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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和久松庆子年老后,成为莫逆之交。本多只要和六十七岁的庆子一道走,不论在哪儿都会被看作是十分般配的有钱的夫妇。他们不出三天就见一次面,彼此一点也不感到腻烦。他们和睦相处,一起担心胆固醇会不会太高了,又不断地害怕得癌症,竟成了医生的笑柄。他们对所有的医生心怀疑忌,接连换医院。他们在一些无聊的小事上会变得很吝啬,对这一点,彼此都能谅解;他们都精通老人心理(只对自己的事糊涂),而且同样地以此自豪。

即使发脾气时,两人也能保持平衡。如果一方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来,另一方自然而然地就采取克制的态度,既不伤害对方的感情,又能满足自尊心。至于记忆力衰退这一点,两人也互相体谅,倘若一方刚说过什么话就忘了,或接着就说出完全相反的话来,另一方决不予以嘲笑,却认为是彼此彼此。

尽管他们两个人对近一二十年的事简直记不大清楚了,然而对老早以前的姻戚关系,却记得那么详尽,真是一个赛似一个,活像一部人事信用调查录 。他们经常发觉,彼此都压根儿不曾听对方的话,却同时在发表冗长的独白。

例如,本多会这么说:

“杉君的父亲是如今的日本合成公司的前身杉合成公司的创立者。他的头一个太太和他是同乡,出身于姓本地的世家。可是很快就打了离婚,太太恢复了娘家的姓,不久就和从表兄再婚了。为了赌气,她故意在离前夫所住的小石川驾笼町很近的地方买了座宅第。偏偏那座宅第有点名堂,说是井的方位不对头什么的,就按照当时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叫什么名字来着……按他的指示在宅地上朝着大门盖了座稻荷神社 ,朝香的善男信女还真不少,记得一直保存到空袭前……”

庆子则时而说上这么一段话:

“那一位是松平家的小老婆生的,是松平子爵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由于和意大利的歌手搞恋爱,从家里被赶出去了。她追那个意大利人,一直追到那不勒斯,结果被遗弃了,于是闹个自杀未遂,还见了报。她的伯父宍户男爵的太太有个堂妹,嫁到泽户家,生了一对双胞胎。长到二十岁上,接连死于车祸。据说那部有名的小说《悲哀的双叶》,就是以这对双胞胎为模特儿而写的。”

他们就这样挨个儿数落血族姻戚的遭遇,彼此都不曾听对方在讲些什么。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总比忠实地倾听后,露出一副腻烦的神情要好。

对他们两人来说,衰老就像是不愿意让第三者知道的共同的疾病。但是既然谁都不肯放弃谈论本人的疾病这一乐趣,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找个适当的人,好对他诉说自己的病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多少不同于世上一般的男女,所以庆子在本多面前完全无须矫揉造作,装出一副年轻女子的样子。

不必要的精密,乖僻,对青春的憎恶,执拗地关心琐事,死亡的恐怖,由于嫌麻烦而放弃一切,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从而一个劲儿地较真儿……本多和庆子只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以上这些毛病,而绝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现。论顽固,他们两人谁也不亚于谁,并颇以此自负。

两人对年轻姑娘都是宽宏大量的,对小伙子却抱着不依不饶的态度。所以他们谈得最投机的话题,无非是谩骂小伙子,不论全学联 还是嬉皮士,都逃脱不了成为他们的活靶子的命运。只因为年轻,皮肤滋润光艳,乌发浓密,梦幻般的眼神,无不使他们生气。庆子甚至说:“男人凭什么年轻,这简直就是一种罪恶。”本多听了,心花怒放。

倘若说,上了年纪就得不断地面对着最不愿意承认的真实情况,本多和庆子彼此都在对方心里找到了得以逃避真实的藏身之处。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不是和睦相处,而是急忙住进对方的心里。他们交换了空房子,回过手来赶紧关上门。独自待在对方心里之后,这才舒了口气。

庆子声称,她对本多的友谊,完全是在忠实地履行梨枝的遗言。梨枝弥留之际,攥着庆子的手,恳切地求她关照本多的事。梨枝将丈夫托付给庆子一举,做得再贤明不过了。

梨枝托付的结果,去年庆子和本多到欧洲去旅游了一趟。梨枝生前,不论本多怎样试图说服她跟着自己去旅游,她也坚决不答应。她死后,庆子便替她陪伴本多去逛了一通。梨枝非常讨厌到国外去旅游,每逢本多提起这个话茬儿,她就央求庆子替自己去。因为她知道,丈夫决不喜欢跟自己一道去旅游。

本多和庆子到了冬季的威尼斯和博洛尼亚。对老年人来说,天气冷得够呛,但严寒中的威尼斯是那么闲寂、颓废,真是太好了。看不到观光客的踪影,狭长的平底船无人问津,都冻僵在那里了。一路走去,一座座桥依次从朝雾中呈现出来,活像是灰色黯淡的梦。威尼斯是极其瑰丽的终极。被海洋和工业所蚀,兀自伫立在那里,直到它的美化为白骨的那一天。在这座城市,本多因伤风而发烧了,庆子非常麻利地予以精心护理,还刻不容缓地立即请来了一位会讲英语的大夫,处处使本多体会到老后友爱之不可或缺。

退了烧的那个早晨,本多羞羞惭惭地表示了感激不尽之情,用揶揄的口气对庆子说:

“哎呀呀,你这么温柔,充满了母性爱,也难怪任何一个姑娘都会迷上你喽。”

“别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兴高采烈的庆子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我只对朋友才这么体贴。要是想让姑娘们爱我,就老得对她们冷冷淡淡的。假若我最喜欢的姑娘像你这样发烧病倒了,我就绝不使病人知道我多么着急,却丢下她去游山逛水。世上有些妇女竟模仿男女结婚的方式双双住在一起,形成一种老后可以得到保证的关系,我早就打定主意,宁死也不干这样的事。多少座凶房里,一对对妇女在同居,一个活像是男子汉,另一个是贫血体质的年轻女子,忠实温顺到令人发怵的程度。这房子很潮湿,适宜生长感情的菌,两个人就吃这种菌来维持生命。她们在屋子里织满了温情脉脉的蜘蛛网,搂抱着睡在网内。那个有着男子气概的妇女照例是个能干人,她们脸儿贴着脸儿,计算该纳多少税……我可不是能够生存在那么个童话中的女人。”

本多是凭着老年男性的丑陋,才有资格成为庆子那份坚定决心的牺牲品的。这正是进入老境后,意想不到地交上的好运,真是称心如意啊。

也许是出于回敬本多的意思,庆子也取笑了本多把梨枝的牌位装在手提箱里一路拎着的事。本多只要发烧发到三十九度以上,马上就会担心自己将患老年性肺炎,并立下遗嘱。那个牌位他一直藏得严严实实,在遗嘱中却托付庆子,自己客死他乡后,请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捎回日本。

“你可真是一往情深,叫人毛骨悚然。”庆子直言不讳。“你太太无论如何也不想到外国去,可是偏偏给她造个牌位,硬把她带了出来。”

本多的病已痊愈,再加上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庆子毫不客气地这么说话,使他感到一阵快慰。

庆子尽管这么说,可本多对自己强加于梨枝的牌位的究竟是什么,依然有不够了然之处。毫无疑问,梨枝毕生对本多是贞节的,但这份贞节上面却长满了荆棘。本多对人生抱有不如意的感觉,这位石女从旁边不断地主动予以体现;她从本多的不幸当中找到自己的幸福,本多偶尔表露一下爱情和温存,她却能立即看穿其本质。现今连农民夫妇都相偕到国外去旅游,以本多的阔绰,这个念头是很容易实现的。梨枝却极其顽固地予以拒绝,让本多一逼,她甚至会骂起来。

“巴黎啦,伦敦啦,威尼斯啦,究竟算得了什么呀!我都这么一大把岁数了,到处拖着我走,存心教我去丢丑还是怎么的?”

倘若是年轻时代的本多,就会觉得自己朴实的爱情遭到嘲弄,从而勃然大怒,然而现在,他觉得连自己想带妻子去旅游,是否出于一种爱情,都值得怀疑了。每逢丈夫似乎表示一点爱情,梨枝就投以疑忌的目光,曾几何时,连本多本人也染上了猜疑的习惯。如此一想,这次的旅游计划也许是这样一种心情的表现:他硬去说服不乐意的妻子,把她的拒绝故意理解为是出于谦恭,把她的冷淡曲解为是出于一种隐秘的热情,以便证实自己的一腔善意,也想借此扮演世间一个普通丈夫的角色。说不定本多是想把整个旅行当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该举行的那么一种仪式。梨枝马上看穿了出于平庸动机的这种做作的善意。为了抗拒,她以病为借口,夸张的病状不久就弄假成真。梨枝成功地使自己愈益陷入悲境,事实上不可能去旅行了。

本多之所以带着梨枝的牌位去旅游,正证明了妻子死后他才对她的直率感到惊叹。梨枝要是看见丈夫把妻子的牌位放在手提箱里,到国外去旅游(这种假定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她指不定会怎样嗤笑呢。然而现在的本多,不论多么庸俗的爱情都被允许了,而允许他这么做的,正是他心目中的新的梨枝。

回到罗马的第二天晚上,庆子好像是为了补偿自己在威尼斯护理病人的辛劳似的,从前边的维亚·威尼托弄来了一个西西里岛的漂亮姑娘,把她带到他们二人在埃克塞尔奇奥饭店订下的那个豪华房间,在本多面前嬉戏了一通宵。后来庆子曾这么说:

“那天晚上,你咳嗽得太精彩啦。感冒还没好利索吧,整宵发出古里古怪的咳嗽声。我一边听着从旁边那张昏暗的床上传来的你那苍老的咳嗽声,一边抚摸姑娘那大理石般的肉体,就别提有多么舒坦啦。那伴奏比任何音乐都来得出色,我简直觉得是在一座豪华的坟墓里 搞着 哪!”

“一边听骷髅的咳嗽,一边……”

“是啊,我刚好在生和死的中间,是个媒介。你敢说你就没找乐子吗?”

半夜里,本多也按捺不住了,遂爬起来,伸手抚摸少女的脚。庆子这话暗指的就是此事。

旅途中,本多向庆子学会了打纸牌。回国后,他应邀参加了庆子家举行的加纳斯塔 牌会。还是那间客厅,里面摆了四张牌桌。吃罢午饭,十六个客人分四组围桌而坐。

本多这张桌子,除了庆子,还有两位白俄妇女。一个是和本多同庚的七十六岁老妪,另一个块头很大,有五十多岁了。

这是个秋雨潺潺的寂寥的下午。庆子那么喜欢年轻姑娘,为什么举行家宴时净请些上了岁数的呢?本多弄得莫名其妙。男人只有本多和一位已经退休的实业家,以及一个花道师傅。

同桌的两位白俄妇女已经在日本住了几十年,却只会操些下等人说的日本话,讲得既蹩脚,嗓门又大,可把本多吓坏了。因为刚撂下筷子就上了牌桌,她们立即施了脂粉,涂上唇膏。

老妪的丈夫也是个白俄。他去世后,她便继续经营那座在日本独立制造外国化妆品的工厂。平素间很吝啬,在自己身上可舍得花钱。有一次到大阪去旅行,腹泻不止,考虑到搭班机的话,频频上卫生间怪难为情的,也不方便,就索性包了一架专机回到东京,径直住进了经常去看病的那家医院。

这位老妪将白发染成茶色,身穿深青绿色连衣裙,外面披一件镶着闪闪发光的小金属片的对襟毛衣,还挂了一串珍珠未免太大了的项链。她的背驼得厉害,但是当她打开小粉盒,对镜涂口红时,手指却充满一股冲劲儿,以致下唇的皱纹都凑到一边去了。她叫珈利娜,是斗加纳斯塔牌的健将。

她张口闭口用“死”来吓唬人,说什么也许这是自己参加的最后一次加纳斯塔牌会了,说不定等不及下一次,早已咽了气。随后她就住了口,静候大家高声否定她的话。

意大利制的牌桌面上,嵌满了精巧的扑克牌花样,和灯光映照下的纸牌混淆起来,令人眼花缭乱。这位白种老妪将粗壮的手指伸到涂了一层清漆的桌面上,她戴的那只戒指上镶的琥珀色猫眼石,像浮标一样留下了倒影。她那满是老人斑的手指,白得恰似死了三天的鲨鱼肚皮;涂了红蔻丹的指尖,时常神经质地敲打桌子。

庆子将两副牌统共一百〇八张仔仔细细地洗在一起,分牌的手势,差不多是个行家了,那些牌在她指间潇洒地弯成扇状。每人发了十一张,剩下的面朝下叠在桌上,并将最上面的那张翻过来,摆在旁边。那是艳红得发狂般的红方块儿三,本多当即联想到,远处那三颗黑痣倘若染满了鲜血,就该是这样喽。

每张桌上已经开始发出玩牌时特有的喷泉般的笑声、叹息,以及冷不防的惊叫声。在这不必顾忌任何人的领域,老人们忽而窃笑,忽而表露出不安、恐怖与猜疑心,恰似晚间的一座感情动物园,每个笼子和禽舍都传出各种各样的叫唤声,笑声,响成一片。

“你和了吧?”

“我还没有哪。”

“看样子谁都没有凑够数。”

“出得太早,不是惹人生气吗!”

“这位太太,交际舞跳得好,戈戈舞 也拿手。”

“我还没去过戈戈俱乐部呢。”

“我去过一次。像疯子似的。瞧瞧非洲的舞蹈吧,跟那个一模一样!”

“我喜欢探戈。”

“从前的舞多好。”

“华尔兹啦,探戈啦。”

“从前的人打扮得真潇洒。现在简直成了妖精。男男女女都穿一样的衣服。衣服的颜色像杠。”

“杠?”

“对,杠吧?出现在天上的。有各种颜色。天上不是会出现吗?”

“是虹吧?”

“对,虹。男女都一样,都像是虹。”

“虹多好看呀。”

“即便是虹,照这样下去,也会变成动物。虹的动物。”

“虹的动物……”

“哎,我活不了多久了。趁着还有这口气,哪怕多赢一局也好哇。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久松先生,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玩加纳斯塔牌啦。”

“又来这一套啦。别这么说啦,珈利娜。”

本多的牌总是凑不齐。这番奇妙的对话,使他的脑际蓦地浮现了每天早晨醒来的情景。

年届七旬以后,早起第一个见到的,便是死神的面孔。纸窗上依稀透点亮光,让他觉察出黎明到了;喉咙里沉甸甸地塞满了痰,于是醒了过来。夜间,痰堆在红色暗渠那细细的部位,在那里培养凝聚的狂想。迟早有一天,什么人就得用临时劈开的木筷子,夹起一团棉花,亲切地替他取掉那块痰。

早晨醒来,正是喉咙里这海参般的痰球首先告诉本多,今早他还活着哪。它也同时告诉他,既然还活着,就有面临死亡的恐惧。

曾几何时,本多已养成了醒来后在床上遐思良久的习惯。就像一头牛似的,他将做过的梦反刍好半晌。

梦要比人生愉快得多,充满光彩,洋溢着人的喜悦。幼时和少年时代的梦逐渐多了起来。在梦中,他回忆起年轻时候的母亲在一个下雪天为他做的烤饼 的味道。

他为什么会一个劲儿地忆起如此不足道的琐事呢?半个世纪来,他动辄就勾起这段回忆,达数百次之多;正因为它毫无意义,他简直无法理解究竟是何等深沉的力量促使他想起这事。

这座住房几经翻修,古老的茶间如今已荡然无存。总之,当时本多是学习院中等科五年级的学生。那天多半是星期六,放学后,他和一个同学一道去向老师打听什么事情;老师就住在校园内的宿舍里。他没有带伞,冒着纷飞的大雪,饥肠辘辘地走回家来。

每次他都是从内门厅进屋,那一天为了看看雪积了多厚,就从院子里绕过去。罩松树的草包上,白雪斑斑。石灯笼戴上了白棉帽。走过院子时,鞋底发出咯吱咯吱声;隔着纸门上所嵌的赏雪用玻璃,远远地瞥见了在茶间里走动的母亲的和服下摆,心里就高兴起来。

“哎呀,回来啦。肚子饿了吧?把雪掸干净再进来吧。”

母亲走了过来,冷飕飕地把双袖捂在胸前说。他脱去外套,两脚伸进被炉。母亲若有所思地吹着长火盆里的炭火,将鬓上那绺头发往后撩撩,免得着上了火星;她歇了口气说:

“等一会儿,给你做点好吃的。”

随后母亲在火盆上放了一口小煎锅,用浸透了油的报纸,使角角落落都汪上一层油。看起来,等待他回家的当儿她已经在做准备了,这会子将冒着白泡儿的乳液,巧妙地画着圈儿浇在早已烧滚了的油上。

那一次吃的烤饼香甜得使他难以忘怀,他经常梦见它。他冒着雪回来,将脚伸进被炉里焐着,吃那融进蜂蜜和黄油的美味点心。本多不记得自己这辈子曾吃过比这还好吃的东西。

然而这样一件琐事,怎么会变成贯穿一生梦幻的酵母了呢?母亲平素间很严厉,而那个下雪天的午后,突然变得那么和气,毫无疑问,这就大大增添了烤饼的美味。缭绕着这整段记忆,还有那么一股莫名的哀忱;吹着炭火的母亲的侧脸;由于崇尚节俭,他们家白天绝不点灯,幽暗的茶间只借着积雪反射有那么一点亮;每逢母亲使劲一吹,火的反光就映红了她的腮帮子;每逢她缓一口气,阴影就悄悄地顺着脸颊往上爬;凝眸看着这种一明一暗的变化的少年的心情……也许母亲心里有她毕生秘而不宣的某种郁闷(而这是本多至今不得而知的),它蕴藏在母亲当时那非常专心致志的举止,以及不同寻常的温柔中。通过烤饼那酥脆的美味,通过少年那单纯的味觉,通过爱的欢乐,忽然透明地能予以直视了也未可知。倘非这么想,就无法说明萦回在梦中的那种哀忱。

然而,打那一天起,已过了六十年。是何等须臾之间的事啊。某种感觉油然而生,竟忘记自己是个老头子,恨不得将脸扎到母亲那温暖的胸怀里去哀诉一番。

贯穿六十载的某种东西,借着雪天的烤饼的味道,使本多领会到:人活一世,单凭认识是毫无所获的;然而只要生命的火焰一天不熄灭,一个人在很久以前感受到的瞬息之间的快乐,就能击溃笼罩着其生涯的黑暗,宛如篝火在夜晚的旷野中发出的一线光明,能够打碎万斛黑暗似的。

是何等须臾之间的事啊。他只觉得,十六岁的本多与七十六岁的本多之间,什么事也不曾发生。简直就像是仅仅迈了一步。短暂得仿佛是踢石头玩的孩子跳过了一道小小的水沟。

再加上本多发现清显记得如此详细的《梦的日记》,事后一样样都应验了,便认识到梦境比浮生还要可靠。自己的生涯竟被幻梦侵袭到这个程度,是他始料未及的。就像是暹罗发大水之际被淹没的田园一般,自己也遭遇了梦的泛滥。这固然使他产生了奇异的喜悦,但和清显那芳醇的梦比较起来,本多的梦不过是依依不舍地重现那一去不复返的往昔而已。他年轻时一向不知道何谓梦想,进入老境后,尽管越来越频繁地做起梦来,然而与想象力和象征却了无因缘。

每逢起床,他浑身的关节必然疼痛起来,由于对此心怀畏惧,他就懵懵懂懂地在被窝里躺上好半天,回味着愉快的梦境。昨天腰还疼痛难耐,今天早晨竟一点事儿也没有了,却完全转移到肩膀或侧腹去了。起床之后才能知道究竟哪儿疼。只要躺着,就嵌在凉粉儿般半透明的残梦里,想到将面临枯燥乏味的一天,肌肉就萎缩了,骨骼咯吱咯吱地响。

五六年前家里就装了通话器。但是本多甚至懒得伸手去够。因为这样一来就得听管家婆那声尖嗓门儿的“早安”。

丧妻后,曾请过一个法律系的学生在家里帮忙,但很快就腻烦了,遂予以辞退。宽大的邸第里,仅只雇了两个女佣和一个管家婆。而且一个也用不长。本多不断地和女佣的不懂规矩、管家婆的狂妄进行斗争,他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忍受这些婆娘的现代派仪表和谈吐了。不论她们怎样怀着善意伺候他,只要她们无意中冲口说出诸如“わりかし”、“意外と” 这样的时髦话,拉开纸隔扇时不知道跪下来,大声笑时也不用手捂着嘴,将敬语张冠李戴,还散布电视演员的消息;这一切都激起他的厌恶感,忍不住叨唠两句,于是不论哪个婆娘都当天就辞工不干了。每天晚上他必请一位上了年纪的按摩师来。只要他向按摩师发发牢骚,就会泄漏出去,从而在家里引起轩然大波。按摩师本人也染上了眼下时兴的风气,希望你管他叫“师傅”。不叫师傅,他就不搭理你,煞是可恨。可是本多相信这位按摩师的本领,所以又不能换人。

打扫得也不到家,不论说多少遍,日本式客厅的错花槅子上还是积着灰尘。插花师傅每星期来一次,在各个房间转一圈,对此说了几句讥诮的话。

女佣把推销员请到厨房里,摆上茶点予以款待,珍藏的洋酒也逐渐少下去,弄不清是谁喝的。幽暗的走廊尽头,不时地爆发出一阵喧嚣刺耳的狂笑声。

——早晨头一桩事就是管家婆在通话器里向他寒暄,使他觉得不啻是耳朵给熨斗烙了一下。他连吩咐开早饭都感到厌倦。两个女佣将挡雨板拉开,她们的脚心好像老是出汗,听着湿粘的脚走过那铺了榻榻米的廊子的声音,招他生气。供洗脸水的热水器常出毛病;牙粉用光后,除非他下命令,就别指望谁会给补充一盒新的。管家婆倒还有点眼力见儿,总是及时将本多的西服之类送出去洗洗烫烫,但是从来不把洗衣店附上的牌子摘下来,本多的脖子常被刮一下,这才发觉是怎么回事。皮鞋虽然擦了,鞋里的沙子却保存得好好的,雨伞的金属卡子坏了,也没有人管。梨枝生前,这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衣物只要稍微绽了点线,或坏了一部分,就马上扔掉。为此,本多和管家婆拌过嘴。

“可是老爷,您说送去修理,哪儿也没有肯修理这种东西的铺子。”

“那么,丢掉它吗?”

“有什么办法呢,又不值多少钱。”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

本多不禁提高了嗓门。于是对方的眼睛里立即闪现出对吝啬的轻蔑之色。

诸如此类的事,愈益迫使本多去仰赖庆子的友情。

且不去管加纳斯塔,庆子总算起劲地研究起日本文化来了。这是她的一种新的异国趣味。到了这把岁数,她才第一次看歌舞伎,欣赏一位不起眼的演员,竟把他和法国名优相提并论,加以褒奖。她开始学习谣曲,又迷上了密教美术,到一座座庙宇去参观。

庆子一个劲儿地说,想和本多一道去造访一座好庙。本多一时粗心,差点儿说:那么就到月修寺去吧。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绝不可与庆子相偕,像找乐儿似的造访那座寺庙。

打那以后,五十六年的期间,本多就连一次也不曾造访过月修寺;听说住持尼聪子依然健在,然而他甚至没给她写过一封信。不论打仗时还是战后,他都曾几度渴望去找聪子,叙叙阔别经年的心情,但另外一种声音在强烈地制止他,所以终归疏于问候。

然而他绝没有忘记月修寺。越是久疏问候,月修寺在他心里就越珍贵;他愈益告诫自己道:除非万不得已,不可侵犯聪子所在的寂静境界;时至今日,不准凭着往昔的回忆去接近聪子。随着光阴荏苒,他越发害怕见到聪子那衰老的容颜了。不错,空袭正酣之际,蓼科曾在涩谷废墟中告诉他,聪子就像清泉一般越来越美丽了。本多不是不理解超脱一切的老尼那种美。事实上,他也听到过大阪人对近年来聪子的美貌的赞叹。但本多还是害怕。看见美丽的废墟固然可怖,而见到明显地残留在废墟上的美,也是可怖的。当然,进入老年的聪子已大彻大悟,超越了凡人的境地,无疑地达到了本多望尘莫及的高度。即便老态龙钟的本多出现在她面前,看来也不致在她那顿证菩提 之池里激起一丝丝涟漪。他晓得,聪子已不会慑于任何回忆。但是倘若替已故的清显设身处地想一想,浮现在眼前的聪子浑身披挂着碧蓝色铠甲,没有一支回忆的翎箭能够射穿它,这下子似乎又添了个绝望的种子。

另一方面,倘若去拜访聪子,就又会勾起关于清显的种种回忆;至今本多还是得作为清显的代理人前去造访,这一点也使他的心情不舒畅。从镰仓回去的路上,聪子在车里曾喃喃地说:

“罪孽仅只是清少爷和我两个人的。”

五十六年后的今天,这句话依然清清楚楚地萦回耳际。一旦见了面,像这样一段往事,而今聪子也会恬淡地笑着谈吧,随后便和本多融洽地聊起来。但是他把达到这个目的视为畏途,自己越衰老,越丑陋,罪孽越深重,就越觉得困难重重,不宜去见聪子。

随着岁月的流逝,薄薄地覆盖着一层春雪的月修寺本身,与对聪子的回忆一道,离本多越来越远了。所谓远了,不是指离他的心远了。宛如喜马拉雅雪山上的古刹似的,越是一往情深,越是苦苦追思,如今月修寺就越像是坐落在白雪皑皑的顶峰上;其优美已变为严峻,其柔和已化为佛威。极其遥远的寺院,静穆地位于尘世尽头的月之寺,其间点缀着聪子那上了岁数后越发变得小巧美丽、披着紫袈裟的身姿。寺院就好像坐落在思考与认识的终极处,遂放射出冷清的光芒。他晓得,眼下坐飞机也罢,乘新干线也罢,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抵达。然而那是一般人所造访,一般人所见到的月修寺,而不是本多心目中的寺院。那寺院简直就像是从他所认识的黑暗世界尽头的裂缝里透露出来的一道月光啊。

倘若聪子确实在那里的话,那么同样确凿的是:聪子是不朽的,将永远待在那里。如果本多通过彻悟,达到了不死不灭的境界,而从本多所在的地狱瞻仰到的聪子,位于无限杳渺的地方。毫无疑问,一旦见了面,聪子便能看穿本多已下了地狱。再说,本多感到,他那充满不如意和恐怖的认识之地狱这种不死不灭,与聪子那种天上的不朽,总是遥遥相对,保持平衡。既然如此,又何必现在急于去见她,哪怕是三百年后,甚至一千年后,想见的话不是随时都能见到吗!

本多为自己找了各种借口;曾几何时,他此生所找的全部遁词无非都是些对不造访月修寺的申辩。就像是一个人知道美貌准会毁灭自己,因而将它摈斥似的,本多对月修寺也是不由自主地予以拒绝的。因为他明知道,自己之所以顽固地不去造访月修寺,并非仅仅是拖延时间而已,其实是由于不能去造访。有时他思忖:难道这不正是自己的生涯中最不如意的事吗!要是硬去造访,那时月修寺就会自发地往后退,转瞬之间,消融到发光的雾当中去也未可知。

然而,且不去管那通过认识而达到的不死不灭境界,最近他经常深深感到自己的肉体衰弱了,从而认为造访月修寺的时机终于成熟了。弥留之际,自己会造访月修寺,与聪子见面的。说起来,对清显来说,聪子是豁出命去也非见到不可的女性;对于未能如愿以偿所带来的残酷后果,本多是了如指掌。他试图在不豁出命去的情形下去见聪子,那么,向本多的内心发出呼唤的清显那遥远的、年轻美丽的灵魂,准会予以禁止。倘若宁死也要见,就一定能见着。这么说来,兴许聪子私下里也知道时机早晚会成熟,而悄悄地翘盼着吧。想到这里,一种不可名状的甘美意念,在年迈的本多心窝儿里油然而生。

……

——把庆子领到那种地方去,可太不相宜了。

首先,庆子究竟真正懂得日本文化与否,颇值得怀疑。然而她对自己的一知半解,抱着坦荡荡的态度,令人愉快,她丝毫也不去炫耀什么。庆子就像是个有着艺术家气质的外国妇人,初访日本后脑子里装满许许多多谬见而归;她挨个儿参观京都的寺庙,一般的日本人早已无动于衷的事物,使她感触那么深,心都几乎迸裂了。她凭着任意的误解,正在把这些感触编成美丽的花束。她对日本着了迷,宛如迷上了南极一般。庆子从小只熟悉那种坐椅子的生活,所以不拘哪里,她都会毛毛愣愣地一屁股坐下来,一点也不比穿着长筒袜拙笨地坐在那儿瞻仰石庭的外国妇女强。

然而庆子的求知欲是旺盛的,过不了多久,关于日本文化,美术也罢,文学也罢,戏剧也罢,她就都能道出一家之言了,只不过还有点不够中肯之处而已。

庆子老早就有个爱好,将各国大使轮流请到家里来吃晚餐。在这样的晚宴上,庆子扬扬得意地传授日本文化。庆子的老相识做梦也不曾料到竟有听她讲解金碧障屏画 的一天。

关于与外交官们来往有多么枉费心机,本多曾经这么忠告过庆子:

“那帮人都是忘恩负义的,只是逢场作戏而已。赴任国一改变,他们就把原先那个国家的事抛到脑后。跟他们来往,有什么意思呢?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喜欢跟那些从事着浮萍般的职业的人打交道,这才轻松哪。又用不着像跟日本人交往似的,十年后还得碍于情面,继续交往下去。面孔一个接一个地改变,更有意思哩。”

庆子这么说着,就像是对文化交流做了一番贡献似的,显得自负,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只要学了段仕舞 ,她就在晚餐后表演给外国宾客看。据她说,以这些看不出毛病的观众为对象,有助于壮胆子。

不论怎样磨砺她的知识,她还是窥伺不到从日本深深的根部生长起来的幽暗的东西。那股黯黑的热血的渊源曾使饭沼勋心潮澎湃,但与她了无因缘。本多开玩笑地对庆子说,她的日本文化是冷冻食品。

在外交官们当中,本多被公认为庆子的男友,大使馆举行晚餐会时,他们总是双双被邀请。某大使馆让日本服务员一律穿染有家徽的和式礼服和裙裤,本多为之愤慨。

“那简直证明了他们是把日本人当作土著对待,首先,对日本客人来说也很失礼。”

“我可不这么认为。因为日本男人穿和式礼服和裙裤,更显得威风。你穿上无尾常礼服的那副样子,一点都不起眼。”

在大使馆举行的那种要求男客穿礼服的晚宴上,入座时,由女客领先,窸窸窣窣,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只见那边大餐厅一片昏暗,林立的银质烛台上火光摇曳,桌上的群花拖着轮廓鲜明的影子,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刚入梅雨期的毛毛雨。在这样的时刻,如此灿然的寂寞最适合于庆子了。她脸上丝毫也看不到日本妇女惯于堆出的谄笑,她的脊背还像年轻时那样光润美丽,仪态万方。连从前的上流社会老妇人的悲怆嗄哑的声音,她都掌握了。表面上快快活活,却掩盖不住积劳的一些老大使;还有那些装腔作势的冷血参赞;唯独与他们周旋的庆子,简直是生龙活虎似的。

由于和本多的座席不会挨在一起,庆子就乘着走动的当儿,快嘴快舌地说:

“我刚刚学完《羽衣》这出谣曲。可我还没参观过三保的松原哪。日本还真有不少我没见过的地方,多难为情。两三天之内,你能陪我去吗?”

“随时都可以啊。前些日子我刚刚去过日本平,正想再去逛一趟呢。我高高兴兴地奉陪。”

本多一边回答,一边因衬衫太紧,胸前的部位一个劲儿地往上挤而狼狈不堪。 YKtD51sTbCc6kqZ2P/kKvsLfj2f20ebM0qL/arvFgEanTeDXpxQDR77ZbDGRcc2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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