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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世纪以后,印度的佛教急速衰落。巧妙的说法是:“印度教以其友爱的拥抱将佛教杀掉了。”有如犹太的基督教与犹太教、中国的儒教与道教的关系一样,在印度,佛教为了成为世界性的宗教,亦须将其祖国让给更合乎当地风俗的宗教支配,以致被从那里逐出。印度教只在其万神殿的小小一隅,敷衍了事地保留着佛陀之名,即作为毗湿奴神十种变化的第九变而残留着。

据信,毗湿奴神变为鱼、陆龟、猪、人狮子、侏儒、佛陀等。按照婆罗门的见解,作为佛陀的毗湿奴神,故意引诱民众趋向异端堕入迷界,而这反而为婆罗门教导民众复归正道——印度教,开辟了机缘。

在佛教如此衰落的同时,西印度的阿旃陀石窟寺院则化为废墟。直到十二个世纪后的一八一九年,被一营英军偶然发现,在此之前湮没无闻。

瓦格拉河悬崖上并列的二十七座石窟,是公元前二世纪、公元后五世纪和七世纪延续三个时期开凿的。除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二、第十三石窟属于小乘佛教时代之外,其余均属大乘。

本多在走访了那个活的印度教圣地之后,还想寻访灭绝了的佛教遗迹。

他应该去那里。为什么应该去呢?

无论在石窟,还是在投宿的旅馆周围,都没有蜂拥的群众,极其静寂而简净,由此也证明了他的这种心愿。

尽管如此,阿旃陀附近并无可住宿之处。本多选择了兼带游览著名印度教遗迹埃洛拉的宿处。旅馆所在地奥兰加巴德,距埃洛拉仅十八英里,距阿旃陀六十六英里。

由于五井物产会社的安排,旅馆准备了最高级的房间、最好的车在迎候本多,以至于锡克族司机毕恭毕敬的态度,不能不成为引起其他英国游客反感的原因。早晨外出前在餐厅中,本多也感到了沉默的英国人对这唯一东洋客的无言的敌意。这种敌意甚至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首先向本多餐桌端来腊肉鸡蛋的侍者,被邻座一位携夫人的高傲得像是退伍军人似的美髯老人叫过去,严厉地申斥了几句。此后,送到本多餐桌的盘子就是最后一个了。

如果是普通的旅行者,遇到这种变故,心情会立刻暗淡下来。但是,本多的心却顽固地没有被刺伤。自参观贝拿勒斯以来,一层不可思议的厚膜覆盖了心房,一切都在这个膜上滑过去了。侍者的过分恭敬,看来也是由于五井物产会社事先给了很多赏钱,所以这次事件丝毫没有伤害本多自从做审判官时就养成的所谓“客观性的尊严”。

大概是五人以上抽空小心擦过的一辆漂亮的黑轿车,在旅馆的前院,映着盛开的鲜花,等候本多出发。不一会儿,车便载着本多,奔驰在西印度美丽辽阔的原野上了。

那是到处不见人影的原野。只是偶尔有浓茶色的獴,踢起路旁沼泽里的水,穿过车前的道路,颤颤巍巍地奔跑;还有从树隙向这里窥视的一群长尾猴。

本多心中产生对净化的期待。印度式的净化太可怕,在贝拿勒斯所见的秘迹 ,至今仍像热病一般存在他的身心。他需要一捧清水。

开阔的原野令本多心旷神怡。既无田地,亦无农夫,只有无边无际的美丽原野,合欢树深蓝色的浓密树荫一片连着一片。有池沼,有小河,有黄花和红花。灼热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华盖,高悬在这一切之上。

这自然,既没有奇特的风景,又没有激越的东西。只有无为的瞌睡,包围在光辉的绿色里,粲然发光。对于被某种可怕的不祥的火焰烧灼心灵的本多来说,原野可使心情镇静。这里没有飞溅的牺牲的血,而有从丛林里飞翔的白鹭之纯白。那白色飞掠过一片阴暗的深绿,时隐时现。

前方天空的云彩,微妙地翻卷着。散乱绽开的末端,亮如丝绸。唯天空的蓝色一望无际。

自己不久将进入佛教占领的地盘,这使本多得到很大的慰藉。这种心情是不言而喻的,尽管那是衰微破灭已成废墟的佛教。

的确,在接触过光怪陆离的曼陀罗之后,他梦想着的佛教好像一块冰。在这片明亮寂静的原野之中,已经有了他所熟悉的佛的寂寞的预感。

本多突然体验到归乡的感情。此刻自己是从一个由印度教统治着的喧嚣的王国,回到虽已灭亡,却因灭亡反而变得纯粹的那个亲切的梵钟之国去。每当念及在从绝对中归途的尽头有佛等待着,他往往感到似乎从未在佛教中梦想过绝对。在他梦想的家乡的宁静之中,存在着不断亲近衰亡的东西。在美丽而灼热的碧空尽头,不久将出现佛教本身的坟墓、一个忘却的遗迹。在没看到之前,本多就真实地感到了那医治过分燃烧的心的幽暗的冷气,那洞窟中岩石的凉爽和岩间清水的洁净。

这是心的衰弱。或许色彩、肉和血的惊人的崩溃之相,催促他寻求化为闲寂之石的别种宗教。在前面的云彩的形态中,也存在着衰败了的清净的灭亡。在一看就丰盈美丽的树荫之中,也有幻影。但是,那里连个人影都不见。在这午前的绝对宁静之中,在这除了发动机疲惫的响声之外毫无声息的世界中,展望在窗外缓缓移过的广阔原野,确实把本多的心渐渐带往家乡去了。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驶过平坦的原野,来到峻峭的大峡谷边。这是阿旃陀的前沿。汽车绕道兜来兜去,驶向谷底像剃刀刃一般耀眼的瓦格拉河流域。

下了车,就近到茶棚休息,这里也是满屋苍蝇。本多立即透过眼前的窗户,隔着广场,眺望着石窟的入口。就这样急匆匆地走进去,反而觉得似乎与现在所追求的寂寞相左。他买来明信片,用汗津津的手拿起自来水笔,把那印刷粗劣的石窟照片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

在这里再一次有了喧嚣的预感。眼神里充满猜疑的白衣黑肤的人们或站或坐,广场上瘦小的孩子叫卖着土产项链。黄灿灿的烈日普照广场各个角落。光线暗淡的室内,桌子上摆着三个干瘪的小橘子,上面落满了苍蝇。从厨房飘来浓烈的油炸食品的气味。

他在明信片上写了起来,那是写给久未通信的妻子梨枝的。

“现在我来游览阿旃陀石窟。正要开始。眼前的橘子汁,由于茶杯边上蝇粪斑斑,没法儿喝。但我十分注意身体,请勿念。印度的确是个奇异的国度。你可要留心肾脏。问候母亲。”

这是情书吗?他的文章总是如此。显然,雾霭般的温情浮上心头,加之归乡的感情,使他突然拿起笔来,但一写成文章,必定成为这样一篇干巴巴的东西。

梨枝是这样的女人,无论留在日本多少年,也必定用那与送别本多时同样平静的笑脸迎接归来的本多。即使这期间两鬓添加几许白发,送别的神色与迎接的神色也毫无二致,犹如把左右两袖上的菱形花纹合起来时,分毫不差地完全吻合。

轻微的肾病致使面部的轮廓总是模糊不清,白昼的月亮一般朦胧的那副面孔,一旦离开它而置于记忆之中,他就觉得它正好适于放在记忆中。当然,对这样的女人,谁也不会憎恶。本多边写明信片边在内心深处感到十分放心,并向某种东西致以谢意。但这不是说他相信梨枝爱他,他此时的心情和这完全是两回事。

只写了这些,他把明信片揣在脱下来的上衣兜里,准备在旅馆寄出。他站起身来,走到烈日炙人的广场。向导像刺客一般靠近跟前。

二十七座石窟是在俯瞰瓦格拉河的断崖半腰岩石裸露之处开凿而成的。河、河滩、河滩石头当中夹杂着野草,坡度缓缓增加,最后在杂树覆盖下的悬崖半腰,沿着成排的石窟前面,有一条白花花的石头栈道。

第一个石窟是礼拜堂。此地共有四座礼拜堂和二十三座僧房的遗迹,这是四座礼拜堂之一。

带有霉味的凉气、黎明前的黑暗般的情景,乃是预料之中的。位于最里面正中的巨佛,映着射入窄小入口的光线的余晖,轮廓流畅的结跏趺坐姿态明了可见。观看天棚和四周的壁画时,由于光线不足,向导的手电像发光的蝙蝠飞来飞去一般,不停地东照西照,于是又显现了本多意料之外的种种恼人画像。

头戴金冠,只缠着一块华丽腰布的半裸女人们,以各自随心所欲的姿态,浮现在那光晕之中。她们多半手里握着一枝莲花,面孔都像姐妹般相似。凤眼半睁,上面两道细眉有如新月。微张的鼻翅,使伶俐而凛然的鼻梁那种冷冰冰有所缓和。下唇丰盈,嘴唇绷得很紧。这一切都使本多想象出曼谷的月光公主长大成人后的面容。与年幼的公主不同的是这些画中女人的成熟肉体,乳房都像成熟得即将裂开的石榴。纤巧的金银珠宝项链,杂乱地纠缠在一起,像是缠绕在乳房上的蔓草一样。有为显出丰满的腰部而侧坐的背影,也有在仅挂在胯骨上的腰布下腆着的大肚子。有的女人跳着舞,有的女人濒临死亡……

然后,随着喋喋不休的向导的手电光线的移动,女人们再次一个接一个地隐没在黑暗中。

一走出第一个石窟,犹如猛烈敲响铜锣般的热带阳光,立即把方才看见的景物还原为幻影,使人觉得像是白昼假寐忽梦忽醒那样一一历访已经忘却的从前记忆中的石窟。令人确实感到现实的是在眼前闪闪发光的瓦格拉河和那赤裸裸的河边岩石的景致。

一如往常,本多疏远了愚钝而饶舌的向导。于是向导冷淡地走过去,本多索性在一般游客不屑一顾的空落落的僧房遗址中久坐。他让向导们走到前头,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空落落的反倒便于自由自在地描绘幻象。有一个僧房就是这样。它没有可看的佛像和壁画,洞内两侧是发黑的粗大列柱。最里面正中的最暗处,隐约立着一个讲经坛。在那儿只有一对又长又宽的石桌,两边各摆一个,一直通到里边。这僧房,射进来的光线也是粗线条的。似乎众多的僧人刚刚离开这用作教室兼食堂的石桌,到户外去换空气去了。

色彩皆无,令本多感到惬意。虽然仔细一看,在石桌的小坑洼里,仍有从前黄土制颜料的红色滞留着。

以前有人在这里待过又走了吗?

是谁在这里待过呢?

独自待在石窟的冷气中,本多觉得似乎周围逼人的黑暗在一齐向他耳语。这种既无装饰又无色彩的“不存在”,或许是来到印度之后初次唤醒了某种显著的存在的感情。衰败、死灭、一切皆空,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分明地切肤体验新鲜的存在的征兆。不,存在已在那里,在弥漫于所有岩石之上的霉味里开始成形了。

某种事物将在内心形成时,欢喜与不安掺和在一起,犹如狐狸闻到远处的气味而去接近猎物时的所谓动物性的感情。尽管未能明确地抓住这种感情,但在他内心深处,久远而牢固的记忆之手已经抓住它了。本多的心因期待而紊乱。

出了那个僧房,在户外日光中向下一个目标即第五个石窟走去时,栈道拐了个大弯,展开了新的远景。石窟前的道路,是从嵌入岩石里的淋湿的柱廊内侧钻过去的。柱廊淋湿,是由于其外侧有两条瀑布。本多知晓第五个石窟就在那一带,便停下来,隔着横在两处之间的山谷眺望瀑布。

两条瀑布之一顺着岩石断断续续地奔流,另一条则像是银色绳结似的继续流着。但两者均幅度狭窄而奔流湍急。沿着黄绿色峭壁落入瓦格拉河的一对瀑布,激起附近山壁清脆的回响。瀑布里面,瀑布左右,除了可以见到黑暗的空石窟以外,还有翠绿的合欢树丛和鲜红的花朵相伴,那喷水似的光彩和水雾里的彩虹令人心神爽朗。在本多的目光与瀑布的连线上,几只黄蝴蝶互相纠缠着上下翻飞。

本多仰望瀑布的源头,那令人眼晕的高度实在令人惊叹。由于太高,仿佛在那里出现了一个与此地隔绝的世界。瀑布流经的岩壁的绿色是地衣和羊齿的暗绿,而山顶瀑布源头的绿色则是洁净的淡绿。那里也有一些岩石显露,然而那草绿色的柔和与明朗非人间所有。一只小黑山羊在那里吃草。而在比草更高的澄碧明澈的天空里,许多云彩含着光辉,庄严地翻卷着。

刚一听到声音,人世间无声的极限复又统治了这里。刚感到沉默压倒了一切,瀑布的声音又纷至沓来。本多时而沉醉于寂静,时而痴迷于水声。

本多想快点到瀑布飞溅的第五个石窟去,但又望而却步,这两种心情互相斗争着。那里恐怕什么也没有,这一点大概是确实的。但是此时,清显发烧而神志不清时说的一句话,点点滴滴地落进本多的心田。

“还会见面的。准会见面的,在瀑布下边。”

其后,本多相信他所指的是三轮山的三光瀑布。那是确实的吧。但是,此时他认为,清显所指的最后的瀑布,肯定是这阿旃陀的瀑布。 UM4qnzeyfF1Ps7qag9kGNkpv6YCthKLm2u4YZXjx6SD/ee5SS5bgGRsPVQRxhS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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