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只有猿泽池的蛙鸣,在奈良旅馆的一个房间里,四周一片寂静。桌上堆着沉甸甸的诉讼文件,本多没去碰它,沉溺于思潮中,一夜无眠。
他回忆起今天傍晚搭乘汽车离开大神神社时,在映着夕阳的稻田水面附近遇到了货车,车上堆满了如同染上山中朝霞后割下的野百合花,用草绳捆着。学生帽上绑着白手巾的三名学生,一人拉车,两人在后面推,捧着币帛、身穿白衣的祢宜站在前面。看到汽车中的本多,拉货车的饭沼勋马上立正并脱帽致敬,其他两名学生也照样做。
自从在瀑布下有了那个不可思议的发现后,本多变得心神不宁,对于神社的种种招待也恍若不觉。在被夕阳映照的稻田边,再次看到出现在百合花阴影中的缠白手巾的少年,使他的恍惚达到顶点。年轻人站在汽车飞驰扬起的沙尘中,他的五官和肤色虽然与清显完全不同,然而,本多却认为,他的存在形式本身正是清显。
独自一人在旅馆中时,他觉得自己至今一直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从今天起彻底改变了,这令他非常不安。他立刻离开房间,进入餐厅。对送上来的饭菜,却也只是食不知味地吃着。回到房间,在台灯暗淡的灯光中,已铺好的床上,床单的三角折边散发出白色光泽,就像被折起的白色书页。
他打开灯,企图把缠绕他的神秘从身边驱除,却没有成功。既然本多所处的世界容许有这种奇迹存在,那么以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亲眼看到的不可思议的转生,从触目的那一瞬间开始,就成为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对别人说,别人只会认为他已经发狂,人们必定会立刻传说他不适合当法官。
神秘本身也具备合理性。正如清显十八年前说:“我们会再见面,一定会的,就在瀑布底下。”而本多确确实实在瀑布正下方遇到了和清显在同一部位长着三颗黑痣的年轻人。他联想起,在清显死后,自己跟随月修寺女住持受教所读的许多佛书上,记载着“四有轮回”的说法。饭沼勋今年十八岁,从清显去世的日子算起,正好吻合转生的年龄。
“四有轮回”中的四有是指“中有”“生有”“本有”和“死有”四种。这四有应算作“有情轮回转生”的一个周期。两次生命之间存在暂时的因果报应,这就称为“中有”。“中有”期限不定,短则七日,长则七七四十九日,在这期间会脱胎转到下一生。尽管不知道饭沼勋的生日,但很可能是在大正三年早春清显去世之日算起的七天至四十九天内出生的。
根据佛家的说法,“中有”不仅是灵魂的存在,还具备了色、爱、想、行、识五蕴的肉体,以五六岁左右的孩童形体出现。“中有”非常敏锐,耳聪目明,可远听,可透视,可随心即达。但是人和畜生看不到他们,唯有性灵极其纯净而获得“天眼通”之人,才能看见这些在天空中飘游的孩童。
透明的孩童在空中快速飘动,同时吸食香火以维持生命,因此“中有”又称“寻香”,它的原文是Gandharva ,发音为“干闼阀”。
这些孩童在空中飘荡,看到将成为其父母之男女的交合姿态,便动了凡心。如果“中有”的情欲属于男性的话,会受到将成为其母亲的女性那副模样所吸引,而对将成为其父亲之男性的模样感到愤怒。当父亲所泄出的不净之物即将进入母胎之中,它认为那是自己所有,因此喜不自胜,不再流连于“中有”形态而托生于母胎;就在托生的一刹那,即成为“生有”。
本多从前把这种佛理当童话来看,但如今却不自觉地回想起来。本多认为,人世间的神秘毫不在乎我们的意见,突然无理地袭击并占据我们,这种作风和“中有”很相似。神秘就如一件危险的礼物,如一个美丽彩球从外面被踢进冰冷而严谨的法律秩序与理性构造当中。这球的色彩也是循着一种严格的法则而变幻的,只是这种法则与我们理性的法则毫不相同,因此这球绝对不能被人看见。
不管本多承认与否,神秘已在他心中烙下深深的印痕,早就无法摆脱。如果说有摆脱的办法,那也不是摆脱,而是寻找分担秘密的对象,那就只有饭沼父子了。然而,现在并无证据说明他们当中有任何一人已发觉这个秘密。大致能确定的是,从前看过清显裸体的饭沼茂之,应该知道他儿子的身体和清显的相似处。但纵使他知道了,说不定也会加以掩饰。有什么办法能从这对父子嘴里问个究竟呢?或许质问本身就是下策。首先,即使他们清楚这个秘密,难道会愿意公开?如果不愿意,这个秘密或许就成了本多一人心灵上的重担。
时至今日,本多仍时常回想起清显年轻时留下的敏锐活跃的生命。本多从未希望重复他人的人生,然而,清显短暂而美丽的生命,就如绽放淡紫色花朵的寄生兰般深深地在本多生命之树的一段重要时期里扎下了根。因此,清显的人生象征着本多人生的真义,孕育了本多原本不会绽放的花。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吗?这次转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团团疑惑使他迷惘,但另一方面,本多的心又宛如翻涌的地下泉水般畅快。清显复活了!那株长到一半突然被砍伐的年轻树木,再度萌生绿芽。十八年前这两个朋友都还年轻,而现在本多已失去青春,朋友却依然散发着青春的光彩。
饭沼勋没有清显的美貌,却具备清显所欠缺的雄壮。经过仔细地观察还能发现,饭沼的纯朴与刚毅,取代了清显当年的傲慢。这两人的差异犹如光与影,相异而互补的特性使他们都成了青春的化身,这是他们的共同之点。
本多想着从前和清显共度的岁月,思念与哀伤交缠,但是又感到了意外的希望。正因为这种心弦的颤动,他觉得把往昔被自己的理性所束缚的信念完全摒弃也在所不惜。
然而,在奈良这与清显有缘之地,接触到这种转生的奇迹,又是怎样的奇缘呢?
“等到早上,先不去率川神社了,而是要乘车去带解 的月修寺拜访聪子,为了自清显死后就不曾与她联络向她表示歉意。而且,这个转生的好消息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我也有责任马上告诉她。前任住持圆寂后,听说她成了现任住持。那微露衰老前兆的姣好面容上,这次一定会出现由衷而激动的欣喜吧!”
这种想法使本多一时恢复了年轻的冲动,然而,瞬间又生出另一股有力的思绪,压抑了这种思潮中的轻率。
“不,我不应该这么做。她连清显的丧礼都没有参加,足见她遁世之志的坚定。事到如今,我没有打扰她的权利。无论清显转生几次,都是她已抛掉的凡尘俗事,与她无关了。不管能提出什么确实的转生证据,她也一定不会动容。虽然对自己而言是奇迹,但她所处的世界里,奇迹早已不存在了。我不能因一时的兴奋而将两个世界混淆起来,所以还是不要去拜访她吧。如果这不可思议的转生是基于真正的佛缘,那么就算我不促成,聪子终究也会和转生后的清显相逢,我还是等待时机自然成熟吧。”
这些犹疑不定的思绪,使本多越发清醒。枕头和被子都躺热了,却仍无法安稳入梦。
窗口开始泛白。
室内的灯光映在桃山式木雕窗框里的玻璃上,宛如一弯残月;泛白的天空下,已经看得到池旁树林中兴福寺的五重塔。从这里只能看到上面三层和刺破拂晓耸然而立的塔尖。但是,那几乎还似剪影般的形象,在晨光中的天空一角,以三层屋檐那微妙的翘起诉说着一个多重的梦境:刚从一个梦中醒来,又进入另一个梦中;刚刚摆脱了一个幻觉,又陷入了另一个更为活灵活现的幻觉。梦从高高的塔顶传到塔尖上的几个金属环和装饰的宝石,随后便如看不见的轻烟般消失在破晓的天空。看到这个情景,本多更加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苏醒;即便醒了,说不定还会踏进与现实极其相似的另一个梦。
小鸟的啼啭使本多突然想到,复活的岂止是清显呢?或许复活的还有本多自己。从那精神的冻结里,从那庄严的死别后,从那如同几千万页封闭的档案般漠然的痛苦中,从“自己的青春已经逝去”这句永远重复的话中获得新生。
本多的生命曾因清显的存在而被那样地蚕食,又因他的死而被深深埋藏,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共同获得新生,就像照亮一棵树梢的旭日挪到另一棵树梢一样。
想到这里,他才生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全感,一股微微昏迷的睡意终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