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 (976年) 十月二十日,已是深冬时节。这一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半夜四鼓时分,太祖皇帝突然驾崩于宫中万岁殿内,时年五十岁。 出人意料之外,皇位继承人不是太祖之子而是他的胞弟赵光义。
有关太祖的死因,自宋朝之后就长期争论不已。官方文献记载,太祖之死缘于暴病。而其他有些记载却怀疑晋王赵光义有杀兄夺位之嫌,即所谓“斧声烛影”疑案。 时至今日,其真相随着岁月的流逝已越来越难以澄清。不过,当时官方文献中仍保留有两条对赵光义不利的记录。
其一,太祖死前并无患病记录。他在临终前几个月内一直照常处理朝政,还多次离开皇宫外出活动。就在驾崩前数日,太祖还曾亲临练武场所,检阅了士兵使用投石机的表演, 而仅仅几天之后,太祖便染病身亡,这不免使人心存疑窦。
其二,太祖病故时,宋皇后派宦官王继恩召皇子赵德芳入宫,但王继恩却直接奔往晋王官署,将赵光义带入大内。当宋皇后看到来人是皇叔时,不禁惊愕,随后忙呼对方为“官家”,并说:“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赵光义则流泪表示:共保富贵,不必担忧。 这便说明赵光义出现在宫中,完全是意外之事,而这又与宦官王继恩的个人行为有极大关系。如此看来,又不免使人对赵光义的入宫举动产生疑问,还可以进而对太祖是否在此之前已经病死产生狐疑。
总之,赵光义是在人们大可以表示怀疑的情况下继承了帝位,在庙堂上下君臣彼此的内心便不能不怀有某种微妙的感觉。新天子登基后,改年号为“太平兴国”,以后他的庙号则为“太宗”。
太宗赵光义与太祖赵匡胤乃是同母兄弟,后周时他借助乃兄的权势获得了供奉官都知一职。陈桥兵变中,他与赵普等人斡旋、联络诸将,为宋朝的建立立下了大功。太祖称帝后,赵光义以同胞之亲先后出任殿前都虞侯、开封尹等要职,封晋王,加同平章事、中书令等显赫官衔,位列宰相之上。 但按照西周以来盛行两千多年的宗法制传统,“父死子继”已深入人心,并且名正言顺,当君主有正常子嗣的情况下,兄弟便与帝位无缘。所以,太宗不管是通过什么方式做了帝国第二代君主,面对皇兄诸子和百官以及万民,其内心并不很坦然,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安的。在他看来,太祖朝的臣子们大都不甚可靠,很可能在暗中敌视、反抗或讥讽自己。因此,太宗遂产生了强烈的猜忌心理,这便对以后的朝政造成了莫大的消极影响,形成了多疑、专权、琐碎以及保守的个人风格。
太宗即位初,除了大赦天下、为大行皇帝安排陵寝等丧葬典礼之外,还特意向全国臣民布告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风化之本,孝弟为先,或不顺父兄,异居别籍者,御史台及所在纠察之。先皇帝创业垂二十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谨当遵承,不敢逾越,咨尔臣庶,宜体朕心。
这些话无非是表白自己在天下提倡孝悌之道,天子本人也以身作则,谨守成宪。不管这番话语是否出自赤诚,但可以肯定的是,太宗向臣民们发出的“孝顺”的训诫却是真心的,谁敢违背,自会受到有关机构的“纠察”。
随后,太宗又做出几项重要决定,一方面,将皇弟赵廷美封为齐王,授以开封尹、中书令的显官,封太祖之子赵德昭为武功郡王、永兴军节度使兼侍中,封太祖另一个儿子赵德芳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另一方面,则将宰相薛居正、沈义伦和枢密使曹彬迁官,又将参知政事卢多逊升为宰相,将枢密副使楚昭辅转为正职,通过这些人事升迁安排,以获得各方面的拥戴。在称帝两个多月后,太宗又赏赐薛居正、沈义伦和卢多逊三位宰相及正副枢密使曹彬、楚昭辅等大臣,每人钱500万、银300斤;宣徽南、北院使潘美和王仁镐各得钱350万、银200斤;殿前都指挥使杨信、马军都指挥使党进各获得银600斤;殿前都虞侯李重勋、马军都虞侯李汉琼、步军都虞侯刘遇等将领各得银300斤。随之,再赐齐王廷美绢万匹、钱500万,武功郡王德昭绢5000匹、钱500万,兴元尹德芳绢3000匹、钱300万。 如此大规模的钱物赏赐,比之于太祖开国初赏赐翊戴功臣的数额还要多,实在只能看作收买人心之举。
在称帝后的第二个月,太宗还在日理万机之中下了一道诏令,责成全国各地的地方官迅速搜寻懂天文术数者,然后将他们都押送到京师;对敢于藏匿不报者则处以弃市之刑,即在街市上当众处死,同时悬赏三十万钱以鼓励告密。 与那些紧急的人事调整和大行皇帝葬礼相比,这道诏令显得颇为蹊跷。原来,太祖驾崩的前一天,有一位精通天文术数的策士马韶,突然拜访了晋王府亲吏程德玄,马韶说:明天乃是晋王大利之日。程德玄忙将此话转告给晋王赵光义,赵光义便命令身边人把马韶看守起来。第二天,赵光义果然入宫称帝。 如此看来,这些仰观天象、俯视地理的术士,竟然具有一种超凡的神力,能够窥视到人主的命运,也难免不会洞悉天子的内心及所为。所以,太宗要将他们都控制起来,以免泄露天机。到第二年十月,太宗再次下诏,禁止民间传习天文卜相之类图书,“私习者斩”。
当然,对皇位威胁最大的还是握有兵权的前朝将领。与太祖同时经历过五代战乱岁月的太宗皇帝,原本就不会忘记军阀割据、武人跋扈的教训。在继承太祖成宪的旗帜下,他又接过了“抑武”的利器,通过继续压制将帅的手段来巩固自己对帝国的统治。
太平兴国二年 (977年) 初,太宗看到各地节度使子弟按惯例在军中补为牙校,仗势横行,“民间苦之”,于是借机下诏令各州府将这些子弟的姓名送到京城。据说当时统计出来的人有百名之多,天子立即又将这些人编为殿前承旨的武职,再调至开封,实际上等于将他们变为人质,以制约四方将领。 不久,也就是太宗即位后的第七个月,朝廷一道诏令便将四位宿将向拱、张永德、张美和刘庭让罢免,令他们转任诸卫上将军的虚衔。到同年十一月,太宗先解除昔日皇兄患难弟兄石守信的天平节度使职权,将他转为西京留守;随之,又将太祖爱将、禁军大帅之一的党进外放为地方节镇。不久,另两位禁军首脑杨信和李重勋相继病死。
于是,太宗逐渐起用了自己信赖的武将掌管禁军,不过这些军官比之于太祖时的杨信和党进更为逊色。如太宗亲自提拔的殿前副都指挥使白进超,被史家评为:无明显战功,不过是性情小心谨密,能抚恤士卒而已。 而这些特点在太宗看来已经足够了。其他如柴禹锡、张逊、王显、杨守一以及陈从信等人,都因为曾在晋王藩邸效过力,被天子视为心腹,以后陆续或入主枢密院,或出外统管禁军,成为第二代皇帝的亲信和军队核心集团人物。但这些人大都没有战场经验和军功,唯以迎合太宗旨意为能事,所以元朝人修《宋史》时对他们评价道:皆因为在太宗登基前追随左右,于是得以攀龙附凤获取高位。 其实,这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现象在以往历代并不少见,新称帝者重用自己的心腹左右本无可厚非,问题是太宗对负有重任的高级将领过分强调忠心,而忽略其军事才能,这实际上便降低了军官的角色标准,对帝国的国防武装力量遂带来了极大的伤害。
太宗除了通过正面控制的手段防范武官外,也通过大量选用文官的方式来制约将帅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影响。他在即位初就对身边侍臣们说:朕欲广求俊杰于科场之中,不敢期望选拔十人就得五人,但只要十人中能取一二人才,也足以有益于治世了。于是,在称帝后仅两个月,即太平兴国二年 (977年) 正月里,太宗便亲自安排科举考试,一次选出吕蒙正以下合格进士109人,诸科207人;又录取曾参加过15次科考的举子191人,总人数竟达500余名, 大大超过了以往的规模。
当此次科考中举者的姓名被放榜张贴后,太宗赏给每人一套新鲜衣袍,又在城中开宝寺内大摆宴席,款待新科举人,并亲自赋诗二首赐予众人。随后,天子打破常规对他们超等委任官职,像进士中一二等成绩获得者和九经及第者,都被授以将作监丞、大理评事官衔,直接差遣为各州通判,真是“宠章殊异,历代所未有也”。太宗如此厚待文士,连宰相薛居正都觉得有些过分,就向天子反映取人太多、用人太快。但太宗“方欲兴文教,抑武事”,打算借助大批文臣力量压制武将,收天下士心以巩固帝位,所以对薛居正的呼吁未加理睬。当新科“天子门生”们赴任辞行时,太宗又亲自在宫中予以接见,并特别告谕大家:到各自治所后,政事有不便的地方,可以立即反映给朝廷,最后还赐给每人二十万行装钱。 完全可以想到,这些深蒙皇上恩泽的文臣们犹如一把把出鞘的利剑,分插到了天下的各个要害部位,为新朝天子承担起了监督各地的职责。
太宗皇帝君临天下不久,曾到属于朝廷藏书机构的“三馆” (即昭文馆、集贤院和史馆) 参观。当时的三馆始建于五代后梁贞明年间,房屋不过数十间,并且狭小简陋,临近民居生活区。太宗目睹此景,马上对身边大臣说:如此简陋之地,岂能蓄天下图书、延四方俊杰之士?随即命令重新选址修建,并派宦官督促工役,昼夜加紧营造,终于在太平兴国三年 (978年) 初完成了新三馆工程。据史籍记载,在施工期间,太宗不仅多次亲临工地监督,而且还直接参与了工程图纸的设计,以力求规模宏大。所以,新建的三馆“轮奂壮丽,甲于内庭”,太宗皇帝还为新馆赐名“崇文院”。 崇文院工程的兴修过程及其名称的选定,本身就是天子尚文的一种最好的宣传,它向天下的士大夫们昭示朝廷崇尚文教、以儒治国的志向,也同时给武臣们一种暗示:本朝重文轻武,军人不要想出人头地。
到太平兴国三年中期,即太宗登基一年半后,通过一系列措施的实行,帝位可以说已完全稳固,天下官吏,包括武将们对天子的权威已树立起绝对服从的意识。在这一年发生的一件荒唐的事件,足以从侧面反映军官这种观念的牢固程度。
秦州 (治所在今甘肃天水) 节度判官李若愚之子李飞雄,因性情凶险,品行恶劣,不为父母所容,只得浪游京师与河北之间,经常与无赖恶少们纵酒赌博。李飞雄因随乃父在秦州居住过,所以很熟悉当地的官署、府库、驻军以及地形等情况。太平兴国三年二三月间,李飞雄从开封到关中盩厔 (今陕西周至) 探视任县尉的岳丈。离开岳父家时,李飞雄心怀叵测地窃去一匹马,然后继续西行。当夜来到一处官府驿站时,他诈称自己是天子派出的巡边使臣,这样他不仅换乘了官马,而且获得了一名军士做向导。随后,李飞雄仅凭大言就震慑住了一路上所有武官,先后将巡驿殿直、陇州 (治所在今甘肃陇县) 监军及吴县 (在今陕西千阳西南) 县尉等人挟持同行。到四月间,李飞雄一行抵达秦州清水县 (今甘肃清水) 境内。当时,为了平定附近的少数部族叛乱,秦州都巡检使周承瑨、田仁朗以及武官刘文裕、王侁等人正奉命屯兵清水县。李飞雄进入县城后继续冒称朝廷使臣,矫诏将驻军将领都捆缚起来。面对这样一位不持任何凭证的空手“使臣”,诸将们竟不敢稍有反抗,便束手就擒,唯有田仁朗在被绑后哭泣着请求观看诏书。李飞雄对众人怒叱道:我受密旨,以你们逗挠不服命令,将尽予诛杀。你们难道没听说封州杀李鹤的事吗?诏书岂能随便看?
李鹤原为封州 (治所在今广东封开) 地方的知州。太宗即位初,曾派遣亲信赴各地观察、监督地方文武官的动向,其中派到岭南的使臣密告李鹤违法乱纪,天子遂不问真伪,立即下诏将李鹤处死。此时,熟悉时政的李飞雄便以此恐吓武将们,果然众人不再敢申辩。李飞雄一时胆大,竟准备将诸将押往秦州处死,然后劫城造反。出身太宗藩邸旧人的刘文裕听李飞雄自称天子昔日亲吏,便借此关系哀求对方,得意忘形的李飞雄终于露出破绽,最终被众人捉获。此事报告到京师后,李飞雄一门三族遭到诛杀,太宗又特地将此案布告天下,要求防止奸人蒙混作乱。 李飞雄的活动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只身空口竟然可以走州过府,而带兵的将领们都甘心受缚就刑。当时发生的这一切,只能说明武臣们已完全驯服,对天子以及朝廷不敢心存丝毫对抗意念。昔日武夫桀骜跋扈的影子,此时可谓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