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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岁,是多么奇妙的年龄啊!

青春已消逝在遥远的往昔。自从与它告别至今,脑海深处已寻不到一丝它的影像。所以,反而像是一直生活在与青春一墙之隔的地方。彼端不断传来轻轻的声响,可是墙上却没有通道。

对本多而言,青春似乎已随着松枝清显之死而终结,曾在那里凝聚、结晶、燃烧的东西也已消失。

直到如今,在写判决书写到厌倦的深夜,本多还会反复翻看清显留下的《梦之日记》。其中多半都像没有任何含义的谜语,不过也有暗示夭折的不祥而美丽的梦境。黎明前的黑暗将窗子染成青紫色,清显的白木棺柩横摆在房间的正中间,而他的灵魂则飘浮在空中,俯视着这一切。这梦境在一年半之后竟成了现实。只是梦中抚棺哭泣、前额留着美人尖的那个女人,也就是聪子,却始终没在清显的葬礼中出现。

十八年过去了,在本多的记忆中,梦与现实的界限变得愈加模糊。看着清显唯一的遗物——《梦之日记》——这确凿的手迹,清显所做过的那些梦、那些仿佛用簸箕淘出的沙金一般的梦,比起清显曾经存在于这世上的事实本身更为写实。

随着时光的流转,梦与现实在朦胧的记忆里变得等价。曾发生过的事和似曾发生过的事之间的界线渐渐变淡。梦迅速地侵蚀着现实,从这一点来说,过去又与未来十分相似。

年轻时,人们总认为现实只有一个,未来则蕴含着种种变化。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实变得复杂,而“过去”则因种种变化而变得扭曲。由于过去似乎与复杂的现实相互结合,因此现实与梦的界线就愈发模糊了。如此容易变化的现实的记忆,已与梦境没有什么不同了。

连昨天才见过的人,本多都不一定能记住他的名字,却随时都能唤起有关清显的回忆,就像昨夜的噩梦留下的记忆,倒比今早走过时看到的熟悉街景更为鲜明。一旦过了三十岁,人的名字就像剥落的油漆般总会被渐渐忘却,那是因为这些名字所代表的现实,比梦更虚无缥缈,将从每日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流失。

本多的生活早已没有了波澜,他觉得不论世间发生什么,他能做的,只有用严谨的法律体系去对待一切。毋庸置疑,他属于理性世界,只有这个世界,才是比梦和现实更为可靠的东西。

当然,由于审理过许多刑事案件,他也不断地接触到人世间的激情。虽然自己从未有过,却常常见到这样的事例:在某些人的人生中,一种情欲竟具有宿命般的魔力。

他真的安全吗?仔细一想,如同远方的银堆一样,自己心灵的深处也曾面临崩溃的危险。从那以后,他渐渐获得了一种铁壁般的自由,使他能不为任何诱惑所动。那远方轰然崩溃的危险就是清显,那诱惑,也正是清显。

他喜欢谈起和清显共度的时光,不过,对于仍活着的人来说,青春只不过是一种免疫力罢了。何况,他三十八岁了,这是一个微妙的年龄,说已历经沧桑,未免太过轻巧,但说风华正茂,却又随时可能逝去。这个年纪,生活的经验隐约散发出腐臭,新鲜的欢乐正日渐消退。这个年纪的人,无论多么愚钝,都会感觉到美正飞快地抽离而去……本多对工作的热衷,意味着他渐渐爱上了这个不可思议且抽象的工作,这个与感情彻底隔绝的工作。

回到家里,进书房之前,他会先和妻子共进晚餐,但时间不定。在家工作时大约六点吃晚餐,而开庭日若是加班,也有八点才开饭的时候。不过,现在不像担任预审法官的时候,会在半夜被叫起来了。

无论多晚,梨枝总会等他共进晚餐;他晚归时,她就把饭菜重新热一下。本多一边听着妻子和女佣在厨房充满生气的忙碌声,一边看着晚报。饭前饭后,是本多一天当中最好的休息时间。虽然家庭规模不同,但他的脑海中却浮现起当年父亲在黄昏时休息的情景。就和自己现在一样。他在不知不觉中竟变得像父亲了。和父亲不同的地方,大概是自己少了那种不自然的明治风格的威严吧。因为他没有孩子可以显示威严,家里就保持着更为自然和单纯简明的秩序。

梨枝寡言少语,谦和恭顺,从不追根究底。她有轻微的肾炎,偶尔会略显浮肿。这种时候,她会化比较浓的妆,那困乏的眼神反而因此显出迷离的娇媚。

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日晚上,梨枝脸上又出现了这种神情。第二天是开庭日,尽管是星期日,本多仍从下午起就投入工作,他估计在晚饭前可以告一段落;于是嘱咐妻子,今晚的工作完成之前,不希望被晚餐打扰,然后就进了书房。等工作完成时,已经八点了,在家的日子很少这么晚吃饭。

本多原本没什么生活情趣,不过因为久住关西的关系,对陶瓷器皿产生了一些兴趣,日常用的餐具都是些精品,譬如仁清风格的饭碗、栗田陶瓷第三代传人与兵卫制作的酒具,也算是小小的奢侈吧。梨枝花心思做了抹上芥末的怀石风味小油香鱼,还在关东风味的烤鳗鱼里放了冬瓜,她认为这对工作了一整天的丈夫身体有益。

火钵内火苗凄迷地跳跃,铜壶中开水单调地沸腾,又到了这令人感伤的季节了。

“今晚可以多喝一点,牺牲了一个星期日,总算把工作赶完了!”本多仿佛在自言自语。

“是啊!”梨枝一边斟酒一边回应。

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倒酒,这平淡和谐的姿势就像两手之间有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引,显示出游戏一般的自然规律。梨枝绝不会打乱这种规律,这一点就像眼前开满清香朴花的夜间庭院般真实。

这种静谧触目即是,伸手可及,是当年的有为青年经过二十年才得到的。本多也曾有过几乎难以触摸现实的时候,但是他并未因此而焦躁,所以才得到了如今的一切。

本多悠然自得地喝着酒,新鲜豌豆蒸的豆饭冒出热气,直扑到他的脸上。本多正要开始吃饭,听到了叫卖号外的铃声。他吩咐女佣出去买。仓促印制的号外,纸裁得歪歪斜斜,油墨还没干。这是有关五一五事件 的第一条报道:海军将领袭击犬养首相。

“真是的!前一阵子才刚发生过血盟团事件 。”

本多说道。不过话中透着一种自负,当世间人带着阴暗的神情慨叹世事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从俗世中超脱了,并达到了一个更为清明的境界。醉意中,他更真切地看见了这个世界明晰的部分。

“你又要忙了吧?”梨枝说。

妻子的无知与法官女儿的身份很不相称。本多为此油然而生一种怜惜。

“不,这是军事法庭的问题。”

这种事本来就超出了本多的管辖范围。 EJXCEe2dUm+JU6+uLfNPq41GN53Krfv/3oEVwYqvANlid2vj4Lkxz6kbpZ9B0i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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