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八年 (983年) 初夏的一天,太宗皇帝突然下诏将皇宫中的“讲武殿”更名为“崇政殿”。 此举看起来似乎不过仅仅是一件与宫殿名称有关的孤立小事,与朝廷大政没有什么连带关系。然而,它的出现实际上却并不简单,它作为一种信号或者标志,正昭示着宋朝推行“崇文抑武”政策的进一步深化。
以“武”字命名皇宫中的一处宫殿的做法,已相沿久远。早在汉代就已出现,如“正武殿”“玄武殿”等以武命名的宫殿。汉家天子之所以将宫中的殿堂取名“正武”等名称,无非是要向百官乃至于臣民表示自己崇尚武功,国家大政包括强兵的内容、朝廷安危有赖于武装力量拱卫,以及对开拓疆土抱有热切的希望等意思。先秦时,世人们就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观念,即将祭祀仪礼与用兵作战视为国家头等大事。所以,长期以来天子居所不能没有崇尚武事的标志。汉代以后,包括隋唐在内的历代帝王宫廷都有与武名有关的宫殿。如唐代皇宫中的武德殿,便是天子接受群臣朝会的地方。玄宗即位初,即在该殿接受朝贺。 也可以说,在“汉唐雄风”的时代,像讲武殿一类殿名的存在,正是当时帝王尊崇军队的一种象征和表示。五代时期,武夫称雄,将官出身的君王们在宫中设置以武字命名的宫殿更成为常事,于是,开封皇宫内便也有一座“讲武殿”,并成为皇帝接见臣下、处理政事的一处重要场所。
宋朝脱胎于后周,自然将包括宫廷在内的诸多制度继承了下来,“讲武殿”作为天子重视武功的象征也得以保留。当时,讲武殿为皇宫中的后殿, 所以在这里接见臣僚往往含有彼此亲密无间的意思。如帝国创建之初,为了奖赏平定李筠叛乱之功,太祖在讲武殿设宴款待了大将韩令坤等人。 以后,太祖经常在这里与大臣将帅商议国事,讲武殿的匾额似乎也在提醒着大宋君臣不要忘记统一天下的重任。当太祖皇帝决定亲自测试和接见新科举人时,也选择了这处后殿。于是,讲武殿成为太祖朝政治活动的一处要地,某种程度上也表示着天子对国家武备的关注,尚武精神依然得到当时君臣的重视。
到宋朝第二代天子登基后,由于对武人的猜忌心理进一步加剧,特别是对某些将领谋立赵德昭一事耿耿于怀,所以又继续实施了更为广泛的压制武官的措施。为了压抑武将在朝廷中的作用,太宗皇帝便愈益重视儒术文教的治国作用,给文臣以空前地尊宠待遇。
薛居正、沈义伦和卢多逊三位文人出身的宰相,或处理政务谨小慎微,或善于体察上意,所以在太宗即位后都备受礼遇,多次被加官晋爵,并屡屡受到巨额金帛赏赐。新朝天子还破例开恩将三位宰臣已入仕的儿子“越次拔擢”。不过,为了表示崇文的意思,太宗对这几位公卿子弟进行了一番文化考试,结果,沈义伦和卢多逊之子获得通过,被提升为尚书郎官,而薛居正的养子薛惟吉因喜好纵酒游乐,素不习文,所以不为天子欣赏,遂将其从西头供奉官之位提为右千牛卫大将军之职,而此一官职比之尚书郎则要逊色。太平兴国六年 (981年) 中,薛居正因服食丹药过量而中毒死去,太宗亲临薛府慰问时,有意对亡人遗孀问道:不肖之子何在,是否已知悔改?如此劣子恐怕不能继承先人遗业,奈何?薛惟吉闻听天子之语,非常惊恐,从此一改故态,经常与文人们交往,又渐渐读起书来。当天子听说此事后,一时高兴,便让薛惟吉到地方做知州,以示奖励。 此时,太宗君臣已在朝中树立起这样的观念:有才学者可以做文官,无能乃至于品行有问题的人只配当武臣。
后汉朝进士李昉,在太祖时已渐受重用,官至翰林学士,主掌天子诏书。翰林学士的品位虽不很显赫,但因替君王书写诏令,所以从来被士林视为人中骄子。太宗称帝后,便对李昉另眼相待。太平兴国四年 (979年) 北伐河东时,天子便将李昉带在身边。途经李学士故乡时,皇帝不顾繁重紧张的军务,特意驻跸下来,赐以羊酒,召公卿们与当地父老及李昉亲朋故旧大宴七日,给这位文臣在乡人面前以极大的光彩,“人以为荣”。到太平兴国末年,李昉迅速迁升为参知政事和宰相, 其政治才能虽不足称道,但著名文人的身份已足以向四方表明朝廷崇文的志向。
开国元勋赵普在太祖朝长期主理朝政,在收兵权、削藩镇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也可以说,当时抑制武夫悍将的诸多措施都是出自他的设计。因此,太祖皇帝对赵普非常器重和赏识。开宝六年 (973年) ,吴越王钱俶为了能继续维持在两浙地区的统治,曾派使臣携带书信和礼物到开封拜访赵普,期望能得到大宋宰相的支持。事有凑巧,正当吴越使臣离去时,太祖皇帝突然也来看望这位亲信大臣。赵普得知天子车驾已抵达门前,仓促之下无法将房廊下的礼物收藏起来,就不得不出门相迎。天子步入院内,马上看到了地上的十个瓶子,遂问瓶中何物。赵普不敢隐瞒,便将吴越王送十瓶“海物”礼品的事说了出来。太祖听罢说道:海货必定不错。随即命令启开瓶盖,没想到瓶中装的竟是一粒粒黄灿灿的“瓜子金”。面对如此窘况,赵普慌忙跪下请罪:为臣我尚未观看信函,实在不知内情。天子倒也大度,仅感慨道:收下无妨,他们还以为国家大事都由你书生做主!
在太祖看来,文臣远没有武将可怕,纵然他们过分贪污聚敛,也不会直接威胁到皇权。而将帅们一旦造起反来,刀枪之下往往会导致江山易主的悲剧。封建文人身上致命的弱点便是强烈的依附性,缺乏独立主宰政治的能力,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所以,太祖皇帝既放心和喜欢文官,骨子里又不免轻视他们,赵普即使贵为宰相,但在太祖眼里仍不过是一介书生而已!
赵普接受巨额贿金的事情并没有引起太祖的猜忌,而当太祖察知他渐渐出现专权的行为后,便开始对昔日的亲信不再满意。这时,赵普又干了一件令天子不愉快的事。当时,出身军人的枢密使李崇矩,因见赵普为皇帝亲信大臣,于是将女儿嫁给了赵普之子赵承宗。这一联姻结亲的举动虽然不像受贿那样触犯刑律,但主管全国行政的最高官员与军事机构的首脑之间存在过密的关系,却是天子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所以,当太祖听说赵普与李崇矩做了儿女亲家后,非常不高兴,马上下令宰相与枢密使分开议事。开宝六年 (973年) 八月,太祖终于以徇私牟利的罪名,罢免了赵普的相位。
赵普罢相后,在地方做了三年多使相,远离了政治中心。太宗登基后,他虽然重返京师,但因受到政敌卢多逊的压制,只能挂名闲官,依旧无法参与大政,遂“郁郁不得志”。太平兴国六年 (981年) 九月,老谋深算的赵普终于找到了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以自己以往参与过皇位传之兄弟的事打动了太宗,得以复相。为了赢得天子的信任、巩固自己的位置,赵普便竭尽全力来迎合太宗皇帝。据说,赵普复相前夕,太宗曾试探性地向他咨询传位皇弟赵廷美的事,赵普自然深悉天子心迹,便劝告说道:太祖这样做已算失误,陛下岂能再次失误! 于是,太宗坚定了排除异己的决心。在此之前半年,太祖另一子——兴元尹赵德芳也已病死,剩下唯一对皇位可能构成威胁的人便是皇弟、秦王赵廷美。赵普于是处心积虑地算计起秦王。
第二年春日的一天,开封城内皇家园池——金明池中的“水心殿”完工,太宗打算泛舟游览。就在这时,天子心腹、如京使柴禹锡等人突然密告秦王图谋作乱。听到这样的报告,太宗立即下诏免去秦王的开封府尹一职,先将赵廷美安排到西京洛阳城。不久,又将他贬为涪陵县公,派人将其押送到荒凉的房州 (治所在今湖北房县) 看管起来。在这次重大的事件中,柴禹锡等人固然立功受奖,像柴禹锡从一名中下级的如京使,骤然升为宣徽北院使兼枢密副使的高位。 而赵普在此事幕后的操作更深得太宗欢心,史称:“凡廷美所以得罪,则普之为也。” 赵普借此不仅巩固了自己的地位,而且将宰臣卢多逊也牵扯进狱案,使这位政敌被流放到天涯海角的崖州 (治所在今海南三亚市西北) 。
当秦王事件处理完后,可以说太宗的心病已荡然无存,大可以高枕无忧了。在太宗看来,还是赵普这样的文臣能够帮助和效忠自己,会替人主排忧解难,而武臣们就实在没有如此心智,竟然会想到扶持赵德昭!于是有一天,太宗对赵普说:我每每读书,看到历史上帝王多妄自尊大,谁敢犯颜论事?如果不虚心接受臣下进谏,乃是自我蒙蔽。还有的君王根据自己的喜怒来赏罚,如此岂能使天下归心!赵普随之对答道:天子如能赏罚无私,内外无间,上面讲求义理,下面竭尽忠诚,天下便不难太平。接着,赵普又针对天子提出的治民之术的问题说道:陛下体恤百姓,每闻听有利病出现,无不即日采取措施,古代圣明君王爱民之心也不过如此。 如此巧妙的对答,虽然有些离开主题,但却给君臣之间带来了一种融洽、愉悦的气氛。
到太平兴国中叶之后,太宗对朝廷人事已做出了完全符合自己要求的调整。宰臣中的赵普既是元勋宿旧,又极善于体察上意,其余如沈义伦、宋琪和李昉等人也都以谨慎、持重而著称。至于枢密院中的长官,如枢密使曹彬处事极有分寸,从不争权夺利,更对文官礼貌有加;另一枢密使楚昭辅虽为武官出身,但长期供职京师库务组织,并未真正带兵上过战场,他最大的特点还在于“忠谨,无他才略”,毫无越轨意识和行为。楚昭辅虽然吝啬成性,遭人讥讽,但性格上的弱点丝毫不影响给天子看管兵籍庶务。
史书记载,楚昭辅家宅院颇为狭小,一次他因病在家休养,太宗特意前去探视。当看到军界首脑居住条件如此之差时,天子便命令有关部门为其扩建,楚昭辅当即叩头表示不愿动工,恐怕影响了四邻。太宗对他的举动十分赞赏,就赐以万两白银,以便他在别处购置宅第。谁知楚昭辅嗜财如命,将天子前后所赐数以亿计的钱物都积存起来,他还经常对人说:我无汗马功劳,位至高官,这些财货都是为国家看守的,以后自当献给朝廷。后来他因病被罢官,却并没有献出什么东西,倒是广置田宅。 此外,像石熙载、柴禹锡等枢密院长官,都是昔日太宗藩邸亲吏,对天子更是言听计从。太宗的苦心没有白费,经过数年的纵横调整,朝廷上下呈现出一派祥和安宁的气象:文官已成为帝国管理的主体力量,他们从上到下都展现出既规矩又文雅的精神风貌;武将们则历经两朝改造、熏染,也大致脱去了身上的粗野、桀骜习气,他们在天子崇文方针的感召和影响下,在文人士大夫面前开始产生了自惭形秽的感觉,意识到了自己的作用仅仅在于沙场上的冲锋陷阵,而非朝廷栋梁之材。
政治形势和社会风气的巨大变化,势必在世人观念中得到一定的反映,而这种反映自然也渗透到包括宫廷在内的京城上下。太宗登基之初,在讲武殿接见臣下还不感到有什么不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觉得有些别扭了。特别是开国以来相沿成例的在讲武殿录取科举士人的做法,显然与科举乃至崇文的内容有所冲突。举头望着大殿上“讲武殿”几个显目的字迹,无论是新科举人、掌权的朝中文臣,还是主持殿试的天子都不免在心中产生一丝不快的感觉。这种不自然的感觉挨到太平兴国八年 (983年) 的四月底,终于化作一种行动,即为大殿更名。于是,一块写着:“崇政殿”三个字的新匾额取代了悬挂多年的“讲武殿”旧匾,崇文抑武的主张也就更加耀眼醒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