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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日,大清早就暑气逼人。炎夏就这样提早来访,阳光热情地吹打着鼓笛,宣告这一消息。院长特意派车来接本多,因而上午七点,他就离家前往樱井。

官币大社 的大神神社俗称三轮明神,以三轮山作为神体。三轮山又简称“御山”,海拔四百六十七米,占地约四里 。山上生长着繁茂的杉树、扁柏、红松等。这儿没有一棵活树会被砍伐,不净之物一律禁止入内。这座大和国首屈一指的神宫,是日本最古老的神社,据说它承袭了最古老的宗教仪式。所以,信仰古神道的人,一生中必须来这儿参拜一次。

关于“大神”的词源有两种说法,其一为古代酿酒的酒瓮读音误读;另一说法则认为这是韩语中“用米酿酒”之义。因为把神酒与神视为一体,故而称之为“神”。这里受祭祀的主神“大物主大神”是“大国主神 ”的“和魂 ”,自古以来一直作为造酒之神而被供奉。

神社院内有一座祭祀荒魂 的狭井神社,颇受军人的信仰,很多参拜者都到此祈求武运长久。五年前,在乡军人会会长开始在这里举办剑道比赛,后来由于狭井神社的场地狭窄,只好改在祭祀主神的本殿前庭举行。

院长就这样向本多说明了大神神社的来历。

本多在挂着“下马”牌子的大牌坊前下车。

铺着鹅卵石的参拜小道徐徐迂回,左右杉树夹道,树枝与树枝间系着细绳子,间隔均匀的白纸条在上面悠悠摇曳着。露出地面的松柏根上的苔藓,被昨天的雨淋湿,呈现出海草般的绿意。路的左边有一条小河,“哗哗”流过竹丛和羊齿草下方。头上的杉树梢间洒下强烈的日光,笼罩着脚下的草地。走过神桥,才能依稀窥见曲折石阶上方的遥远处,有拜殿 那白底紫花帷幔的一角。

本多站在石阶上擦汗。威严的拜殿耸立在三轮山山腰。殿前宽敞的院子里,一块四方场地中的沙粒已经清扫干净,微红的土地上撒了细沙。比赛场的三面都摆着椅子和木板凳,左右的席位上方架着大帐篷,本多在那儿看到了可能属于自己的来宾席。

身着白衣的祢宜 出来迎接他,并告知宫司 正在恭候。本多回头看了一眼被旭日染成蔷薇色的比赛场,随后跟他们走向社务所。

总是摆出严肃表情的本多并不是虔诚敬神的人。看到拜殿后方的神山上,葱郁挺秀的杉树在长空下凛然闪耀,他不禁肃然起敬,但这并不是说他一直保持着对神的虔诚信念。

把神秘看成弥漫在这清爽世界中的景象,或者根本认为神秘只存在于另一世界,其实是两回事。当然,本多对神秘顿有好感,这点很像母亲。然而,本多自十九岁开始就拥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自负,认为没有母亲,自己能过得更好。这种自负有一半是与生俱来的。

和来宾中的地方名流交换名片,寒暄一番之后,本多在宫司的引导下来到了通向拜殿的回廊里。有两名女祭师正用长柄勺子往客人伸出的手上浇禊斋 的水。拜殿上已经坐着穿着剑道服的五十名选手,看去一片蓝色。本多被引领坐在最上座。

乐师吹奏笙箫。身穿礼服,头戴乌纱帽的神官走到神前,宣读祝祠。

“承天日神灵之福,奉大和大物主大神之尊名,于三轮神宫之前庭……”

神官还将祭神用的玉串 在众人头上左右挥舞。

接下来由本多代表来宾敬献玉串。选手代表则是个六十岁左右,身着褪色剑道服的老人,他也敬献了玉串。在这庄严肃穆的仪式中,暑气依旧袭人,汗水沿着背脊涔涔而下,本多觉得衬衫底下好像有虫子在爬动,很不舒服。

参拜结束之后,人们一同来到前庭,来宾坐在来宾帐篷的椅子上,选手则坐在选手帐篷的草席上。露天席位中也坐满了参观者,他们面朝着东面的拜殿和神山,刚好被上午的阳光直接照射,只能利用扇子或手帕来遮挡。

接着是冗长的祝辞和致辞,本多也站起身来,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据说五十名选手会分为红白两队,每队二十五人,每场比赛各队派出五人出战,一共比赛五次。本多之后起身致辞的是在乡军人会会长,他的发言漫无边际,坐在旁边的宫司趁机向本多耳语:

“请看对面帐篷第一排左端的少年,他是东京国学院大学预科一年级的学生,将作为第一场比赛白队的先锋。您不妨多留意一下,他在剑道界深受厚望,十九岁就三段了!”

“他叫什么名字?”

“姓饭沼。”

这姓似乎在哪儿听过,本多又问道:

“饭沼……他父亲也是剑道家吗?”

“不,他父亲叫饭沼茂之,是东京著名国粹团体的塾长,也是本社的热心信徒,不过,他自己不搞剑道。”

“他今天来了吗?”

“听说他本要来看儿子比赛,很不巧,正好和大阪某会议的时间冲突,实在分身乏术。”

看来,一定就是那个饭沼。饭沼茂之相当有名气。不过,知道他就是清显从前的学仆,只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在法院的法官室内讨论思想运动时,本多从一位周密调查过这类事件的同事那儿借来各种最新杂志和资料,其中有一篇题为《右翼人物总览》的文章,在介绍饭沼茂之的部分写着:“近来声名鹊起的饭沼茂之是土生土长的萨摩人,从初中起就享有该县第一秀才的盛誉。由于家境清寒,通过乡党的推荐,上京担任松枝侯爵家少爷的学仆,致力于教育少爷学习,同时自我进修。后与侯爵家名叫峰子的女仆热恋并私奔。备尝辛苦后,这位热血青年终于办成了如今规模宏大的饭沼学塾,并和夫人峰子女士育有一子……”

直到那时,本多才知道从前那位饭沼的行踪,但并没有和他碰面。在松枝宅邸的阴暗长廊上默默带路时,那穿着深蓝底色碎白花纹衣服的严肃背影,便是留在本多脑海中有关饭沼的全部记忆。限于这模糊的记忆,饭沼一直只是阴暗背景中一个“性情不明”的人物。

清扫过后的比赛场地内,一只牛虻刚刚飞落,马上又朝着来宾席那铺着白布的长桌飞来,在人们耳边嗡嗡作响,一位来宾展开扇子把它挥开,展扇和挥扇的神态颇为不凡,让本多清楚地回想起那人名片上印着“剑道七段教士”的头衔。此时,在乡军人会会长的冗长致辞仍在继续。

眼前是个四方形的空间,此刻本殿大屋顶的元宝屋脊与神山的翠绿和光辉的天空融在一起,洋溢着灼热的气息。在这不久即将被激烈的叫声和竹剑的击打声所占据的沉默空间中,偶然有迷失方向的风吹过时,便使人生出这样的幻觉,仿佛那风也受着一场鏖战之预兆的影响,不停地屈伸着它那透明的四肢。

本多将视线投向对面饭沼茂之的儿子。比自己和清显大五岁的饭沼,二十年前只不过是一名来自乡下的学仆,现在却成了这么大孩子的父亲。本多自己没有孩子,所以不知不觉间便忘记了岁月的逼人,如今想到饭沼,岁月逼人的感觉便回来了。

那个少年正坐在草席上,一动不动地倾听着会长的致辞。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听;不过那闪闪发光、直视前方的眼神,使他看起来有如与外界绝缘的钢铁。

眉清目秀、肤色微黑,紧紧抿着的唇仿佛横衔着刀刃一般,的确有饭沼的神采。然而饭沼那混浊忧郁的线条,已逐一被重新雕琢,加入了锐利与轻捷的气息。“这是对人生还一无所知的脸,”本多心想,“这是还不相信刚降下的雪,终究会融化、污浊的脸。”

选手们的膝前整齐地放着护手,上面是用手巾覆盖的面具。手巾的空隙间,隐约闪出面具金属部分的光芒。那一排排紧挨着的蓝色膝盖间透出的光芒,与交战前尖锐的危机所带来的烦闷情绪十分相称。

主裁判和副裁判站起来叫着名字:

“白队选手,饭沼。”

戴上防护面具的赤足少年踏上灼热的泥土,恭敬地在神前行礼。

不知何故,本多希望这位少年能获胜。第一声叫声,仿佛受惊的鸟鸣,从少年的口中吆喝出来。

这叫声一下子把本多的思绪拉回他的少年时代。

本多对清显说过:大正初年是他们的年轻时代。几十年后,那段岁月的细腻感情都会被悉数忘却,当时自己把剑道社的社员全部归之于该时代的“愚神信仰者”。这一点如今已得到验证。然而使自己感到意外的是,那种愚神的事情在今天想来反而令人怀念,比起自己曾经稀里糊涂地信仰过的高贵神明,愚昧的神明看起来更为美丽。此时本多突然掉进少年时代的洞穴,但确切地说,那已不再是和从前位置相同的洞穴了。

正是因为这样,冲进本多耳中那股裂帛般的叫声,听起来就像从细缝中迸出的少年灵魂之火。此时,一种发出那种怒火时的苦闷(其实,那时的本多几乎和苦闷无缘),鲜明地复苏了,仿佛他当年曾亲历过这种感觉。

这是时间在人类心灵中进行的一幕不可思议的认真表演。在不将昔日那镀银记忆中微妙的虚伪锈迹强行剥去的情况下,重新演示一种包含了梦与希望的完整形象,并试图通过这种演技,到达从前不曾意识到的更深层的本质。正如从远方的山岭眺望以往居住过的村子,即使往昔经历的细节已然模糊,在那儿住过的意义却仍然明朗。当时恼人不已的广场石板上的积水,如今远望正闪烁着光芒,竟表现出一种美,一种天然而未雕饰的美。

在少年饭沼最初发出叫声的一瞬间,这位三十八岁的法官觉得,那叫声如同箭镞一般深深刺入了少年的胸口,留下锐利的痛楚。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试图深入探索被告席上那些年轻人的紧闭心灵。

敌方的红队选手像鱼鼓着鳃片一样,用双唇将面具两边的护罩弹起,发出威吓的叫声。

少年饭沼很镇静。两位选手都采取把剑平举的姿势,相向绕着圈子。

少年的脸朝向这边时,面具的光与影交会的深处,可以看到乌黑而清晰的眉毛、闪亮的眼睛,以及发出叫声时露出的皓齿。当他背向这边时,后脑系得很整齐的手巾和蓝色带子下,那剃得干干净净的脖颈令人感到一种清爽的强悍。

突然,如同惊涛骇浪中两艘船撞到了一起,少年背后那根代表白队的白布条飘了起来。瞬间,沉重的声音响起,对方的脸被打中了。

观众热烈鼓掌,饭沼击败了第一个对手。

面对新的敌手,饭沼摆出蹲踞姿势,然后从腰间迅速拔出竹剑。那种敏捷的动作,已早早具备了制敌的气势。

对剑道一窍不通的本多此时也注意到了少年饭沼姿势的端正。无论在如何激动人心的瞬间,他的身形也像是贴牢在空中的蓝色裁衣纸样,丝毫不乱。他的身体从来不会像陷入空气的泥沼中那样失去平衡,似乎只有他周围的空气不是黏热的泥沼,而是一泓澄澈自在的水。

少年饭沼向前一步,迈出了帐篷的阴影,他的黑色护胸映出蓝天的光彩。

敌手退了一步,洗旧了的剑道服及裤子呈现深浅不同的蓝色,系着斜十字形护胸带的地方,更是被磨得泛了白,就是在那儿垂着一条鲜红的细布。

已经踏出一步的饭沼有被击中护手的危险。渐渐看出门道的本多,很清楚地观察到比赛的紧张状态。

从护手到袖口之间露出的前臂,不像一般少年那么纤细,粗大的手臂内侧,可以看到白色肌肉的跃动。护手内侧的白色皮革因外侧蓝色调的渲染,呈现着黎明时分的天空般抒情的颜色。

两支竹剑的剑尖好像两只骤然相遇的狗,神经质地相互敌嗅着。

“咿啊!”

敌手发出怒吓的叫喊。

“啊啊啊!”

激起饭沼嘹亮的叫声。

敌人袭击腰部,饭沼用竹剑向右挥打,爆发出鞭炮般的声响。两人迎面互击,相持不下,裁判把他们分开。

“开始!”

主裁判一声令下,展开攻势的饭沼有如翻涌的蓝色波涛,连续追击敌手。

那是一招招规范、精彩、锐利、果决、无懈可击的连续招数。敌手左遮右挡,一失神,正面被打个正着,仿佛是他扑过去挨打似的。

主裁判和副裁判同时举起三角形的小白旗。

饭沼已经击败两人,场内响起如雷的掌声。

“气魄十足,追击不舍,对方只有挨打的份。”本多邻座的剑道教士装腔作势地说,“红队盯着白队的剑尖看是不行的。不能看对方的剑尖,那样看会心慌意乱。”

虽然一点儿也不懂,本多还是很清楚地察觉到,饭沼体内有一根放出蓝紫色光芒的弹簧,正是它令少年的灵魂以一种极其精确的跃动,迫使对手的心灵在瞬间变得空白。

敌手的空隙就像一个真空地带,吸引空气般地吸引了饭沼的剑,饭沼的剑只是被捏出正确的姿势,好像进入没上锁的门内,轻松地击中敌手。

第三个敌手像婴儿撒娇般,左右扭动着身体向前逼近。

敌手面具内的手巾绑得不好,没有在额上形成一条整齐的白线,一端落在右眉附近。他稍稍弓背,有如一只盛怒的鸟。

不过这是一个不能轻视的敌手,他出剑的架势有大将之风,不失为个中高手。他像啄饵后迅速飞逃的鸟,从远处猛刺饭沼的护手,这种攻击通常都能奏效,然后又退到远处,随即发出胜利的呼啸。在防御时,无论多么艰险困难,他也能从容还手。

和这种敌手对峙时,饭沼挺着胸膛、有如在水上滑行的姿势,便显得脆弱而危险。说不定这次他会因为自己优美、正确的姿势而失败。

一步一剑的出击都被对方躲开,敌手企图用自己丑陋的姿态和焦躁的情绪传染对方。

本多从比赛一开始就忘却了暑热,也舍去了一向不离嘴的烟,他注意到眼前烟灰缸里烟蒂的数目没有增加。

他伸手把皱得厉害的白桌巾拉平,邻座的宫司叫了一声:“啊!”

抬头一看,裁判正交叉挥舞着小旗。

“太好了!在紧要关头击中护手。”宫司说。

少年费尽心思逼近总是与他保持相当距离的对手。他每逼前一步,敌手就退后一步,就像身上缠满了狡猾的海藻,那稳固的防御令他无懈可击。

“呀——”

饭沼挥剑出击,对方立即冷笑着进行防卫,两人的护手相撞,继而互推,相持不下。

两支竹剑几乎直立着缠在了一起,仿佛停泊的船只那微微晃动的桅杆,护胸如船腹般散发着光泽。此刻,两人好似合力托着一片绝望的蓝天。他们呼吸急促,汗水涔涔,肌肉相搏,对抗的力量达到了顶点,并产生了不满的焦躁……这一切都充塞在两人僵持的气息中。

就在裁判为了解围而准备叫“停手”时,饭沼利用对方推击而来的微弱力量向后飞身,手上的竹剑随即发出悦耳的声响,击中对方腹部。

两位裁判高举小白旗,观众席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本多这才松了口气来点烟,但看到香烟在正朝桌布逼近的阳光中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火光,顿觉索然无味。

黑色汗水像血似的滴在少年饭沼脚边的土地上。他从蹲踞改为站立姿势时,从被尘土弄脏的蓝色裙裤下摆露出来的苍白肌腱,就像鸟儿起飞一样猛地伸直。 NDAQfYYaaadSOupvDW6S0tD1PXAQFjFWN21ksWB2d/jJzr8LM07FsGfYuSBmr3+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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