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蔷薇宫途中,本多看见车窗外模仿希特勒青年团,身着土黄色制服的少年们列队行进。菱川在身旁唠唠叨叨地说,实际现在街上已经很少听到美国爵士乐了,大概銮披汶总理的国粹主义运动开始见效了吧。
但是,在本多的眼中,这种变化在日本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就像酒渐渐变成醋,牛奶慢慢变成酸乳酪,某些放久了的东西达到饱和,会由于自然的力量而变质。很长一段时间,人们生活在过度的自由与肉欲中,并因此而不安忧虑。当他初次在未靠酒精入睡的清晨醒来,会感到格外清爽,会自豪地发现自己需要的是清水而非他物……人们开始品味这种新的快乐,这些东西要把人们带向何方,本多已知其大概。这是由勋的死而产生的确信。纯粹的事物每每诱发邪恶。
“更南一点,更热……在南国的蔷薇之光里……”
勋死前两天的酒醉呓语,突然在本多耳边响起。八年过去了。自己现在正是为与勋再会而驰向蔷薇宫。
他那欢喜的心,宛如久旱的土地正期待着甘霖。
本多觉得,与自己的这种感情相遇,就是与自己的本质相遇。年轻时,本多往往认为不安、悲哀或者理智的明晰是自己的本质,但其实不然。得知勋切腹时,他并未感到锥心的悲痛,一种徒劳钝重的沉闷情绪瞬时压上心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又变成了一种期待,期待着与勋的重逢之喜。本多那时就觉察到自己丧失了人的感情。或许自己的本质只属于并非人世间的不寻常的喜悦,因为唯独自己免去了人人难免的离别之苦。
“更南一点,更热……在南国的蔷薇之光里……”
汽车在一座面向草坪的幽雅的门前停下了。菱川先下车,用泰语向卫兵通话,递上名片。
本多在车中望见,用龟甲和箭羽花纹编成的铁格子围墙里边,平坦的草地静静地吸收着强烈的阳光,几株白花黄花错杂的灌木,投下剪得溜圆的影子。
菱川引导本多进入门内。
要说是宫殿则显得太小。这座石板屋顶的小巧二层楼,涂满黄蔷薇色。除了楼旁的大合欢树在墙上投下几团浓密的黑影,满墙的黄土色抑郁地安抚着炎炎烈日。
走近草坪间的甬路时,不见一个人影。磨牙砺爪、垂涎欲滴地向那无形的喜悦走去,这使本多感到自己的脚趾像潜行于密林中的猛兽利爪。是的,他只是为这种喜悦而生的。
蔷薇宫本身仿佛关闭在自己小小的顽固的梦中。既无翼楼亦无伸展部分,像小匣似的结构,更突出了这种印象。一楼全被法式窗户包围着,几乎找不到哪里是入口。施以蔷薇木雕的窗板上部,竖排着黄、蓝、藏青色的龟纹玻璃,中间还镶着近东式的五瓣蔷薇形紫色玻璃的小窗。面向庭院的法式窗户,全都半开着。
二楼百合花格的窗板上,正中凸起、犹如三尊佛像的三扇窗户全开着。两旁刻着蔷薇雕花。
三级石阶上的正门也是同样的法式窗。菱川刚一按铃,本多便急着从紫色玻璃的小窗向内窥视,里面一片深紫色,像不可测的海底。
法式窗户打开了,出现了一位老妇人。本多和菱川脱帽致意。老妇人白发低鼻梁的褐色面孔上,浮现出泰国人特有的和蔼的微笑。但这微笑只是礼节,并没有别的意思。
菱川与老妇人用泰语略作寒暄。看来,谒见的约会并无障碍。
正门里面虽然摆着四五张椅子,其实还算不上门厅。菱川递给老妇人一个小包,老妇人合掌收下,立即推开正中的门扉,把二人带进宽敞的客厅。
上午的户外的酷热,使客厅里略带霉味的凉气也令人感到快意。老妇人请他们坐在金色和朱红相间的狮子腿中国式椅子上。
在等候公主的时候,本多仔细地观察了宫殿的内部。寂静无声的宫里,只能听到低微的苍蝇振翅声。
大厅并不紧靠窗户。四周是支撑着小二楼的拱形柱廊,只是正中的玉座前,由拱洞垂下厚重的帷幔。玉座上面的小二楼正面,悬挂着朱拉隆功大帝的画像。柱廊的科林斯式柱子漆着蓝地,竖沟里涂满金泥。柱头则用近东式的金色蔷薇代替了原来的莨苕叶状装饰。
整个宫殿处处执拗地重复着蔷薇花纹。白边涂金的小二楼栏杆上,排满了透雕的金色蔷薇。由高高的天花板垂下的大枝形吊灯,镶着金色和白色蔷薇花边。再看脚下,绯红的地毯上,织满了蔷薇花纹。
摆在玉座前两侧的是一对大象牙,宛如相拥的一对新月,这是泰国传统的装饰。在光线暗淡的玉座前,擦亮的象牙微微浮起泛黄的白光。
进来之后才知道,只有外面和前庭是法式窗户,朝着后院的窗户虽被柱廊挡着,但从敞开的玻璃窗就能知道那是齐胸高的窗户。微风就是由朝北的窗子吹进来的。
本多正向那边看着,突然一个黑影扑到窗框上,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只绿孔雀。孔雀站在窗框上,伸着光滑的金碧色脖子。羽冠形成一幅剪影,像一面纤巧的扇子,在它傲岸的颅顶上舒展着。
“还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本多不耐烦地对菱川小声说。
“这是常事,没有别的意思。倒不是说要人久等以示权威。您知道,在这个国家,任何事都不能着急。
“朱拉隆功大帝之子瓦栖拉兀王当政之时,总是游手好闲,昼夜颠倒,清晨回寝室入睡,过午才起来。宫内大臣上朝办公,也是下午四点才来,第二天早晨回家。不过在热带,或许这样才能诸事顺利吧。如果说这里的人们美如鲜果的话,那鲜果可是在慵懒之中才渐至丰美成熟的,怎么可能有勤恳耐劳的鲜果呢?”
菱川在耳边喋喋不休,实在叫人忍无可忍。本多想把耳朵躲远点,可菱川的口臭又穷追不舍地紧逼而来。这时,方才的老妇人又出现了。她双手合十,示意他们注意。
从孔雀站着的窗子传来“叱叱”的声音,好像并不是为公主清道,而是驱逐孔雀。孔雀展翅而起,影子从窗边消失了。本多看见从北侧柱廊走出三位老妇人。她们间隔有序,排成一行。而公主则由领先的老妇人牵着手,另一只手拿着白茉莉花环当玩具。这七岁的月光公主被领到放在象牙前的稍大的中国式椅子时,或许是身份低贱吧,刚才带路的老妇人突然跪下来叩头,额头几乎触地。
为首的老妇人拥着公主坐在当中的中国式椅子上,另两位老妇人并排坐在右侧小椅子上,第三位老妇人紧挨着菱川。方才跪拜的老妇人已经退下。
本多仿效菱川,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个躬,又坐在金红两色的中国式椅子上。看上去,几个老妇人都年近七旬,年幼的公主与其说是被伺候着,不如说是被囚禁着。
公主没有穿老式的“帕侬”。上身是洋式白地绣金罩衫,下身是叫作“帕芯”的泰国花布裙子,很像马来亚的纱笼。脚穿朱红饰金的鞋。头发是本国特有的短发,相传古时女扮男装迎战入侵柬军的柯叻城勇敢少女们就是这种发型。
公主的容貌实在又可爱又聪明,丝毫没有疯癫的样子。黑亮的大眼睛向这边注视着,纤细的秀眉和嘴唇透着英气,又因为留着短发,看起来俨然一位王子,肌肤则是含金的褐色。
虽说是谒见,但公主在接受本多等人的敬礼之后,一边在椅子上摇晃着腿,两手摆弄着白茉莉花环,一边频频地望着本多,向为首的女官低声耳语,女官一句严厉的斥责制止了她。
在菱川的暗示之下,本多从兜里掏出紫天鹅绒小盒,递给第三女官。又经过第二女官、第一女官,才转到公主手中。这个过程花费了很长时间,漫长得使人感到更加闷热了。小盒被第一女官打开查验,小公主也因此失去了亲手打开它、体味那份惊喜的乐趣。
她那可爱的褐色手指冷淡地扔掉花圈,拿起珍珠戒指,蛮有兴趣地端详了一会儿。她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不出是感动还是没感动。这不平常的静止过于长久,以致本多怀疑这是不是公主发疯的先兆。突然公主脸上浮现出水灵灵的微笑,露出小孩子参差不齐的小小白牙。本多这才放下心来。
戒指放回小盒,由第一女官收存。公主这才开始以清楚伶俐的声音说话。像绿蛇在合欢树枝间忽隐忽现地游过来似的,那句话经三位女官的嘴唇传递,最后由菱川做翻译,终于传到本多的耳朵里。原来公主说的是“谢谢”。
“我对泰王室早已深怀敬意,又见殿下对日本有亲近之感,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这次回国后敬赠您日本的布娃娃等玩具,不知您意下如何?”
本多请菱川翻译了这番意思。泰语出自菱川之口还算简略,但随着第三女官传给第二女官,各句的音节越来越多,待到第一女官奏给公主时,变成了莫名其妙的一串长话。
公主的话语也是如此,被一张张满是皱纹的黑嘴唇毫无感情地传达过来。在途中好像把公主原话活泼稚嫩的养分吸了去,吐出来的尽是那镶满假牙的老嘴嚼过的令人讨厌的渣子。
“殿下说,万分高兴地接受本多先生的盛情厚意。”
就在这时,发生了变故。
趁第一女官不备,公主跳下椅子,跑过两米左右的距离,紧紧抱住本多的腿。本多惊恐地站了起来。公主浑身颤抖着抱住本多,边哭边大声喊着什么。本多弯下腰去,双手扶住哭叫着的公主那小小的肩膀。
老女官们不便粗暴地把公主拉开,她们凑在一起,一边注视着这边,一边不安地商量着什么。
“她说什么,赶快翻译!”本多向愣着的菱川喊道。
菱川用高而尖的嗓音翻译过来。
“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是多么想念您啊!您那样关照我,我却一声不吭地死了。我很想向您道歉。足足等了八年,才盼来今天这次重逢。虽然我现在是一个公主,但其实我是日本人。我的前世是在日本度过的,日本才是我的故乡。请本多先生带我回日本吧。”
女官们好不容易才把公主带回原来的椅子上,重新恢复了谒见的威仪。看着倚着女官哭泣的公主的乌黑头发,本多还在回味留在自己腿上的幼童的温暖气息。
女官说,公主心情不佳,今天的谒见到此为止吧。本多通过菱川,请求准许最后提出两个小问题。
一是:“请问,在松枝家的池中岛,松枝清显与我得知月修寺住持僧的到来,是何年何月?”
这个问题传达过去,公主不情愿地半抬起伏在女官膝上满是泪痕的脸,拨开被泪水浸湿的鬓发,不加思索地答道:“一九一二年十月。”
本多暗暗吃惊,但不知公主的心中是否果真像小小工笔画卷似的,原原本本地详细记载着已经逝去的两位前世之人的故事。虽然刚才从她嘴里说出勋向自己道歉的话,但她是否清楚那番话的背景呢?刚才她答出了准确的数字,可是却毫无感情,她只不过是把“画卷”上的数字原封不动地说出来罢了。
于是本多提出第二个问题:“饭沼勋被捕的年、月、日呢?”
公主似乎越来越困倦,但仍流利地答道:“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
“到此为止吧。”
看来第一女官是要催促公主立刻离开。
公主突然像弹簧似的抬起身子,穿着鞋站在椅子上,向本多尖声喊着什么。女官低声地劝阻她。公主不停地叫喊着,揪住了劝阻她的女官的头发。听起来公主的话语音调相同,显然是重复着同一句话。这时,第二女官、第三女官跑过去想抓住她的手臂,公主发疯似的号哭起来,高大的宫殿里响着回声。公主从想按住她的老妇人两手中间伸出光润而有弹力的褐色小手,又揪又抓。老妇人们痛得叫着躲开,公主的哭声越来越大。
“怎么回事?”
“公主说,后天去挽巴茵离宫游玩,一定要请本多先生去,而女官却阻止她。这出戏可大有看头!”菱川说。
女官们开始和月光公主商量。公主总算点点头,停止了哭泣。
第一女官一边整理抓乱的衣服,一边喘着粗气,直接对本多说:“后天,殿下要去挽巴茵离宫散散心,邀请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同去游玩,望您务必前去。因为准备在那里吃午饭,所以请于上午九点在蔷薇宫聚齐。”
菱川立即向本多翻译了以这种方式发出的邀请。
在归途的车中,本多正在沉思,菱川却无所顾忌地唠叨起来。这个艺术家派头的家伙,对别人的感情一点儿都不体谅,说明他的神经简直像用旧了的牙刷。当然,如果他认为人与人之间互相关照是“俗物”的特性而不屑为之的话,这么做还可以理解。可是,菱川居然还总是夸耀自己干向导这一行比任何人都细心周到。
“方才先生提出的两个问题真有水平。我不明就里,不过看那情形,是不是您看到小公主见了您格外亲近,觉得像哪位熟人的转世之身一样,所以才提出问题考她呢?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本多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么,都答对了吗?”
“不。”
“答对了一个?”
“不,很遗憾,两个都不对。”
本多爱搭不理地说了假话,但这种自暴自弃的口吻反而掩饰了谎言。菱川信以为真,哈哈大笑。
“是吗?都错啦?她还煞有介事地说出些年月日呢,没说对可就完了。转世之说缺乏说服力呀。先生您也是,跟试探路边算命的似的,去考那么可爱的公主。人生可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保留着神秘的只有艺术,因为唯有在艺术中,神秘才成为一种必然。”
这个人竟热衷于合理主义,本多甚为惊讶。车窗映出绯红的影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条河,从路边树干如焰的猩猩椰子树的中间望去,河堤上有些花红似火的凤凰树。炎热已在那些树梢上奔涌。
本多开始考虑,即使语言不通,有没有办法不让菱川陪同,自己去挽巴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