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犹如万花筒,看似光怪陆离,实则万变不离其宗。越是看似离奇,越要以平常之理去寻,离奇之事之所以离奇是因为它被人刻意罩上了一件光怪陆离的外衣,只需扯下这件外衣,真相自然就会呈现在世人面前。”
赵志平一直牢牢记着宇文邕的这句话。虽然宇文邕只有十五岁,却有着同龄人所不具备的沉稳老练和明敏透彻。赵志平自叹不如,自己虚长几岁,可无论是眼界还是阅历,反而不及年纪尚轻的宇文邕。
凌利中的案子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正是宇文邕的那席话让赵志平又看到了一丝曙光。
他们之所以屡屡碰壁皆是因为一直都在走寻常路,或许从最不合常理的地方入手才能彻底摆脱当下的困境。
赵志平坚定地说:“既然这个案子迟迟未有进展,不如我们就从最匪夷所思的幽门罗兰藻开始查起!”
“如何查?难道你真的想去洞庭湖?”张光洛瞪大眼睛反问道。
“对,此事我已思虑多日了!”
“且不说长安与洞庭湖相距千里之遥,关键是洞庭湖位于南朝。我听闻南朝当下局势动荡,陈王陈霸先意欲废掉梁帝自立。此时我等前去恐怕会遭遇不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若张宫伯心存顾虑,志平愿一人前往。志平这便去找大冢宰索要通关文牒。”
见赵志平的态度竟如此坚决,张光洛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说:“罢!罢!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会跟赵上士一起去闯。”
虽然张光洛极不情愿,却依旧硬着头皮跟随赵志平前往凶险莫测的洞庭,因为他一直背负着一项秘密使命,那就是暗中监视宇文邕、赵志平和独孤芷兰等人的一举一动。
张光洛和赵志平各带了一名随从,一个是陪伴赵志平多年的老仆赵忠,另一个就是张光洛的亲随齐全,四人悄然启程南下洞庭。
赵志平一手甩鞭,一手挽缰,向南疾驰而去,卷起一阵烟尘。而张光洛却突然回头深情地望着身后渐渐远去的长安城,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一种诀别之感。
四人抵达北周边陲重镇荆州 时已是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这座饱经战乱侵袭的老城染成了一片金黄。
四人在城中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收拾停当之后便到前院去吃饭,刚刚坐定便见一衣衫褴褛、皮肤黝黑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高声喊道:“赶紧给小爷上好酒好菜!”
店中小酒保向来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只因小酒保的动作稍稍迟缓了些,那个男子便大为不悦道:“怎么的?狗眼看人低是不是?看看小爷手中拿的是何物?”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他手中高高举起的瓷罐,那人得意扬扬道:“里面装的尽是红锦鱼,如今李刺史高价采买红锦鱼,只要小爷一转手,便会得几百贯的钱财,难道还差你酒钱不成?”
赵志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手中的罐子,不知里面盛的究竟是什么鱼,竟然会如此值钱!
那人的目光与赵志平撞在了一起,冲赵志平笑笑,颇为得意地说:“此红锦鱼产于江水湍急之处,极难捕捉,运气不好一个月也难捕到一条,活该小爷近来走运,居然一连捉到了十几条。这种红锦鱼不仅难捕,更为难养,离开江水一两日便会死去。起初小爷将江水盛放于罐中,然后再将红锦鱼养于其间,但红锦鱼依旧难以成活,后来听一位老前辈说,如若加入幽门罗兰藻,红锦鱼便可活得长久,幽门罗兰藻也不会干枯变质,小爷一试,果然颇为奏效,看来是天佑小爷!”
赵志平心中不免一惊,“幽门罗兰藻”五个字强烈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荆州刺史李辉居然也牵涉其中。
李辉是当朝太师李弼的次子,人品和能力都极为出众,宇文泰能将自己的女儿义安长公主许配给他,就足以说明宇文泰对他的器重。李辉曾与宇文泰的另外两个女婿李远之子李基、于谨之子于翼同任武卫将军,分掌禁军。北周建立之后,大权独揽的宇文护却将三人统统外放,令其表弟尉迟纲独掌禁军。
赵志平问道:“李刺史为何要高价收购红锦鱼呢?”
“上头要什么,小爷便捕什么,管那么多作甚!”
小酒保急忙向那人赔罪道:“都怪小的有眼无珠,刚才惹爷生气了!哎,说来也怪,不知这李刺史为何偏偏对这红锦鱼情有独钟。小小红锦鱼一时间身价陡增,连南朝很多渔人都纷纷搜捕红锦鱼,甚至只身赴险前往暗流险滩,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是小的水性好也定然去江上一试身手!”
赵志平再也没有了食欲,看了看一直低头沉思的张光洛,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回房,两个随从一边嚼着嘴里的饭菜一边快步跟在两人身后。
回到房中,赵志平关好门窗,若有所思道:“在下长在洞庭边,从未听说红锦鱼会如此值钱,可李辉偏偏出高价采买,难道是另有所图?”
张光洛答道:“厉无畏曾说当初与赵贵、独孤信密谋诛杀大冢宰之人就是当朝太师李弼,可惜他莫名死于狱中,李弼长子小司寇上大夫李耀恰恰掌管刑狱之事,你师父凌利中的尸身内又离奇地发现了只产于洞庭湖的幽门罗兰藻,如今李弼次子李辉又与幽门罗兰藻有牵连!这一切恐怕绝非巧合吧!”
赵志平沉默了一会儿说:“如若在下没有记错的话,李辉也曾在禁军效力。张宫伯能否以叙旧之名前去探一探李辉的口风?”
张光洛却面露难色:“我的确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不过那时我受李基将军节制,与李辉其实并无多少往来。”
“既然你曾与他同在禁军,多少也算有些情面,况且事关重大,张宫伯就莫要再推辞了!”
见赵志平如此说,张光洛硬着头皮答应了。
赶到刺史府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张光洛将自己的名帖递给门吏,很快门吏回来便领着他去见李辉。
张光洛与李辉见面后简单寒暄几句,李辉便问道:“张宫伯执掌禁军,关系重大,难得天王准许你离京,不知张宫伯因何事来到我荆州地界?”
张光洛轻描淡写道:“在下奉命去南朝办些公事,恰巧路过荆州,特地来拜会李刺史。自从上次一别,已有半年的光景了。”
李辉微微点点头,但他的目光中却充满了疑虑。他隐隐觉得极少出京的张光洛突然现身荆州定然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张光洛赔着小心问道:“小弟来荆州后在坊间听闻一桩奇事,不知是真是假?”
“哦,不妨说来听听。”
“坊间传闻李刺史高价收购红锦鱼,很多人竟为了高额赏金而不惜以身犯险……”
李辉脸色微变,却竭力掩饰道:“纯属无稽之谈,不足为信!”
见李辉如此赤裸裸地否认,张光洛自觉继续问下去也无益,反而徒增人家的猜忌,便以天色已晚为由起身告辞了。他明显感到李辉不似他刚来时那般热情了,脸上居然挂着某种异样的神情。回到客栈,张光洛向赵志平讲述了此次探访的情形,赵志平也满腹疑惑,认定李辉定然是在掩饰什么。李辉为何要隐瞒,又在隐瞒什么呢?二人百思不得其解。
夜里,张光洛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急促地喘着气,脸上淌着冷汗。他急忙从床边几案上摸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火苗在黑暗中不停地跳跃着,犹如他摇摆不定的人生。
张光洛初入禁军之时,西魏皇帝元宝炬与权臣宇文泰之间相处得还算融洽,那段时光可谓张光洛一生之中最为惬意的日子,不仅娶了妻,还纳了妾。
可是随着元宝炬的去世,承继大统的新皇帝元钦与宇文泰的关系却变得愈加微妙紧张。
那是一个月冷星稀的夜晚,张光洛在殿外值宿。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悄悄靠近光华殿,竖起耳朵静静地偷听着殿内之人的谈话。
就听到元钦愤愤不平地说:“宇文泰欺人太甚,胆敢对尚书元烈痛下杀手,还有何事是他做不出来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必先杀之而后快!”
广平王元赞泣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宇文泰耳目众多,势力盘根错节,陛下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还需从长计议为好!”
元钦冷笑道:“从长计议?还要等多久,还要忍多久?与其这样窝窝囊囊地活,不如轰轰烈烈地死!”
张光洛不禁大惊失色,急匆匆地离开,迅速消失在黑夜之中。
惊魂未定的张光洛在黑黢黢的宫殿之中徘徊了许久,陷入纠结之中,最终还是决意将此事告诉一向待己不薄的上司武卫将军李基。李基听完之后顿感事态严峻,连夜离开长安前往同州面见岳父宇文泰。宇文泰闻听勃然大怒,天刚刚破晓,便令麾下军队向着长安进发。当日并非朝觐之日,宇文泰的突然回京吓得元钦惶恐不安却也无可奈何。宇文泰的外甥尉迟纲总领禁军事务,而他的三个女婿李基、李辉、于翼分掌各支禁军部队。
此时,元钦在光华殿心不在焉地批阅着奏章,只见尉迟纲仗剑大摇大摆地走进殿内。尉迟纲生得豹头环眼,勇猛精悍,声若巨雷,势如奔马,但唯一令他苦恼的是只有燕颔,却无虎须,而他的哥哥尉迟迥又偏偏是人人称道的“美髯公”。尉迟纲一气之下索性将自己稀疏的胡须全部剃掉,但因常在宫中值宿,颌下却没有胡须,时常被宦官们嘲笑为“露啄君”。
张光洛紧紧地跟在尉迟纲身后,但他却因心存愧疚而不敢看元钦的双眸,微微低着头。
尉迟纲声色俱厉地说:“奉大丞相之命,请陛下移居别殿!”
元钦手中的御笔惊落在奏章上,渲染成一片红晕。虽然他的心中满是惊恐,却强装镇定,厉声喝道:“谁给他的这个权力?这个天下到底是我们元氏的,还是他宇文氏的?”
尉迟纲却说:“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之大,有德者居之!”
元钦顿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低声哀求说:“朕要见大丞相,他为何要如此对朕?”
尉迟纲却冷冷道:“这恐怕要问陛下您自己了!来人,请陛下移驾!”
张光洛和另外一名禁军将领架着元钦前往冷霜殿。那里原本是被打入冷宫的嫔妃们所居之所,如今却成为元钦最后的归宿。
元钦从人们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很快他的四弟齐王元廓被拥立为新皇帝。元廓一直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但最终也没能逃脱被废的命运。
张光洛眼睁睁地看着一脸落寞的元廓走下皇位,西魏王朝至此走到了历史的尽头,另一个崭新的王朝北周随即拉开了序幕。
就在张光洛以为自己今后的日子将会在波澜不惊中度过时,李远之子李植的到来再度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
或许是因果轮回,一代枭雄宇文泰生前把持朝政,挟持天子,等到他的儿子宇文觉即位成为天王,同样受人挟持,唯一的不同就是挟持宇文觉的并非外姓人,而是他的堂哥宇文护!
宇文觉只有十六岁,本就处于容易冲动的年纪,自然对大权独揽的堂哥宇文护不满,可禁军军权掌控在将军尉迟纲之手。虽然尉迟纲是宇文觉的表兄,却与年纪相仿的宇文护走得更近。宇文觉迫切需要得到禁军将领的支持,就这样,张光洛也被裹挟进来。起初,张光洛觉得军司马孙恒、宫伯乙弗凤和贺拔提皆是被能言善辩的李植鼓动来的,因为他们都曾是李植的叔叔李穆以及李植的弟弟李基担任武卫将军时的旧部,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真正的主谋并非李植,而是始终沉默寡言的乙弗凤!
乙弗凤看似简单,实则不然。他的心中一直盘算着一个天大的阴谋,一个足以让初创的北周帝国轰然倒塌的大阴谋。
对此,张光洛不知道,稚嫩的天王宇文觉更不知道!
望着手握禁军军权的乙弗凤、贺拔提和张光洛,宇文觉一时间信心陡增,决意尽快除掉专权的宇文护。
本不想卷入这场政治旋涡的张光洛,每到夜深人静之际,便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张光洛决意再次充当告密者,但这次他的内心却更为煎熬,毕竟宇文觉是当今天子,是昔日主公宇文泰之子,而李植又是老上司李基之兄。
尽管如此,张光洛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否则很可能会性命不保。他看得很清楚,稚气未脱的宇文觉根本就不是老谋深算的宇文护的对手!
其实张光洛这次并非想邀功,只是为求自保。他并未将宇文觉的计划和盘托出,而是点到为止。
此时宇文护的地位才刚刚稳固,诛杀赵贵、逼死独孤信触怒了不少老臣,因此宇文护原本想着要息事宁人,不愿再掀起什么腥风血雨,仅仅是将李植和孙恒从宇文觉的身边调走。
宇文护来到宇文觉的寝殿,跪在地上哭着劝谏道:“天下至亲,莫过于兄弟,如若连兄弟之间皆相互猜疑,那么谁人又可以信任呢?叔父将后事托付于臣,臣对陛下既有兄弟之情,又有君臣之义。臣早已将个人之生死置之度外,所担忧的是臣一旦去位,那些奸贼小人将会趁机得志,非但对陛下不利,甚至还会倾覆社稷。臣还有何面目见太祖于九泉之下?臣既为天子之兄,又位至大冢宰,夫复何求?愿陛下勿信谗臣之言,离间骨肉兄弟!”
望着如泣如诉的宇文护,宇文觉的心顿时软了下来。
乙弗凤却不希望自己的谋划半途而废,其实他从迈出第一步起便没有了回头路。他对贺拔提说:“念及兄弟之情,宇文护或许会对宇文觉网开一面,却断然不会饶恕我们!”
贺拔提坚定地说:“乙弗兄所言极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戈一击!走,你我二人即刻前去觐见天王。别忘了叫上张宫伯!”
乙弗凤、贺拔提拉着张光洛一同去见宇文觉,而张光洛无疑是最为轻松的,只因他早已叛变了。
宇文觉正在御花园中赏菊花,听说三人进宫,只得悻悻地前往体仁殿。
乙弗凤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说:“陛下,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切莫中了宇文护的缓兵之计!”
贺拔提忙附和道:“宇文护常以周公自诩,臣听闻周公摄政达七年之久,天王安能度过这漫长的七年时光呢?古今成大事者必然不会被情感所累!”
宇文觉沉默良久,将一直紧握的拳头重重地捶在面前的几案之上,咬着牙说:“下月初四,借群臣入宫饮宴之机将此逆贼一举诛杀!”
面无表情的张光洛始终沉默不语地站在一旁,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唯一感到惋惜的便是年纪尚轻的宇文觉已然时日不多了,这位稚嫩的天子即将被乙弗凤和贺拔提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过张光洛的心头也涌起阵阵愧疚,但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即使自己不告密,年轻气盛的宇文觉也终究会输,唯一的不同或许就是自己不用为他陪葬。
张光洛乘着夜色秘密前往宇文护府邸,将宇文觉等人的计策和盘托出。
宇文护听后面色沉重,一言不发,没有想到自己此前的一番劝谏竟是徒劳,宇文觉已经在歧路之上走得太远太远了。可废立天子毕竟事关重大,如若处理失当,后果不堪设想。
宇文护随即命亲信去请柱国、大司马贺兰祥和领军将军尉迟纲前来商议,其实也是为了试探一下两人的真实态度。
二人很快就应召前来,宇文护命张光洛将宇文觉等人的计策添油加醋地说给众人听。
贺兰祥听后愤愤不平地说:“既然宇文觉不仁,就休怪我等不义!如此不知亲疏、昏庸透顶之人怎配继续为天子?”
尉迟纲见贺兰祥竟然意欲罢黜天子,忙拦阻道:“虽说当今天子受奸臣蛊惑疏弃骨肉,让人心寒,但看在舅父的分上,我等还是应该恪守臣节,万勿僭越。”
贺兰祥怒吼道:“我看你是妇人之仁!上次护兄苦口婆心的劝解可曾奏效?如若不是张宫伯基于天下大义如实相告,几日后,我等恐怕皆已身首异处了!养虎必然遗患啊!”
尉迟纲原本还想再争辩几句,宇文护见机铿锵有力地说:“我们兄弟三人自幼便没了父亲,寄养在叔父家中。叔父的恩情怎能忘却?叔父殚精竭虑二十余年才打下如今这份基业。为兄个人的生死倒在其次,实在不忍看到这份基业被宇文觉那个无知小儿白白葬送。如若真是那样,为兄还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与叔父相见!”
听着宇文护情真意切的话语,看着宇文护眼角淌出的晶莹泪花,尉迟纲也不便再坚持己见,说:“一切听凭兄长决断!”
宇文护与贺兰祥和尉迟纲密谈时并未回避张光洛,这让他颇为受用。张光洛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与当今最有权势的人比肩而坐,如入梦境一般!
也就从那一刻起,他那颗狂野的心挣脱了所有道德羁绊,要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因为只有大权在握的宇文护才能给予他想要的荣耀和富贵!
次日,张光洛与乙弗凤、贺拔提一同前去领军将军府,但刚刚跨进领军将军府的大门,乙弗凤和贺拔提便感觉到了异常,不过为时已晚。
几百名手执刀戟的虎贲武士早已将他们团团围住。尉迟纲手执长戟厉声喝道:“来人呐,速速擒拿此等反贼!”
困兽犹斗的乙弗凤和贺拔提迅速拔出腰刀,疯狂地砍向冲过来的那些虎贲武士,他们用尽全力挥舞着手中的腰刀,鲜血染红了刀刃,却难以招架如潮水般涌过来的士卒,相继被砍倒在地。
尉迟纲大声喝道:“速速将两名反贼交由大冢宰处置。”
当天,宇文觉惊奇地发觉宫中值宿的禁军尽是些陌生面孔,而乙弗凤、贺拔提、张光洛居然全都不见了踪影。他嗅到了浓烈的危险气息,但此时的他已然无计可施。
宇文觉独自躲在内殿之中,令宫人们手执兵器站在殿外保护自己,其实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尉迟纲带兵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内殿,那些宫人哪里敢阻拦。
宇文觉知道自己一直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此时他反而不像之前那般恐惧了,高声质问道:“表兄,难道你甘愿沦为逆臣宇文护的帮凶吗?难道你忘却了太祖对你的养育之恩和栽培之情吗?”
尉迟纲手执长戟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旋即高声道:“舅父的恩情自然没齿难忘,但今日我来是为了国事,不谈私情!”
宇文觉猛然发现张光洛站在尉迟纲身后,情绪顿时失控,高声吼叫道:“张光洛,你这个千刀万剐的叛臣!你胆敢出卖朕,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平日里,无论宇文觉怎样对他,张光洛都只能逆来顺受,但此时的宇文觉已然虎落平阳,于是高声还击道:“臣如此做乃是为了天下大义!”
“一派胡言!”忍无可忍的宇文觉拔出腰间佩剑向着张光洛刺去。
尉迟纲举起手中长戟,剑戟碰撞在一起发出惨烈的“叮当”声。他随即喝阻道:“天王,请自持!我等今日奉命前来绝无他意,只是想请陛下暂且迁居他处,万万不敢伤害于您,还望您不要让我等为难!”
宇文觉冷笑道:“父亲,如若您地下有知,请睁开眼看看吧!这就是您悉心栽培的外甥,还有那个被您寄予厚望的侄儿,看看他们是如何对待您亲生儿子的!”
尉迟纲不想再继续僵持下去,挥挥手,几个全副武装的禁军将领冲到宇文觉近前,夺下了他手中宝剑,强行将他向外拖去。
宇文觉却用力挣脱开,呵斥道:“滚开!岂容你等玷污了朕!”说罢无奈地向殿外走去,不管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都只能黯然接受!
宇文觉被幽禁在过去做略阳公时的旧邸之中,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但上天却不会再给他重来的机会。
宇文觉被废,满朝公卿迫于宇文护的淫威要么噤若寒蝉,要么干脆为之摇旗呐喊,就在这一刻,宇文护心底深处那颗不安分的种子也开始生根发芽,疯狂滋长。他可以呼风唤雨,甚至可以决定天子的废立和生死!
他不单单要成为辅佐成王的周公,而是要成为曹操,甚至是王莽,但他很快就被这个大胆而又冒险的想法吓了一跳,暗暗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
宫门外,乙弗凤、贺拔提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示众。殷红的鲜血喷溅到城墙之上,旋即被青色的墙砖所吞噬。
随着乙弗凤的离去,他心中盘算的那个天大的阴谋还未及实施便戛然而止,不过随后却有人继承了他的衣钵,再度掀起了轩然大波!
终日提心吊胆的宇文觉从此过上了暗无天日的幽闭生活,不知这种日子还将持续多久,更不知道当这种日子结束的时候,他到底是生,还是死!
就在宇文觉以为自己真的被渐渐遗忘时,他最为厌恶和憎恨的张光洛却突然来了。张光洛的身后跟着十几个盔明甲亮的将士。其中一人还端着一个红漆托盘,其上放着一只玉壶春瓶。宇文觉当然猜得出瓶中装的是什么!
张光洛冷冷道:“略阳公可还好?”
“你为了一人苟且,却害得如此之多的人丧命,寡人即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宇文觉发出的阵阵犀利的冷笑声震颤着张光洛那颗色厉内荏的心。
张光洛恼羞成怒地喊道:“快送略阳公上路!”
他身后的那些士卒纷纷拥上前,按住拼命挣扎的宇文觉,将那壶毒酒硬生生灌进了宇文觉的嘴中。
挣扎声、叫骂声渐渐停息了,但宇文觉瘆人的冷笑声却时常在张光洛的耳畔响起!
宇文觉死讯被严密封锁起来,只有宇文护、张光洛等寥寥数人知晓内情。然而,张光洛的内心却再也无法获得安宁,时常从噩梦中惊醒。他请过和尚超度亡灵,也请过道士驱魔降怪,但始终无法挣脱噩梦的纠缠。
此前一向健壮的张光洛居然害了一场大病,后来病虽渐渐痊愈了,但他心中的创伤却难以弥合。张光洛的性情也因此大变,时常慨叹命运的无常和岁月的无情。
他曾亲眼见证了元钦、元廓和宇文觉三位天子惨遭废弃,就连贵为九五之尊的天子都尚且如此,何况他这个身份卑微之人。张光洛忽然觉得其实人如草芥,枯荣在天,而不在己!那些不堪的往事犹如凝结在他心头的片片阴云,始终挥之不去。
借助油灯昏暗的灯光,张光洛竭力将那些不堪的往事驱散,脑海中不禁再度闪现出自己与李辉见面时的情景。
李辉显然已对他此次来荆州的真实目的有所怀疑了,特别是当他提及红锦鱼时,李辉的脸上所浮现出异样的神情,扭曲而可怕,令人心神不宁。原本就犹如惊弓之鸟的张光洛突然间觉得此地杀机四伏,忙穿戴好衣服,火速走出屋,急促地敲击着赵志平的房门。
赵志平缓缓地打开房门,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埋怨道:“张伯宫大半夜来敲门究竟所为何事?”
一脸惊恐的张光洛高声喊道:“此地凶险,赶紧收拾东西,速离此处!”
赵志平闻听此言顿时睡意全无,本想叫醒睡在隔壁的老仆赵忠,却被张光洛拦下了。张光洛低声说:“来不及了!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应该不会为难他们!”
赵志平只得无奈地紧跟在张光洛身后,来到后院马厩之中,分别牵出自己的坐骑,向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荆州城门已经关闭,张光洛忙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牌,高声喝道:“军国重事,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只见张光洛手中的金牌在火把的映照下金光闪闪,而且还刻有龙纹,正面刻有三个大字“敕宜速”。每逢国有重事,天子才会以金牌亲授使者,使者所至之处如天子亲临,无敢违抗者。守城士卒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城门缓缓打开。
张光洛和赵志平一路向西疾驰而去,但他们很快便发觉身后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原野之上显得格外清脆。
“不好,他们追上来了?”赵志平惊呼道。
张光洛从身后的马蹄声中依稀分辨出追兵似乎只有四五骑,索性左手执缰绳,右手拔出腰刀,咬着牙道:“既然来了,就不妨前去会一会他们!”
就在张光洛勒马准备与身后追兵决一死战之际,前面居然也闪出十骑,马上之人均身着黑衣,面罩黑纱,手执长槊,呈弧形队形向着他们掩杀过来。
张光洛见势不妙,急忙拨转马头,驱马向西面的林子里奔去。十骑黑衣人也随即驱马奔向林中,紧追不舍。
张光洛和赵志平在漆黑的林中疯狂地左冲右突,却始终甩不掉身后的追兵,而且林中居然也藏有黑衣人,手中的长槊在月光下闪着慑人的寒光。在林子里,他们的马根本跑不快,身后的十骑与林子中所藏的八骑一旦对他们完成合围,定然会将他们斩杀殆尽。
张光洛看了一眼身旁的赵志平,赵志平握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张光洛大声喊道:“眼下只有拼死一搏,或许才会有一线生机。”
身后十骑与林中八骑合围前尚有一个小空当,张光洛和赵志平便向着空当的方向驱马冲了过去,却已有三骑向着他们杀将过来。
东侧那骑离他们最近,挥槊便向张光洛刺来,张光洛急忙挥刀用力挡开,那人手腕一转,向着他胯下马撩了过去。张光洛情急之下忙向左扯了一下缰绳,马机敏地一侧身,总算是避开那一槊。
此时,西侧那骑也挥槊杀了过来,惊魂未定的张光洛忙举刀去挡,孰料那人的力气却大得惊人,震得张光洛虎口发麻,手中刀险些崩落出去,一股血涌上咽喉,几乎吐出来。他咬紧牙关,挥刀向那人砍去。
那人虽力气大,但身手却并不敏捷。他见张光洛挥刀向自己面门砍来,忙侧身躲闪,哪料张光洛却手腕一转,直刺向他的胸前,顿时红光崩现。
又出现了一个空当,张光洛拍马向西冲去。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赵志平已被另外三骑团团围住,难以脱身。
赵志平虽有过从军经历,但并未亲身经历过什么大阵仗,见到这般阵势先已胆怯了三分,硬着头皮跟那伙黑衣人缠斗。
就因这稍一耽搁,已有两骑疾驰而来,硬生生拦住了张光洛的去路。
张光洛见无路可逃,索性挥刀向他们砍去,西边那人猝不及防,慌忙躲开他的刀锋,东侧那人却格外凶悍,手中长槊,上下翻飞,招招致命。张光洛手中的短刀对阵黑衣人的长槊有着明显的劣势,如若此时他所持的是那口惯用的长柄大环刀,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但现在要想杀伤敌人,只得靠近一些,一旦靠近又难以脱身。
一柄锋利的长槊向着赵志平刺来,将他的耳垂刺破,殷红的鲜血不停地往下淌。由于只顾着躲闪,赵志平一时重心不稳,居然跌落马下,而另一柄长槊乘势抵住了他的喉咙,他只得乖乖地放弃了抵抗,闭上了眼!
其他黑衣人纷纷向着张光洛围拢过来,形单影只的张光洛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此时的张光洛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猛兽,与那帮黑衣人拼命地厮杀着。虽然他砍翻了几个黑衣人,但二十多柄长槊却同时向着他刺过来,他渐渐感到力不能支。
就在他疲于应对之际,忽然感到左腿一阵剧烈的疼痛,稍微迟疑的那一刹那,手上、腿上、肩上又多出了很多道伤口,紧接着一个黑衣人飞起一槊将他重重地打翻在地,一口殷红的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俯下身,对着倒在地上的张光洛冷笑道:“真没想到,你还挺能打!居然伤了老子好几个兄弟。弟兄们,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此人虽然蒙着面,但眉间的一颗黑痣在皎洁的月光下却若隐若现。赵志平隐隐觉得,那颗痣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
几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走上前对张光洛一阵拳打脚踢,张光洛不一会儿便被打得面目全非,整张脸都肿胀起来,鼻血肆意流淌着。他虽已无力还击,却不甘示弱,不停地高声咒骂着。
那人从腰间取出一根银针,狠狠地刺向张光洛的喉咙。张光洛痛苦地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赵志平不忍直视,心想:“难道这片荒山野岭便是我们的葬身之处吗?”
可那群黑衣人并没有立即结束他们的性命,而是将他们的眼睛蒙上带走了。当眼罩被揭下时,赵志平发觉自己被关进了一间黑暗而又狭小的地下室中。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张光洛,关切地问:“张宫伯,你如何了?”
张光洛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依依呀呀”的声响。
赵志平的眼睛不禁一阵酸涩,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志平隐隐听到外面似乎传来打斗之声。
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莫不是那伙黑衣人发生了内讧?如若真是那样,岂不是可以趁机逃走?想到这里,他悄悄起身,蹑足潜踪地来到楼梯旁,小心翼翼地向上走去。
来到门口,赵志平轻轻地拉动那扇门,但门却纹丝未动。心中刚刚升腾起的希望之火瞬间又熄灭了。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停歇,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有些失落的赵志平只得从楼梯上走下来,重新坐回到地上。他看了看蜷曲在黑暗深处的张光洛,张光洛始终半闭着眼睛,不知是睡还是醒。
就在赵志平濒于绝望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地下室的门竟然开了,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赵忠!
赵志平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顺着楼梯急速跑到门口,与赵忠相拥而泣。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处?”
“老奴睡觉一向很轻,小公子与张宫伯离开时,老奴也醒了,并且一直悄悄跟在你们身后。老奴看见小公子与张宫伯跟那伙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当时老奴真想冲上去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可又转念一想,白白送死又有何用?老奴便一路尾随着他们来到这里,随后火速赶往临近的淅州 向薛司马求救。薛司马曾是老相公的部属。老奴这才领着救兵前来解救小公子。老奴让小公子受苦了,真是愧对老相公的在天之灵!”
“要不是你胆大心细,恐怕我和张宫伯早就成了那伙歹人的刀下之鬼了。那伙人到底是什么人?”
“可惜老奴没能抓到活口!不过通过此番交手,老奴觉得这伙人训练有素,进退自如,绝非乌合之众!”
赵志平暗想,如此看来,那伙人定然是李辉麾下士卒。李辉或许已经猜到了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唯恐真相败露是以不惜对他们痛下杀手!
赵忠将伤痕累累的张光洛搀扶起来,愤愤不平道:“那伙歹人居然将张宫伯害成这般模样,真该千刀万剐!”
张光洛用沙哑的嗓音问:“齐全去何处了?”
赵忠道:“我当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叫他。或许他还留在客栈之中,不过也有可能遭遇不测了!小公子,此处绝非久留之地,我们还是速速离开吧!”
赵志平点头道:“好,这一路上你就专心服侍张宫伯吧!”
经历了此番劫难,张光洛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人,神情寂落,沉默寡言,或许这次的经历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永远都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