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茫的暮色中,长乐宫盈霞殿已被覆上了一层浓重的秋寒,殿内点点微弱的灯光,带来丝丝的暖意。
“启禀娘娘,辅城郡公前来求见!”宦官何泉低声说道。
宇文邕幼时曾养在原州李贤家中,何泉奉宇文泰之命一直陪在尚在襁褓之中的宇文邕身旁。宇文邕回长安后,何泉仍旧服侍他,直到宇文邕开府后,继续留用宦官恐招致非议,于是让他重回宫中,伺候在王丽华身旁。
王丽华连忙收起烦乱的心绪,沉思了一会儿,令道:“让他进来吧。”
宇文邕款款走进来,施礼道:“邕儿参见太妃。”
“邕儿,快快免礼平身!”
宇文邕原本还想多寒暄几句,王丽华却开门见山地问道:“邕儿深夜前来恐怕是有事吧?”
“想必太妃也已知晓太师薨了。”
王丽华竭力克制着脸上掠过的一丝慌乱,故作镇定地说:“我也是刚刚知晓,不知邕儿提及此事到底是何用意啊?”
“太师之死没那么简单,或许涉及一个大阴谋!为了不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阴谋得逞,邕儿希望太妃能够从旁协助!”
“邕儿说笑了,太师之死与本宫有何关系,又何谈相助呢?”
“太师临死前死死地攥着一枚碎瓷片。他这么做必然是想告诉我们些什么,可惜我们都没有见过那个花瓶,还请太妃不吝赐教。”
王丽华闻听此言顿时脸色大变,怒斥道:“太师家的花瓶本宫怎会知晓?来人呐,天色不早了,送客!”
宇文邕慌忙解释道:“太妃,切勿动怒!邕儿绝无恶意,只是希望能够借助太妃一臂之力来缉拿真凶,告慰太师在天之灵!”
王丽华脸上的怒色稍稍消散了些,却依旧冷着脸说:“本宫有些累了!”
话音未落,王丽华起身向里走去,将一脸失落的宇文邕远远抛在了身后。
芷兰一直在宫外候着,身上披了一件很厚的红色披风,却依然难以抵御深秋夜晚的阵阵寒意。
其实她已经从宇文邕失落的神情之中猜到了这次会面的结果,忙安慰道:“我们总会有办法的,还是从长计议吧!”
宇文邕并没有说话,而是深情地凝视着站立在秋风之中的芷兰。她虽不施香水,也不敷脂粉,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芬芳。高高耸立的发髻浓密如云,修长的细眉微微弯曲,肤如凝脂,红唇皓齿,晶亮动人的双眸顾盼生辉,特别是那两只若隐若现的酒窝更是使得她别有一番风韵。
宇文邕感觉自己竟有些醉了,想要将她拥入自己怀中,但最终还是强忍住了。
因为芷兰早已许配给八柱国之一李虎的第三子李昞,况且刚刚建立不久的北周帝国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在这个紧要时刻,他万万不可因儿女私情而误了国家大事!
独孤信死后,太保府也随之被查封。芷兰返回长安后获准住在独孤信生前在河源街购置的一套别院之中。但当宇文邕和芷兰到达别院时,发现芷兰的未婚夫李昞已经在院中等候多时了。
芷兰一直梦想着能够找到一个爱她、宠她的男人,可婚姻大事岂由她自己做主,遵从父亲的意愿,她与李昞定了亲。但在大婚前夕,李昞的母亲却突然病逝。按照礼制,李昞要守孝三年,在此期间自然也就不便娶亲。守孝期满,李昞却又一直在原州戍守,无奈只得将婚事搁置下来。后来再次商议婚期,独孤信却偏偏在此时出事了,先是被免,而后自杀。这桩婚事也不得不再度搁置下来。
由于原州乃是边陲重地,身为司马的李昞不敢有丝毫懈怠,极少回长安。他这次进京是特地来向夏官府述职的,抽时间专程看望未婚妻芷兰。
他早已听闻芷兰正与宇文邕等人在追查几起离奇的案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仅时常抛头露面,还跑去查办什么案件,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更不知老谋深算的宇文护是怎么想的。
难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吗?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去查案,她又能查出些什么?
李昞本来就带着几分怒火,见到宇文邕送芷兰回来,心里顿时又生出几分醋意和不满。
宇文邕见到李昞后也自觉有些尴尬,心中不免有种酸酸的感觉,笑笑说:“李司马也在啊,那本公就先行告辞了。”
李昞还算客气地说:“辅城郡公慢走,恕末将不远送了!”
宇文邕走后,芷兰感到气氛有些异样。或许是彼此有些太过陌生了吧!
就在半年多之前,她遇到了生平最大的人生变故,父亲离世,家人天各一方,独孤家所有的显赫与荣耀都被无情地践踏了。而自己也绝望地踏上了遥远而陌生的流放之地。在她最渴望得到关怀的时刻,李昞领兵在外并没有在她的身旁。随着时间的流逝,竟也渐渐习惯了没有李昞的日子,如今李昞突然出现在她的身旁,反而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看着有些陌生的芷兰,李昞率先打破了沉默,说:“听说你正在查案?”
“是。这或许是解救家人的唯一机会!”
“事情恐怕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宇文护对独孤叔父恨之入骨,也对天王夫人心存芥蒂,为何偏偏对你另眼相看呢?我看,宇文护是想要利用你,从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芷兰沉默不语。姐姐曾经试图拦阻过自己,可她却有些执拗地要在宇文护给她指的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这些日子里,她只顾着赶路,却未曾想过脚下的这条路到底会通往何方。如今未婚夫也来劝阻自己,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看着沉默不语的芷兰,李昞继续道:“军中纷纷传言宇文护为了独掌权柄蓄谋诛杀那些开国老臣。仅仅在一年之内,赵叔父、独孤叔父、李太师,一个又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相继离世,这不正好印证了那些传言吗?”
“难道李太师也是被宇文护谋害的?如若真是这样,他为何又要让我等追查案件的真相呢?”
“掩人耳目!朝中之事原本就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芷兰心底深处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其实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想,能够谋害李弼这样一位朝廷重臣的元凶绝非寻常之辈!
难道这一切都是老谋深算的宇文护故意为世人布下的迷局?如此一来,那就太可怕了!
此前她还在费尽心机地找寻真相,如若真是那样,越是接近真相,岂不越是危险?
谁也未曾料到会再起波澜,太妃王丽华竟自缢而亡了。
看着同样面带疑容的宇文邕,芷兰的心中始终泛着阵阵酸楚和愧疚,她从没想到事态居然会发展到如今这般田地。如若宇文邕那夜不去见王丽华,王丽华还会不会毅然决然地踏上这条不归路?她这么做究竟是被他们逼的,还是被她自己逼的?
王丽华的儿子宇文招虽只有十一岁,但母亲的死却使得他瞬间长大了许多。
宇文招跟王丽华有几分相像,皆带有西域特征,高鼻梁、高颧骨、深眼窝,凹凸有致。但中原人却一直以曲线柔和为美,因此宇文招自幼便因样貌时常被兄弟们取笑。
这几日,宇文招清瘦了许多,颧骨显得更加高耸突出。
宇文邕走到他的近前,满怀歉意地说:“招弟,真没想到太妃这样走了!”
宇文招却冷冷地说:“此时说再多愧疚的话又有何用呢?”
芷兰忙解释道:“正平郡公,辅城郡公那夜面见太妃并无他意,只是想探查清楚一些事情。谁知却横生枝节,他每每想到此处无不痛心疾首。兄弟之间本应多亲多近,切不可因此而心生嫌隙!”
此时,宇文护也赶来吊唁。
宇文招快步迎了上去,前来吊唁之人随即也纷纷围拢过去,犹如众星捧月般将宇文护围在中央。
唯独宇文邕和芷兰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宇文护却从人群中挣脱出来,走到两人近前,说:“听说二位近来有所斩获,不知何时才能水落石出啊?”
宇文邕说:“我等一直竭尽全力,定然不辜负大冢宰的期许!”
宇文护赞赏地点点头,将目光投向眼神迷离的芷兰,说:“独孤姑娘近来气色欠佳,想必是连日来查案甚为辛苦,还是多休养几日为好!”
芷兰却说:“多谢大冢宰关爱,民女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冢宰能否应允?”
“独孤姑娘切莫用那个‘求’字,有事尽管开口便是!”
“民女……民女才疏学浅,实难堪当重任,恳请大冢宰准许民女重回蜀地!”
芷兰的话犹如一道惊雷,惊到了宇文护,也惊到了宇文邕。
宇文邕忙向她使了个眼神,希望她能收回此议,可她却视而不见。
宇文护凝视芷兰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去还是留,老夫本无权干涉,但老夫一直觉得独孤姑娘外表柔弱,内心却极为刚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莫非老夫真的看错人了?”
宇文邕急忙说:“大冢宰并未看错人!芷兰只是一时意气用事,等她冷静下来,定然不会辜负您的期许!”
起初宇文邕从心底里不希望芷兰来蹚这摊浑水,但如今他却渐渐习惯了他们一起办案的日子,如若她突然从他的生活中彻底离开,他会有所不适。更为重要的是芷兰实有着诸多过人之处,他若想彻底查明李弼的死因,还需借助芷兰一臂之力。
芷兰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宇文邕却拉了拉她的衣襟,她只得无奈地闭上了嘴。
“去或留,独孤姑娘还是慎重思虑一番再做定夺吧!老夫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久留!”
“恭送大冢宰!”宇文邕和芷兰异口同声地说。
宇文护走后,前来吊唁之人也相继散去。其实很多人皆是提前得知宇文护要来吊唁才临时决定来的,这里的主角名义上是已经故去的王丽华,实则是来去匆匆的宇文护!
宇文邕和芷兰见继续留在这里已毫无意义,于是起身告辞,但何泉却叫住他们,道:“二位,请等一等!”
见是何泉,宇文邕向芷兰简要介绍了一番自己与何泉的过往,何泉随即递给宇文邕一封信,道:“这是主子生前留给你的!”
宇文邕忙从信封中取出信笺,上面写道:“一翁一渔舟,碧水向东流。自知三更寒,独钓一江秋。”
宇文邕边看边对宇文招说:“太妃生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没有!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母亲了,她原本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宇文招冷冷地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宇文招远去的身影,宇文邕无奈地摇摇头。
何泉忙打圆场道:“正平郡公因主子突然过世而悲痛不已,还望二位见谅!”
宇文邕点点头,将信笺递给身旁的芷兰。
芷兰看了看,若有所思道:“难道这便是花瓶上所刻的那首诗?可这首诗中到底又有何玄机呢?太师生前死死攥住的究竟是其中的哪块瓷片呢?”
“是啊!太妃走得太过突然了,带走了太多的秘密!”宇文邕叹息道。
芷兰似乎突然悟出了什么,惊叫道:“名字!凶手的名字!”
对呀!凶手之所以穷凶极恶地夺走李弼手中死死攥着的那枚瓷片,或许就是因为那枚瓷片可能会泄露凶手的真实身份,而李弼之死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或许在府中探查一番便能找出凶手。
“其实你并不是真的想要退出,对不对?”宇文邕含情脉脉地问。
芷兰刻意避开宇文邕火辣辣的眼神,说:“我是走还是留,还需再考虑些时日,追查凶手之事就有赖辅城郡公和赵上士了。”
排查凶犯是在暗中进行的,太师府上下所有人,甚至连素来与太师来往密切之人,都一一登记造册,可名字中带“一”的有五个人,带“翁”的有三个人,带“渔”的有三个人……
这首诗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个字,但可能涉及的嫌犯竟然多达上千人,宇文邕坐镇秋官府,赵志平部署几十路人马分别对可能涉案之人进行缜密排查。
随着一路路人马调查归来,两人也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希望与失望的交替。那个藏在黑暗深处的凶手依旧没有露出半点儿踪迹。
赵志平翻看着手中的官档,低头道:“我们是不是又错了?”
宇文邕沉默不语,心想,如若芷兰这次是真的猜错了,那么太师临死前紧紧攥着一枚瓷片又是何意呢?
“先停止排查吧!”宇文邕说完后站起身,茫然向外走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走向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走出了秋官府,走过了玄武大街,不知不觉来到了河源街芷兰的住处。
宇文邕轻轻叩打门扉,半晌,才传来芷兰轻轻的脚步声。
大门“吱扭”一声开了,芷兰娇美的面容又映入宇文邕的眼帘。
“怎么是你?”
“路过此处顺便来看看你。方便吗?”
芷兰没有答话,将宇文邕让到屋内,端给他一碗自己刚刚煮好的茗粥。
宇文邕将茗粥端在手中,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迎面扑来。
宇文邕极爱茶。茶不像酒那般浓烈,也不似水那般平淡,茶自身所独有的芳香与甘醇却可以让人沉溺其中。茶中不只有浓淡,还有冷暖,更有悲欢!
“真香!”宇文邕并没有说究竟是茶香,还是芷兰的体香。
芷兰却急切地问:“凶手可曾查到了?”
宇文邕摇摇头,说:“正在查!暂时还没有眉目。”
“难道我们这次又错了?”芷兰自言自语道。
芷兰不由自主地拿出一张素地金花盏纸,那首诗便誊抄在其上,时不时便会拿出来读一读。
她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了“更”字上,惊呼道:“太师死死攥着那枚瓷片,或许并不是想要告知我们凶手的名字!”
宇文邕的心头也不禁一惊。对呀!重名之人如此之多,要想从中找到凶手谈何容易?
宇文邕忙反问道:“如若太师并非想要借此告诉我们凶手是何人,那他这个奇怪的举动又是何意呢?”
“对于濒死之人来说,最紧要之事莫过于为后人留下破案的线索。他或许……并非想要告诉我们凶手的名字,而是想要告诉我们凶手的……身份!”
宇文邕痴痴地望着芷兰,忽然觉得芷兰好似一缕和煦的阳光,总会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来温暖他那颗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