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同一时刻，本多在坐落于本乡的家里做了个梦。

旅行归来，由于太乏，老早就躺下，随即入睡了，多半是白天看过羽衣松之故，梦与天人有关。

在三保松原的天空飞翔的天人不只是一个，而是成群的，有男有女。本多对佛籍的知识，在梦中变得那么活灵活现。

本多边做梦，边想：佛籍中所记载的原来是真实的呀！他沉浸在纯净的欢乐中。

天人指的是住在欲界六天和色界诸天的有情之物，欲界天尤其出名。如今他看见的这些相互嬉戏的男女天人，多半是属于欲界六天的。

他们身上发出火、金、青、红、白、黄、黑七种光，宛如长着虹翼的庞大的蜂鸟在飞来飞去。

头发是青色的，微微一笑，便露出发光的皓齿，身体极其柔软，洁净无比，凝眸看着，连眨都不眨巴一下。

欲界的男女天人不断地相互接近。然而为了传达情意，夜摩诸天的男女只消彼此握握手，兜率陀天的只要相互想念，化乐诸天的单凭默默对视，他化自在天的仅只互相谈心就足够了。

本多思忖道，他所看到的天人在三保松原上空的翱翔，大概就是这样的集会。有散花的场面，还飘送着美妙的音乐和馨香，初次见到的奇景使本多陶醉。但是他知道，即便是天人，既然有情，还是避免不了轮回转世的命运。

看似夜晚，却是明亮的下午；以为是白昼，苍穹上却繁星闪烁，挂着下弦月。阒然无人。倘若本多是唯一见到这种情景的，莫非渔师白龙就是指他本人吗？

佛典记载：

天人之男生于天子膝边，天人之女生于两股之内，各自知晓过去所生之处，常食天之须陀味。

本多瞧着一个劲儿地舞上舞下的天人们。有个天人像是在捉弄他，那翘起的脚趾，竟然差点儿碰着他的鼻尖。本多沿着那白皙的脚趾望去，只见回过头来朝他笑着的，正是遮在华冠下的月光公主的脸。

天人们逐渐地不把本多看在眼里了。他们一直降到水边，降到沙丘附近，钻过昏暗的松树枝飞了去。本多目不暇接，看得眼花缭乱。白色的曼陀罗花不停地散落，箫笛琴箜篌以及天鼓的声音不绝于耳。青发、下摆、袖子以及从肩膀披到胳膊上的薄纱披巾，随风飘扬。忽而裸露的白嫩肚皮晃荡着掠过眼前，然而纯净的脚心腾空而去。美丽的白臂带有虹的光彩，像是在捕捉什么一般从眼前擦过。一霎时，手指柔柔地张开来，连指根都看得一清二楚，隔着指缝还可以瞥见挂在空中的月亮。用天捣香薰过的丰满的白胸舒展开来，嗖地飘上天际。腰部的曲线衬着碧空轮廓鲜明，如一抹横云。然后，绝不眨巴一下的一对乌黑的眸子，从远方逼过来；忧郁的雪白额头向后一仰，星光便映在眸子里，脚朝天翩然而下。

在男天人之间，本多清楚地瞥见了清显的面影，以及勋那凛凛的脸孔。他想追逐这两张脸，但他们混淆在七彩缤纷的虹光里了，游行尽管缓慢，却片刻不停，所以转瞬之间不见了。

但是既然也有月光公主的脸，说不定在欲界天，时间的秩序是混乱的；时间变幻自如，过去世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空间。那实在是静穆的游戏，无尽无休，忽而结成新的连环，忽而又一下子解开了。

唯独松原的松树显然是属于现实世界的，连针叶都看得一清二楚，本多用手扶着的赤松干，摸上去也是如此粗糙。

最后，这种没完没了的飘舞，竟使本多厌烦和难以忍受。他又在偷看了，跟躲在公园那棵粗大的喜马拉雅杉后所见到的一样。屈辱的公园。夜晚的电气喇叭。自己总在偷看。最神圣的东西和最污秽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一偷看，就把什么都弄得一样了。都是一样的……自始至终本多陷入难以言传的阴暗心情，就像是从海水里游过来的人扯掉缠在身上的海藻再上岸似的，挣脱掉了梦，醒过来了。

……枕畔那只装零碎儿的筐子里，手表发出轻微的声音。

拧亮了枕边的座灯，一看钟点，才一点半。

本多担心，恐怕从此刻到黎明，会一直失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