文、说话宛如瀑布流泻的眼镜行助手连哄带劝地订下一副红色细边眼镜,对他宽阔四方的脸来说太过新潮,也太过时髦了。在走去位于巴罗奥尔多区的古董书店的路上,他一再告诫自己,新眼镜只能备用,平日不需要派上用场。直到站在古书店前时,他才重新找回内心的平衡。
西蒙斯先生是个结实的男人,尖鼻黑眼,眼里流露出狡黠机智。玛丽安娜已经打电话交代过了。戈列格里斯心想,看来半个里斯本城的人都来此为他通报过,也转述过他的故事了,一路上的行程像是为他订好了——在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
红雪杉 ——西蒙斯表示,他在图书业打滚三十年,从不知道有这家出版社,这点他确信无疑。 文字炼金师 ——他也未曾听说过这个书名。他翻开几页,随口念了几句。戈列格里斯觉得,西蒙斯似乎在等待记忆浮现。他又看了一眼出版日期:一九七五年。那时他还在波特 当学徒,不可能听说一本自费出版的书,更别提是在里斯本印刷的书。
“真有人知道的话,”他一边说一边往烟斗里填满烟丝,“只能是老科蒂尼奥了,这家书店从前是他的。他年近九十,精神不太正常,不过对书的记忆惊人,简直是个神人。我没办法打电话给他,他基本上听不见,但我写几句话让您带去。”
西蒙斯走到角落的书桌前,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了些字,搁进信封。
“对他得有点耐心。”他把信封交给戈列格里斯时说,“他这辈子遇到过不少倒霉事,是个愤世嫉俗的老人。不过要是顺着他的话,他会相当友善。只是你永远不知道,哪些话才会顺他的心。”
戈列格里斯在古书店逗留许久,他一向习惯透过书来了解一座城市。学生时代第一次出国是去伦敦,在回加莱的渡轮上,他才发现,在伦敦的三天除了青年旅馆、大英博物馆及无数的书店外,自己在那座城市什么都没看到。 在别的地方也看得到这些书啊! 别人摇着头说,对他错失美景惋惜不已。 没错,但这些书偏偏在这里。 他马上反驳。
现在他又站在高达屋顶的书架前,上面清一色堆放着他根本看不懂的葡萄牙文书籍,他却感到自己正与这座城市接触。清晨他离开旅馆时,觉得应该尽快找到普拉多,找出停留在这座城市的意义。然后他遇到红发黑眼、穿黑丝绒大衣的玛丽安娜·埃萨,现在又来到这些有原书主签名的旧书前,不由得想起自己拉丁语教材上安内莉·魏斯的笔迹。
《大地震》。他除了知道一七五五年里斯本发生一场让全城毁灭,也让信徒对上帝的信仰严重动摇的大地震外,其他一无所知。他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旁边的书因此略微倾斜,书名是《黑死病》,叙述十四世纪与十五世纪里斯本爆发的瘟疫。戈列格里斯把两本书夹在腋下,走到摆放文学书籍的另一侧。卡蒙斯 、萨·德·米兰达 、塞尔帕·平托 ,还有卡斯特洛·布兰科 ,都是他闻所未闻的崭新世界,连芙萝伦斯也未曾向他提过。他看到埃萨·德·克罗兹 的《阿马罗神父之罪》时犹豫了一下,仿佛这是本禁书。最后他还是从书架上取下,与另外两本放在一起,然后他终于站到费尔南多·佩索阿 的《惶然录》 面前。说来不可思议,他就这么来到了里斯本,想都没想过这里正是《惶然录》的主角会计助理伯纳多·索阿雷斯所在的城市。小职员在炼金街工作,借由他来记录佩索阿的思想,他的孤寂的思想远甚他生前与死后世界中的所有思想。
真的那么难以置信吗? 描绘中的原野之绿,比真实之绿更浓烈。 佩索阿这句话曾导致他和芙萝伦斯起了多年相处中最尖锐的一次冲突。
那次她跟几个同事坐在客厅,笑语和杯觥交错声清楚可闻。为了拿本书,戈列格里斯极不情愿走进去,刚好听到有人念那一句。 写得妙! 芙萝伦斯的一位同事高声赞叹,他晃着艺术家的蓬松乱发,将手搭在芙萝伦斯光滑的手臂上。 只有少数人懂得这句。 戈列格里斯说。屋里顿时尴尬得鸦雀无声。 那你就是少数人之一了? 芙萝伦斯尖声反问。戈列格里斯刻意慢慢从书架上取下书,然后一言不发走了出去。好几分钟后,他才听到里面重新响起说话的声音。
之后不论他在何处看到这本《惶然录》,都会立刻闪开。两人未再谈起这段插曲,并且跟所有搁置不理的事一样,在离婚时被搁到一边。现在,他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
“您知道吗,我觉得这本不可思议的书像什么?”西蒙斯将价格敲入收款机时说,“就像普鲁斯特写出来的蒙田式随笔。”
戈列格里斯拎着沉重的袋子走到卡蒙斯纪念碑旁的加勒特大街时,已经累得快昏倒了,但他不想马上回旅馆。他想与这座城市更接近,希望感受更多,才能担保今晚不再打电话去机场订回程机票。喝了杯咖啡后,他搭上驶往贝拉兹雷斯墓园的电车。维托·科蒂尼奥那个老疯子住在那附近。他或许知道一些普拉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