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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影落千岩走魑魅

死囚

北周明帝元年(公元557年)九月二十五日夜,狂风咆哮不停,雨水倾泻不止,一道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幕,一声声惊雷震颤着混沌的长空。

小刑部上士赵志平从梦中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夜晚将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关系着北周帝国的兴衰,甚至是存亡!

这一切还要从两天前讲起。那一天,虽已是正午时分,但太阳却依旧被厚厚的乌云所遮蔽,只有几缕微弱的光冲破重重阻隔投向阴森可怖的雍州狱。

一扇厚重的牢门缓缓打开,发出一阵沉闷又有些瘆人的“嘎吱”声,就连门口的那两尊狴犴似乎也更为狰狞了。

在两名狱吏不停的呵斥之下,一个戴着项械、手械和足械的囚犯挪着脚步艰难地向前走着,笨重的足械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声响。

脚踝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疼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高达十几丈的狱亭,上面有负责望风的狱吏来回走动,警觉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龟孙儿,赶紧给老子快点儿走!”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吏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猝不及防的他险些被踹倒,转身狠狠地瞪了那个狱吏一眼,然后又不得不向前走去。

一条狭窄的南北甬道在他的脚下延伸,两侧是低矮的牢房,这里是外监,关的是轻刑犯,通常只有五六个人,多则十几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牢房。他则被领进了一座小四合院,人行走在这里如同被困在井底的蛙。小院西侧有一条黑黢黢的通道,通向幽暗潮湿的地下。那里是逼仄阴冷暗无天日的内监,关押着帝国的重刑犯们。

内监共有二十五间牢房,分别冠以“仁”“义”“礼”“智”“信”字号,每个字号有五间牢房。两个狱吏押着他来到“礼”字三号牢房,然后分别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木门上的两把大铜锁。

“吱扭”一声木门被推开,灰尘纷乱飞舞,浑浊的空气呛得他险些咳出声来。

胖狱吏粗鲁地取下犯人项械,然后硬生生地把他推进了牢房里,木门随即被重重地关上。

一股酸腐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过道上悬挂的几盏油灯透过木门栅栏勉强为阴暗的牢房送进了些许光亮,但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阵阵阴风使得原本就跳跃不止的火苗变得更明暗不定。

借助飘忽的灯光,他迅速环视了一下这间狭小的牢房,发现里面已然关押着一人。如杂草般疯狂滋长的头发和胡须遮蔽了那人的大半张脸。

他向那人笑了笑,但那人对他的到来似乎怀有深深的敌意,不时地向他投来警惕的目光。

他并未在意,一屁股坐在铺在地上的草席之上,开口说:“兄弟,以后咱们就在一起做伴了,还望多多关照!”

那人没有理会他,依旧默默地坐在黑暗之中。

他的脸上勉强挤出几丝尴尬的微笑,说:“在下厉无畏,曾是李太师麾下的殄难将军、积弩司马,不过如今却沦为阶下囚。敢问兄弟如何称呼,犯什么事进来的?”

那人仍旧默不作声。厉无畏顿觉无趣,索性也不再说话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踝,鲜血顺着足械不停地往下淌,染红了脚下的那片草席。

很快,两个狱吏便奉命前来提审厉无畏。厉无畏强忍着疼痛,小声骂道:“他妈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还让不让人活了!”

简单的讯问过后,厉无畏又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牢房,走着走着突然大叫了一声,随即便摔倒在地。

一个尖嘴猴腮的狱吏忙俯下身,不耐烦地问道:“怎么了?你他妈的别跟老子耍花样!”

摔倒在地的厉无畏痛苦地挣扎着,有气无力地说:“我的脚好像摔断了……”

尖嘴猴腮的狱吏对身边另外一个年轻的狱吏说:“真他妈的晦气!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狱医啊!”

狱医侯成闻讯后急匆匆地赶来,经过一番查验,说道:“应该并无大碍,用冰块连续冷敷上几天便会痊愈!”

尖嘴猴腮的狱吏骂道:“这还没有入冬,上哪儿给这小子弄冰去啊?”

侯成小心翼翼地说:“秋官府地窖之中或许还藏有一些!难道上司没跟你交代过吗?这个嫌犯非同小可!”

勘验

那夜,小刑部上士赵志平辗转反侧,许久才睡去,可刚睡着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老仆赵忠唤道:“郎君,秋官府的公人有要事求见!”

听闻,赵志平顿时睡意全无,匆忙穿好衣服出去接见。

那公人拱手道:“赵上士,多有叨扰。今夜内监之中发生一起凶案,鉴于案情重大,大司寇命赵上士即刻前去勘验!”

赵志平暗道,到底是何等凶案,竟然连大司寇达奚武都惊动了?

武将出身的达奚武战功卓著,威震沙场,位列十二大将军,后又进位柱国。

权臣宇文泰对西魏军制进行大胆改革,创建府兵制,设立了八大柱国、十二大将军和二十四开府。地位崇高的八大柱国分别是:宇文泰、元欣、李虎、李弼、赵贵、于谨、独孤信和侯莫陈崇。宇文泰总领诸军,地位超然,而元欣身为西魏皇族,仅仅是挂名而已,实际掌兵的只有六大柱国,正合周礼治六军之意。六大柱国各统领两名大将军,而每名大将军统领两名开府,从而分掌二十四军。

随着被授予戎号的将领越来越多,柱国、大将军和开府也渐渐沦为仅仅代表品级,却没有实际职掌的官阶,并不实际统领兵马。

今年二月,达奚武才刚刚出任大司寇。宇文泰仿照周制,设立“六官制”,即天官府、地官府、春官府、夏官府、秋官府、冬官府,分别由大冢宰、大司徒、大宗伯、大司马、大司寇、大司空等“六卿”统领,每府皆设一名上大夫协助“六卿”处理府内事务。

但达奚武仍时不时地领兵出外征战,对帝国刑狱并不关注,因此秋官府内的事务一直由小司寇上大夫李耀负责,达奚武很少过问,如今亲自前来,看来此案关系甚大!

“烦劳上差在前面带路,下官即刻前往!只是如今城门已然关闭……”

长安城夜间实行宵禁,不允许随意行走,况且深更半夜,城门早已关闭,出城自然也就成为一大难题。

“赵上士无须多虑,在下随身携带有秋官府颁发的出城文牒。”

“如此甚好,请上差稍等片刻!”

在赵忠的服侍下,赵志平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骑上坐骑,在雨夜中疾驰而去,奔向一片漆黑的前方。

雍州狱位于长安城西二十里的黄沙岗。赵志平对那里并不陌生,但不知为何,今晚却忽然对夜幕笼罩下的雍州狱生出几分恐惧感。

掌囚下士齐鸣早已在雍州狱牢门前等候,见到满身雨水的赵志平忙拱手道:“在下恭迎赵上士多时!”

赵志平随即跳下马,将坐骑交给齐鸣身后的小牢子,道:“不必多礼,速速带我去凶案现场进行勘验。”

齐鸣向前微微躬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有劳赵上士,这边请!”

齐鸣将赵志平领进“礼”字三号牢房。此时赵志平的师父小刑部下士凌利中已经到了,正在和大司寇达奚武、小司寇上大夫李耀说着什么。

达奚武见到赵志平,冷冰冰地喝道:“此案关系重大,命你等即刻查明真相,不得有误!”说完之后,达奚武和李耀便急匆匆离开了。

“师父,谁死了?”一头雾水的赵志平不解地问。

凌利中凝视着这间狭小的牢房,脸上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神情,有气无力地说:“两个犯人!”

“两个犯人?他们到底是何来头,如此兴师动众?”

凌利中目不转睛地盯着牢房地面上所铺的那张草席,上面洇染着两摊殷红的血迹,漫不经心道:“关押在内监之中的人哪个会是无名之辈?”

“那是自然,不过这桩血案居然令大司寇亲临案发现场,着实不简单啊!不知师父可有什么发现?”

凌利中既像是在回答他的问话,又像是喃喃自语道:“这间牢房的屋顶、地面和侧壁全都完好无缺,找不到一丝人为损坏的痕迹。凶手是如何进入这里,然后又悄然离开的呢?”

赵志平随口道:“凶手或许是从牢门进出的!”

“不可能!这是什么地方!雍州狱的内监,防守如此严密,外人要想走进这间牢房需要经过三道门,而且这里每间牢房的门上都挂有两把铜锁,两个值守的狱卒必须同时在场方能打开牢门。李大夫刚刚讯问过今夜在此宿直的刘五和贾三,他们都说钥匙从未离身。据刘五供述,事发时他原本在附近巡视,听到尖厉的惨叫声后便急忙跑了过来,顺着木门栅栏向牢房内观望,见到了这血淋淋的一幕。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贾三和另外一名狱卒崔哲也相继赶来。从听到惨叫声到众人赶到这里,也就是一弹指的工夫。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凶手居然能在防守严密的牢内连杀两人,然后又不留痕迹地逃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或许凶手就藏在这大牢之中,也或许是刘五为了推脱罪责在说谎!”

“我认识刘五好些年了。他一直都是个老实本分之人,近日也没觉察到他有什么反常。即便真的有不为人知的杀人动机,仅凭他自己身上的那把钥匙也根本打不开牢门!”

“若是刘五与贾三合谋行凶呢?”

“李大夫起初也曾有过类似怀疑,可案发时,两人并未在一起。据关押在附近牢房中的一个犯人供述,他听到那声惨叫后就扒着牢门栅栏向外张望,恰巧看到刘五正向出事的那间牢房急匆匆跑去,之后他才看到贾三也跑了过去。贾三说,事发前恰巧碰到了崔哲,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了惨叫声。崔哲也证实了贾三的话,还说他亲眼看着贾三和刘五用颤抖的双手打开牢门,不过此时两名人犯皆已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而凶手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是三人提前串通好蓄意做伪证?”

“且不论他们这么做的动机何在,即便是三人合谋行凶,若想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一切也绝非易事。据说这两名死者皆为行伍出身,身手不凡,性命堪忧之际,两人必然会拼死反抗;即使无力反抗,也会大声呼救,势必会惊动值夜的狱吏和附近牢房的犯人;可除了那声惨叫,狱吏们和犯人们却再也没听到任何异样的声响。牢房之内也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

赵志平彻底沉默了,越发觉得这起案子甚是蹊跷。他忽然发现脚下的草席似乎有些不对劲,急忙蹲下用手摸了摸,草席居然湿漉漉的!

难道是水?奇怪!他找遍了整间牢房也没有找到任何盛水的器皿。既然如此,这水又是从何而来呢?

蹊跷的事情还不止这一处,在一个很容易被遗忘的角落里,赵志平掀开带着扑鼻恶臭的草席,居然发现了火镰!随即环视这间狭小的牢房,并没有发现有被烧灼过的痕迹。关键是牢房内怎么会出现点火用具呢?

火镰与那摊离奇的水迹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联,又能否揭开这起凶案的真相呢?

赵志平默不作声,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焦虑而又困惑过。

凌利中语气低沉地说:“与其在这里冥思苦想,不如看看那两具尸身究竟能够告诉我们什么!”

“师父说得对,走,我们去殓房看看!”

早在两人到来之前,几个小仵作就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对两具尸体进行了简单处理。他们点燃苍术和皂角,驱散尸体上的异味,然后用酒醋将尸体清洗干净,并将死者的头发全部剃掉。

赵志平刚入门时,凌利中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他,男尸一定要重点勘验囟门和粪门,女尸要重点勘验一阴一门、两乳一房,既不能怕脏偷懒,也不能怕羞回避,因为很多致命伤往往会隐藏其间。

“师父,为了尽快查明真相,我们还是各自勘验一具吧!”赵志平建议道。

“这样也好,你就验那具男尸吧!这具暂且归我了!”凌利中命那两个小仵作将厉无畏的尸身抬到旁边的一间小房之中,因为他有个很怪的癖好,就是勘验时从不允许外人在场!

按照惯例,验尸官勘验时身边往往会配上一个小仵作。验尸官一边检验一边要随口说出尸体特征,比如,“尸首仰卧,顶心囟门全,额全,两额角全……翻转尸,脑后乘枕全……”小仵作要及时记录下来形成验状,随后呈送有司。

但凌利中行事古怪,喜欢独来独往,每次勘验时总是连验带记一人包揽。

赵志平穿戴整齐,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诸如小锯、银针、镊子、钳子、剪刀等勘验之物。随后,将那名神秘男子尸身的每个可疑之处都小心地用水淋湿,然后命小仵作将事先准备好的葱白在砂盆内捣碎,涂在尸身上的可疑之处,再用藤连纸蘸上醋覆盖在其上。如果换做竹纸,遇到盐醋就很容易溃烂。

一个时辰之后,将那些纸除去,用清水冲洗后,那些原本并不明显的伤痕便会显现出来。然而,赵志平此前怀疑的那几处却均非伤痕,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和困惑。既然如此,尸体上的伤痕就只有一处,便是在颈部!

赵志平凝视着死者颈部的伤口,那是一道楔形创口,初看似乎是被利刃所伤,但细看之下很多特征又与锐器伤颇不相符。一般而言,锐器如刀枪等,造成的创伤往往是边缘整齐,四壁平滑,可是这具尸身上的伤口边缘却有表皮剥脱的迹象,而且四壁粗糙,两壁间居然还存在着粘连,这种粘连一般只会在钝器伤中才会出现。锐器的创角较为尖锐,一般不会造成伤口撕裂,可这具男尸伤口处却有明显的撕裂痕迹,而且创底凹凸不平。

凶手到底使用的是何种凶器呢?这个疑问始终萦绕在赵志平的心头。

尸体勘验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直到天边微微泛起了白。赵志平这才走近进门处熊熊燃烧的炭盆,小仵作心领神会地将一盆醋泼在红彤彤的炭火之上,引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刺啦”声。赵志平在炭盆边站了一会儿,祛除身上的秽臭之气,随即来到殓房北侧的水饮间,一个小仵作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杯新安茶,可他却闻不到一丝茶的清香,仍旧在静静地回想着勘验过程中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本想通过勘验解开心底的重重疑问,进而为查明真相理清头绪,可旧的疑问还没有解开,新的疑问又接二连三地产生了。

为何明明是锐器伤,却会呈现出一些钝器伤的特征?凶手到底使用的是怎样特殊的凶器呢?这个神秘莫测的凶手为何能连杀两人,却又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或许死亡的真相并没有隐藏在这具男尸体内,而是?

想到此处,赵志平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就在这时,凌利中也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水饮间,有些精神恍惚地说:“太匪夷所思了!太匪夷所思了!”

“师父,什么事让您如此惊恐?”

凌利中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师父,您这是怎么了?您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

凌利中神情紧张道:“在防卫如此严密的牢房之中,凶手居然能够悄无声息地来,又不留痕迹地走。无论是值守的狱吏,还是关押在附近的犯人,谁都不曾捕捉到他的踪迹。对了,你还记得草席上的那摊神秘水迹吗?莫非……”

“莫非什么?”

“莫非是水鬼杀人?!”此时,一道闪电突然划破长空,巨大的雷声打破了黑夜短暂的沉寂,继而硕大的雨点敲击着窗棂。

屋内的灯火突然熄灭,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似乎都隐藏着恐怖的种子。

小仵作第一时间重新燃起屋内的灯盏。赵志平那颗惶恐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却发觉凌利中的举止有些反常,不停地嘀咕着,但又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另一个小仵作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大声喊道:“大事不好了!厉无畏的尸身不见了!”

赵志平大惊失色,尸身怎会凭空消失?!

凌利中却依旧嘀咕着:“该来的总会来!该来的总会来!”

赵志平只得抛下凌利中,快步跑到旁边的那间小屋,原本蒙在尸身上的白色麻布已经掉落在地上,停尸床上居然空空如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志平惴惴不安地问。

“凌下士勘验完尸身后命小的来这里收拾,可当小的撩开单子的时候却发现尸身居然不见了,还发现了这个……”小仵作已然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赵志平从小仵作的手中接过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八个殷红的字:“重归之日,山河变色!”

凌利中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惊恐地喊道:“有鬼啊!有鬼啊!”凄厉的喊声在屋内久久回荡着。

溺亡

一连串诡异之事令本就毫无头绪的赵志平更加一筹莫展,而此时凌利中仍在不停地念叨着:“水鬼!水鬼!”看到凌利中的反常神态,赵志平以为师父是受到刺激了,无奈只得先行将凌利中送回住处。随后急匆匆地赶到秋官府,待处理完手头的紧要公文,已经临近晌午了。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自己家中,赵志平匆匆喝了几口脍鱼莼羹便上床歇息了,一觉便睡到了夜色阑珊,华灯初上。

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知为什么,一股不祥之感又萦绕在他的心头,久久难以散去。

果不其然,此时又有公人奉命前来,给他带来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噩耗。

凌利中死了,而且死得更为蹊跷!

赵志平急急火火地赶往凌利中的住处,一路上很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向着他猛地袭来。

赵志平刚入勘验之门时,还没有秋官府,而是在刑部任职,那时的他对勘验之法一窍不通。为了能够尽快学到勘验之法,他曾悉心向一位刑部中大夫求教。中大夫对自己年少时所创的溺亡勘验之法很是自信,其法是取来死者髑髅加以净洗,将干净的瓷瓶斟满水,从脑门穴缓缓地注入,如若死者的鼻窍之中没有细泥沙屑流出,便可以断定此人是被人杀害后再抛入河中的。

凌利中听说此法后却愤愤不平地说,此乃误人之法!如若河水清澈见底,并无泥沙,即便真的是溺亡,鼻窍之中又岂会有细泥沙屑流出?如果死者被杀后抛入遍布泥沙的河流之中,泥沙也可能会被湍急的水流倒灌入死者的鼻腔之内。确认死者是否溺亡最紧要之处便是查验死者的内脏之中是否有这片水域寄生的藻类!

从此,赵志平对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凌利中佩服得五体投地,毅然决然地拜他为师。

借助父亲赵贵的显赫声望,赵志平在仕途上一路扶摇直上,曾一度位至刑部中大夫。

秋官府设立后,下设刑部、司宪、布宪、蕃部、宾部等五司,中大夫为诸司之长官,下大夫为其副手,上士、下士等皆为其僚属。

毫无政治背景的凌利中一直在小刑部下士的位置上停滞不前,尽管如此,赵志平仍旧对他恭敬有加。

赵志平颇为敬佩凌利中的学识和为人。凌利中做事高调,为了找寻案件真相甚至不惜违拗上司旨意,据理力争;但为人却很低调,从不张扬,不争功。

多年之后,父亲赵贵谋逆被杀,赵志平受到牵连被贬为小刑部上士。

想不到今日他竟然要用师父教授的心法来勘验师父的尸体,心头不免掠过无尽的悲伤。

赵志平赶来之前,小仵作孙秃子已经对凌利中的尸体进行了初验,正在惊恐地等待着他前来复验。

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赵志平走进这间熟悉的院落,院子不大,只摆着一口大水缸和一把胡床,可水缸底下居然有一大片水渍。今晨虽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但雨下得其实并不久,太阳出来之后,院中已经很难再寻到雨水光顾过的痕迹了,唯独水缸底下还残留着一大片水渍!

心急如焚的赵志平并未多想,脚步匆匆地走向屋内,凌利中的尸身仍旧被放在书房的榻上。

“凌下士是因何而毙命?”

“小的以为是溺水而亡……”小仵作回答时声音微微发颤,两排牙齿不停地碰撞着,身子也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

“凌下士的尸体是在何处被发现的?”

“就在此处!他端坐在书几前的榻上,手中还握着此书!”小仵作忙递给赵志平一卷崭新的《魏书》。

“既然师父的尸身并非浸于水中,又怎会是溺亡呢?难道师父是被歹人谋害后又被移尸到这书房之中?”赵志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接过书卷,翻看一下,见是北齐魏收主持编纂的《魏书》。

赵志平暗道:“奇怪!这部《魏书》成书于三年前,但刚刚成书便引起轩然大波。很多人都对这部史书颇有微词,甚至称之为‘秽史’,就连伪齐皇帝都勒令魏收对书中内容进行修改,并对存世之书予以抄没。师父又是如何得到这部存世量颇为稀少的《魏书》的呢?师父平日里只喜医书,从未见他读过什么史书。他为何偏偏对这部《魏书》情有独钟呢?”

“这部《魏书》看上去还很新,只有一卷留有被翻阅过的痕迹,而这一卷恰恰是贺拔岳、贺拔胜兄弟的传记。难道这其中会藏着师父死亡的真相?”

孙秃子脸色煞白,眼睛充血,目光狂乱,心有余悸地说:“太可怕了!凌下士的衣襟分明是干的,只是身子微微有些发潮,况且他的家中既无沟渠流过,也无池塘环绕,他究竟是在哪里溺水身亡的呢?如果是在别处溺亡,尸身为何又会离奇地出现在这书房之中?无论哪种猜测恐怕都难以自圆其说,或许这世上真的有……”孙秃子的身子抖动得更加剧烈了,不敢说出那个令他不寒而栗的字。

“你大可不必如此惊恐,定是歹人为了掩盖罪行而刻意营造出这诡异一幕!”赵志平看似自信而又坚定的话语中却夹杂着一丝心虚,因为近来发生的这一系列匪夷所思之事让他也有些应接不暇。

赵志平随即对凌利中的尸身进行了一番勘验。那具尸身肚腹鼓胀,轻轻拍击,微微发响,口鼻内有水沫,还有浅浅的血污,这些都是溺亡的典型特征,如果是死后被人刻意抛入水中,口鼻中并不会有水沫,腹内也不会有水,更不会胀。但尸身上并未找到任何伤痕,也没有一丝中毒的症状。

凌利中临终时两手紧握,眼睛紧闭,腹内急胀,种种迹象表明是投水而非落水。如果是落水,往往会双手微开,眼睛微睁,肚皮微胀。这些都是师父多年来勘验尸身总结出的经验之谈,但这些凝结着凌利中心血的经验之谈不仅没能为赵志平拨云见日,反而使他如坠云雾中,眼前灰茫茫一片,辨不清方向,也寻不到出路。

难道是自戕?断然不会!今日分别时师父的确有些精神恍惚,可他目睹的血腥场景数不胜数,即便真想不开欲轻生,那么他的尸身也应在河池之中,怎会端坐在书房之内,而且衣襟居然还是干的!

如果是被人谋害,为何又会呈现出投水而非落水的诸多特征呢?难道师父自知难逃此劫,索性一死了之,既不呼救,也不挣扎?

更离奇的是,他在凌利中体内找到了一种特殊的藻类,就是只产于洞庭湖的幽门罗兰藻!

他曾经听母亲说过,这种藻只产于洞庭湖。长安与洞庭湖相距近两千里,往返一次即使快马加鞭也需要七八天的时间,况且洞庭湖位于南梁境内,过境还需要通关文牒。今日卯时一刻 ,他亲自将师父送回住处,如今二人分别不过才七八个时辰。凶手怎么可能将师父推入洞庭湖中溺亡,然后又将他的尸体运回长安呢?

莫非真的是洞庭水鬼前来索命?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想到这里,赵志平急匆匆赶往秋官府,求见大司寇达奚武,将连日来发生的诡异之事一一向他禀明。

听完他的叙述,达奚武阴沉着脸道:“你如何能断定在凌利中体内找到的就是什么幽门罗兰藻?又如何断定幽门罗兰藻只产于洞庭湖?”

赵志平说:“家母乃是巴陵郡人,自幼在洞庭湖边长大,对幽门罗兰藻颇为熟悉。僚属曾随家母去过几次洞庭湖,对这种藻印象颇深,貌似兰花,形如藤萝。家母曾说,幽门罗兰藻只能在洞庭湖中方能寻见。”

达奚武仍不以为然道:“妇人之言又如何能信?”

见他居然对故去的母亲出言不逊,赵志平心中满是愤懑。父亲在世的时候,达奚武见到自己总是客客气气的,如今父亲不在了,他在自己面前居然换成这副颐指气使的嘴脸,还公然对自己的母亲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他也深知自己当前的处境,只得将所有的愤恨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赵志平强压住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解释道:“或许洞庭湖之外的其他水域之中也生长着此种幽门罗兰藻,但也应该是在南方某地,幽门罗兰藻喜温润潮湿,厌干燥寒冷,绝无可能长在北方,更无可能长在长安周边!”

达奚武的脸因愤怒而变得愈加扭曲,高声斥责道:“够了!本大司寇纵横沙场几十年,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是哪一路鬼神!” xuBphvpiFX4RJOFzo9vcytIi1x82wqPUYF0eLlAfuSMP3jlIsyllp3fB5C6QKZ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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