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吉去拜访加藤叔叔,经介绍到位于清洲的须贺口染坊做工。
加藤家的当家主人名叫清忠,起初号称弹正右卫门兵卫,父亲是斋藤山城守道三的二级力士。但最近不知何故清忠回乡经营起铁匠铺来。
因此,村里人都不叫他“加藤”,而是称呼他“铁匠”。
铁匠小名叫鬼若,身高近六尺,坐在铁砧前拉风箱的姿态,活像赤鬼一样可怕。
自不待言,他的力气比一般人大,而且左手使锤与右手使锤的人一样灵活有力。他的性格是属于暴躁型还是温和型谁也弄不清楚。
他整天沉默寡言,无论是高兴还是悲哀都只是猛然一笑。
“哈哈哈……”
他几乎很少开口。
“早安!”
当村里人跟他打招呼时,他只是看人一眼,“嗯”地答应一声。
“您辛苦了!”
“嗯!”
人家跟他说话,他总是只“嗯”一声。因此不知从何时起,他成了无言铁匠。有人给他起个外号叫“哑巴加藤”。他并没有因此生气,所以大家都毫无顾忌地这样称呼他。
其妻八重,是依着日吉母亲的堂妹“八重”之名而来的。由于年龄相近,两个人像姊妹一样亲热。八重非常疼爱父亲早亡的日吉。
雨天,日吉经常背着弟弟到加藤家的作坊看烧得通红的铁块飞溅的火花。
日吉把自己欲外出做工的想法、家庭状况以及自己的决心说明后,少言寡语的铁匠清忠一边打着铁锹一边问:
“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有人雇用的话,只想当个出色的奉职人,别无所求。叔叔。”
“嗯。”
“要不然,叔叔您看有适合我的活儿吗?”
“嗯。”
“没有的话,干什么都行,我肯定会从中找到自己的路。”
“嗯。”
无言铁匠“嗯”了一声后,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
铁匠发现八重朝日吉身后走来,难过地含泪倾听他们的对话。
八重紧紧地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
沉默寡言的铁匠笑了。大概是因为看到八重流泪,开始同情日吉才笑的。
“八重!你去问问日吉的母亲是否同意他出来做工。”
“好。”
八重回来说可以,因为是从光明寺和尚那儿听到的。
“哈哈哈……”
铁匠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给介绍的是清洲须贺口的染坊。
那时,武卫先生的斯波义统和家老 (家臣头目) 织田彦五郎一起住在尾张第一的城外小镇。
小镇中间夹着五条川,城镇向两边延伸,在须贺口甚至有豪华的旅馆。茶馆、武具兵器店、和服店、扇子店、酒店、点心店,大大小小的店铺鳞次栉比。
无言铁匠带日吉来的那天,看墓的仁王和大鹿特地千里迢迢带着饭盒到清洲为他送行。
三人为了避开从木曾谷吹来的大风,躲在位于城边武士宅邸的土墙下向阳背风处,依依不舍地话别。
“我们再也不能玩打仗游戏了。”仁王垂头丧气地说。
“今后才是真正的战斗。”日吉鼓励仁王说,“我已下定决心绝不败给任何人。加倍干活的人到处可见,但那不能做人上人,只是一个平庸的人。所以我发誓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一个顶三个地干,做一个孝敬父母的人。”
“你向谁发誓了?日吉!”
“傻瓜!仁王,向别人发誓没用,在自己心中发誓。长老说神佛在自己的心底里,而不是在外面。”
“是吗?是自己对自己发誓吗?那么我也发誓。我发誓从今天起不吃墓地的饭团子,留给大鹿吃。”仁王说得非常认真,羞得大鹿直搔头。
“日吉,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我的恩情?我没做什么值得报恩的事呀!”
“不,和尚都告诉我了。我能留在寺院多亏你,日吉。”
“干吗这么客气呢!”
“如果在清洲镇哪个孩子欺负你,你来告诉我,别的我干不了,但我可以替你惩治他,让我以此报答你的恩情吧。”
“大鹿,你不必担心。”日吉踮起脚尖拍拍大鹿的肩膀,“我不会让人欺负得张皇失措的。我要以出色的表现,赢得人们的赞赏。舍己为人定能得到赏识,这是长老的教诲。所以,大鹿,如果你还想着我的话,就一定把装金佛的箱子保护好,别忘了,敲钟时要充满生机,朝气蓬勃。”
“嗯,不会忘的。”
“钟敲得越响亮,越证明光明寺有大力士。为什么需要大力士呢?大力士是金佛的保镖,说明灵验的金佛不在正殿,有专人守护。这样,寺院才会日益昌盛,供奉物品源源不断。”
“知道了,一定照你说的办。我也向心中的神佛发誓。”
当他们三人依依不舍地告别时,无言铁匠默默地站在风中等着。
三人的话别一定使曾在武士家体验过仆人生活的清忠感到心酸,他十分理解走向社会的凄苦。
三人的谈话一结束,清忠便催日吉上路。
“走吧!日吉!”
清忠不无感慨地抚摸着日吉的头。
“你还小呢!”
九岁的日吉,身高才到无言铁匠的腰部。
日吉奉职后,确实表现不凡。
最初发誓干三个人的活儿,实际上在主人和同僚的眼里肯定顶四五个人的工作量。
“有人吗?”
哪怕是寒风刺骨的清晨,只要主人、夫人招呼一声,踏着霜雪、应声而出的肯定是日吉。
“大家都睡了吗?”
“是,我马上巡视一下就睡。”
这样回答的也肯定是日吉。
然而,人生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的。人的一生,努力奋争固然重要,但还有意想不到的厄运。
起初日吉负责搅拌染缸,运送印染完毕的纺织品,在漂白场、晒场上像小家鼠般勤奋,干活利落泼辣。但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在等待着日吉。
日吉的眼睛辨别不出蓝色的浓淡、深浅,据说是先天的。用现在的话说是色盲。
协助印染时,印得花花的,不但毫无察觉,而且自以为得意地晒上。蓝色、深红色都与样品相差甚远。
由于他干活效率高,转眼之间造成的浪费也高于他人三倍。
主人次兵卫大发雷霆,责怪日吉说:
“你是怎么搞的?像你这样的蠢货,只配回村挑粪!”
“染坊不是污染白布的地方。”
由于日吉发奋干了高于他人三倍的活儿,所以现在日吉的颓丧更令人感到凄惨。
他凝视着主人,泪如泉涌,以至忘记赔礼道歉。
日吉干了一年半就被主人以不适合做印染的活儿为由解雇。在这期间主人似乎觉得日吉是成心跟他过不去,事后才知道日吉是天生的色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