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恕我不能奉陪那位疯公主。我不同去，您可要受委屈了。那些老女官几乎不懂英语。”

多亏菱川想要本多领情的这种说法，不带菱川同去挽巴茵的计划，反而顺利地实现了。

本多也一反常态地答道：“与其通过麻烦的翻译，不如用半天的时间，把听不懂的泰语当作音乐来欣赏一下呢。”

他希望就此可以断绝与菱川的关系。

这次野游的快乐，本多后来曾不止一次地回忆过。

只有一半的路程通车，之后便换乘宫廷式画舫。画舫在连成一片的水田和河水间穿行。时而有睡完晌觉的水牛，从水田里挺起身子，露出沾满泥的光脊背。通过地势稍高的树林旁边时，河边的树木上有许多松鼠蹿上蹿下，逗得公主很开心。偶尔还能见到小绿蛇抬着脑袋，从这边的低树枝上游到另一根枝上去。

热带丛林中到处耸立着贴满施主们献上的崭新金箔的鲜艳佛塔。本多知道那些金箔是日本造的，向这里出口了很多。

行船途中，月光公主一直兴致勃勃地欢闹着。只有短暂的一刻，她一动不动地倚在船舷上，凝神注视远方。公主的这一姿态，留在本多的记忆中。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的女官，毫不介意地大说大笑。但是本多马上发现公主凝视着的是什么了。他觉得这是不可忽视的事情。

那是从地平线涌起的遮住了太阳的大片乌云。太阳已高高升起，要遮住它，乌云必须伸出长大的魔掌。这块乌云只为遮住太阳才拉长了身子。但它遮盖得十分勉强，在青空的上端确实是遮住了太阳，然而这部分云彩却放出灼热的白光，和它总体的不祥的黑色极不协调。不仅如此，由于这块云伸长得过于勉强，以致黑云下方露出破绽，上面的光线从那里奔泻而出，犹如发亮的血从巨大的伤口无休无止地迸流出来一样。

低矮的密林覆盖着遥远的地平线。较近的密林在这迸射而泻的光芒之下，别有洞天地辉耀着美丽的绿色光辉。而较远处的密林，却正在黑云下方，豪雨如注，宛如大雾迷漫一般。雨幕仿佛菌丝般细密地垂下，森严地笼罩着阴暗的森林。目力所及的地平线上，远远望去，只有密林的一部分，笼罩在倾注而下的雨幕里。菌丝般的雨丝在风中飘荡，真切可见。骤雨好像就凝结在那里，被幽闭在那里。

这时，本多立刻明白了小公主所看的是什么。

公主是同时注视着时间和空间。远方骤雨下的空间，本来属于从这里无法看见的未来或过去。置身于眼前晴朗的空间而清楚地看到雨的世界，这是不同时间的共同存在，也是不同空间的共同存在。雨云使她窥见不同的时间，遥远的距离使她窥见不同的空间。可以说，公主是在凝视着这个世界的裂缝。

这时公主粉红湿润的小舌头，一个劲地舔着本多献上的戒指的珍珠（如果女官看见，马上会申斥她吧）。好像她自己要用这一动作，保护这奇迹的显现……

挽巴茵——对本多来说，这是一个难忘的地名。

公主一定要本多牵着她的手。不管女官们怎样皱眉头，本多还是拉着她那汗津津的小手，让旧地重游的公主引路，游览了这所王家园林。他们漫步欣赏了中国式离宫、法国式小亭、文艺复兴式庭园以及阿拉伯式宝塔等等。

特别美丽的是宽阔的人工池塘中心的佛堂，宛如放在水面的精巧工艺品一样。

临水石阶因水涨而被淹没，末端隐于混浊不清的池底。看得见的水中台阶，白色大理石被水苔藓染成绿色，水草也缠绕在上面，又被许多银色的小水泡覆盖了。公主几次想把手和脚伸进去，都被女官制止了。本多听不懂公主说些什么，大概是她把水泡也当成了戒指上的珍珠，非要摘下来，所以和女官们发脾气吧。

本多去劝阻，公主立刻安静下来，与本多一同坐在台阶上，眺望着池中的佛堂。

说起来，其实那不是佛堂，只像是舟游小憩之处。这四面透亮的小阁，略微褪色的橙黄帷幔随风鼓起，帷内露出的只是空无一物的小屋。

小屋周围是很多黑地涂金的细柱子，由那高高的柱子的空隙，能透视池塘对岸的一派葱绿、卷成旋涡的云和阳光灿烂的天空。如果久久注视，觉得像是把帘子竖起来，细分的间隔反倒组成奇异的细长花纹，构成一幅云彩与森林的壮丽外景。而且这小阁的屋顶也极为华丽，精细地砌着青色、黄色、绿色的琉璃瓦，在四层的重檐之上，金光粲然的纤细尖塔直耸蓝天。

不知是观看小阁时那样想的呢，还是以后回想时无意中把月光公主的身姿与那小阁混淆了，本多念念不忘的池中小阁，细长的黑地柱子变成乌木般的肉体，身上佩着繁多的黄金工艺品，头戴尖顶金冠，好像是一位跷脚站立的纤弱舞女。 iO3fcGDPuVgpVOrE0Zp3YVGrhKFnnvNzbFkUjWfeLrveDJ3ky3rKk6WqFTGJWbx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