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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号所的房基原来是一座蓄水池。

用水泵把井水抽上来,予以贮存,再通过铁管输送到那一大簇塑料薄膜篷里,以灌溉作物。帝国信号公司看中了这座混凝土高台,于是在上面筑起木头结构的信号所。待在这个位置,不论是从西边的名古屋驶来的船,还是从正面的横滨驶来的船,都能及早看到。

起先是四个信号员三班倒,八小时工作制,由于出现了一个长期病号,其余三个人就改为轮流值二十四小时的班了。楼下是所长的办公室,他不时地从港埠的办事处前来巡视一番。三面墙上都有窗户的楼上那个八铺席大小的地板间就是轮流值班者孤零零地工作的地方。

窗子内侧,沿三面墙放着一溜固定的桌子,朝南摆着一架放大率三十倍的双筒望远镜,朝着东边的港湾设施则摆了一架放大率十五倍的。东南角的柱子那儿,备有一架供夜间发信号用的一千瓦的投光器。西南角的办公桌上摆着两部电话,书架,地图,分别放在高高的搁板上的信号旗,西北角上的厨房和休息室,统共就是这些。东窗前边耸立着高压线的铁塔,白瓷绝缘器与云彩的颜色混淆不清。高压线从这里一直往下延伸到海滨,在那儿与下一座铁塔连接,再往东北方向迂回,通到第三座铁塔;而后沿着海岸线,串连起看上去一个比一个短小的银色望楼,通向清水港。从这扇窗户外面的那座数起,第三座铁塔是个很好的目标。因为只要看见入航船从它跟前经过,就能知道船终于驶入包括码头在内的3G 的水域了。

至今船舶得像这样靠肉眼来辨认。只要船的行动一天被载货的轻重和海洋反复无常的性格所左右,它就一天不会失去不守时刻的来宾那种十九世纪的浪漫派气质。海关、检疫人员、领港员、装卸工、开饭铺的、洗衣店,都需要一个值班者,肯于准确地告诉3G什么时候该抬起屁股来。尤其是倘若只剩下一座栈桥,而两艘船争先恐后地冲进来的话,就得有个看守者,按照入港的先后,公平地决定次序。

透干的就是这一行。

海面上出现了一艘相当大的船。水平线已经模糊了,要是想凭肉眼及时发现船,就必须熟练而敏捷才行。透旋即将两眼凑到望远镜上。

在隆冬或盛暑那些天气晴朗的日子,就能瞥见船舶胡乱践踏水平线那高门槛儿,探出身来的一刹那。然而在初夏的雾霭中出现的话,只不过是逐渐地叛离“不可捉摸的存在”而已。水平线简直像是个压垮了的、又白又长的枕头。

黑色货船的大小,跟总吨数四七八〇吨的天朗丸不相上下。船尾楼型也跟船舶登记簿上所记载的相符。白色船桥,在船尾嬉戏的白浪,看得很分明。三根淡黄色起重吊杆。黑烟囱上那红色的圆形标志呢?……透越发凝眸审视。红圈里的一个“大”字映入眼帘。准是大正海运喽。船一直保持每小时约莫十二·五海里的速度,一个劲儿地想逃出望远镜那圆圆的视界,宛如从捕虫网的圆框前边飞过去的一只黑蝴蝶。

然而看不清船名。只知道有三个字,连那“天”字,也是凭着先入为主的概念,觉得像就是了。

透回到桌前,给船舶代理店打了电话。

“喂,喂,我是帝国信号。天朗丸正从信号所前边经过,拜托啦。载货量吗?”他回忆着船腹上界于黑红两色之间的吃水线的高度。“嗯,约莫一半吧。几点钟开始装卸?十七点吗?”

时间挺紧,再过一个钟头左右就要装卸了,所以得多联系几个地方。

他忙忙碌碌地往复于望远镜和桌子之间,一连打了十五个电话。

领港员办事处。拖船春阳丸。领港员的住宅。好几家以船舶为对象的食品供应店。洗衣店。港务处的交通船。海关。再给代理店打了一次。港湾管理办事处的港营科。检查载货量的检测协会。水路运输店……

“天朗丸一会儿就到了。栈桥是旭日四号和五号吧?拜托啦。”

天朗丸正在从第三座高压线铁塔跟前经过。由于游丝的关系,一往地面上照,映在望远镜里的影像就马上湿润了,并不断摇曳着。

“喂,喂,天朗丸要进入3G了。”

“喂,喂,我是帝国信号,天朗丸这就进入3G了。”

“喂,喂,是海关吗?请接警务科……天朗丸进入3G了。”

“喂,喂,十六点十五分,经过了3G。”

“喂,喂,五分钟前,天朗丸已进港。”

……

除了直接驶入的船而外,从横滨和名古屋发通知说要在清水进港的船数,月末很多,月初寥寥无几。横滨离清水有一百一十五海里,时速十二海里的话,九个半小时就到了。把船的速度计算好,从预定进港的一个来钟头以前就守望着,底下就没有什么事了。今天只有日潮丸预定于下午九点钟从基隆直接开来,此外就没有要进港的船舶了。

每逢一艘船进港,联络工作告个段落,透就觉得仿佛泄了气。他的工作一结束,众多的人就在港口一齐忙碌起来。他只消一边在这遥远孤绝的地方抽烟,一边想象港口那热闹景象即可。

其实是不该抽烟的。一个未成年的十六岁少年竟然尽情地喷云吐雾,所长起初还怏怏地提醒过他不要这样,后来就什么也不说了。也许他认为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对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透的脸长得挺英俊,苍白得像是冻僵了似的。心是冰冷的,既没有爱,也没有泪。

可是他懂得瞭望的幸福,这是天赋的一双眼睛教给他的。什么都不创造,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眼睛不可能看得更清楚了,认识得也不可能更透彻了。到此境界方知,看得见的水平线的远方还有个看不见的水平线。肉眼能够看见、而且能够认识的范围内,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存在:海、船、云、半岛、闪电、太阳、月亮、繁星。倘若目光与存在相遇,也就是说,存在与存在相遇,就叫作“看见”的话,那岂不是存在彼此之间肝胆相照了吗?不是这么回事。“看见”是超越存在的,会像飞鸟一样,展翅把安永透领到任何人都不曾见过的领域。在那里,就连美也会像穿旧、拖碎的衣服下摆似的,变得敝陋了。永远不会出现一艘船的海洋按说是有的,决不会被存在所侵犯的海洋也是有的。一个劲儿地看啊,看啊,看穿了。清晰至极的领域里,确实什么也没有出现。准有这样一个领域:它确确凿凿是深蓝色的,物象和认识像是浸在醋酸中的氧化铅似的一股脑儿溶解了,于是“看见”一事挣脱掉认识的枷锁,化为一片透明。

唯有朝那个领域放眼望去,透才能找到幸福。对透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能使他陶醉的了。只有眼睛才能使他忘掉自己,照镜子时除外。

那么,自己呢?

这位十六岁的少年确信自己并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他只半个身子属于这个世界。其余的半个,则属于那幽暗、深蓝的领域。因而尘世间没有任何足以约束自己的法律与规则。他只消装出一副被世俗的法律所羁绊的样子就足够了。哪个国家竟有束缚天使的法律呢?

所以人生出奇地容易混过去。人们的贫困,政治和社会的矛盾,丝毫引不起他的烦恼。他脸上时而泛出和蔼的微笑,但这与同情无关。微笑是决不容忍别人的最后标记,是撇成弓状的嘴唇所射出的隐形的箭。

看厌了海,便从抽屉里取出一面带柄的小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庞:面色苍白,鼻梁高高的,一双美丽的眼睛总是嵌着深夜。两眉虽细,却是武士眉,显得挺精神。嘴形端庄,线条柔和。然而最美的还是那双眼睛。按说在自我意识中他是不需要眼睛的,在他的肉体中眼睛却最美,这是一种讽刺。得靠眼睛来确认自己的美貌,却偏偏就数这一器官长得美。

睫毛长长的,冷酷到极点的眼睛,表面上始终带着一种梦幻般的神情。

横竖透是被选拔出来的,与其他人迥乎不同。这个孤儿深信自己是纯洁的,能够做任何坏事。他父亲是一艘货船的船长,在海上罹难,过不多久,母亲也弃世,一位穷伯父将他收养。初中毕业后,到县办辅导训练所学习一年,取得了三级无线通讯士证书,遂在帝国信号公司就业。

贫困不断地造成创伤,带来屈辱和愤怒,每一次都损坏了树皮,淌下来的树脂旋即凝固起来,变成玛瑙般的固体,透对此浑然不觉。透的树皮生来就是硬的,那是又硬又厚的侮蔑的树皮。

一切均已自明自知,认识的欢乐只能在海洋那一头看不见的水平线上才能找到。这会子人们还有什么可惊惧的呢?其实谲诈就像早晨的牛奶一样,每一户人家的门口都送到了呀。

他对自己了如指掌,行为检点,在他来说无意识是不存在的。

他想道:

“倘若我凭着无意识的动机说了点什么,这个世界恐怕早已被摧毁了。世界应该对我的自我意识表示谢忱。因为除了统御而外,意识是没有什么可夸耀的。”

有时他遐想:说不定我是一颗有着自我意识的氢弹吧。横竖我确实不是个凡人。

透经常留意自己的全身,一天洗好几次手。手掌用肥皂搓来搓去,弄得皮肤干燥而发白。在旁人眼里,这个少年仅只是有洁癖就是了。

然而,外界无秩序,他是不介意的。他认为,把别人的裤子不笔挺这样的事放在心上,是一种病态。倘若政治穿上一条皱巴巴的裤子,那又算得了什么……

——从楼下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倘若是所长的话,就会以踩碎一只木纸匣的势头,不容分说地推开那扇根本关不严的门,噔噔噔地一直来到二楼门口的脱鞋处。这不是所长。

透趿拉上套鞋,沿着木楼梯走下去,坚决不肯开门,却对着贴在门上那带波纹的玻璃上的淡红色身影说:

“现在还不行。今天六点来钟以前,所长可能会来。吃完晚饭再来好了。”

“是吗?”门外的影子一动不动地凝思片刻,波纹玻璃上的淡红色往后退了。“……那么,待会儿再来。有好多话要讲哪。”

“就这样吧。”

透把随手带来的铅笔头夹在耳朵上,又跑上楼梯。

他热忱地望着暮色苍茫的窗外,仿佛已经忘记了方才的来访者。

太阳一直为云彩所遮蔽,无从看到落日。按说是下午六点三十三分才落,还有一个多钟头呢,然而海面已罩上一层淡墨色,一度消失的伊豆半岛反而依稀呈现出水墨画的轮廓。

两个妇女背着满篓草莓,从底下那塑料薄膜棚之间穿过去。草莓棚的那一头,粗铁般的海景尽收眼底。

一艘五百来吨的货轮,下午一直停泊在第二座高压线铁塔后面;看来它是为了节省停泊费而提前驶出港口的,到了港外,重新抛锚,从从容容打扫毕,又起了锚。

透走进那装有小小的水槽和煤气灶的厨房去热晚饭的菜肴。这当儿电话铃又响了。管理办事处通知说,收到了日潮丸打来的公务电报:今晚准九点入港。

吃罢晚饭,看完了晚报,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盼待着先前那个来客。

下午七点十分。海洋已被夜幕笼罩住,唯有眼下那片塑料薄膜篷,像降了一层白茫茫的霜,抵抗着黑暗。

窗外接连传来隐隐的马达声。那是从右侧的烧津港一齐出动的渔船。经过这里,驶向兴津海面去捕小鲱鱼。船中央悬着红绿两色的灯,二十来只船争先恐后地驶去。穿过夜海的众多灯光微微颤悠,如实地传出烧球式柴油机那质朴的震动。

一时,夜海那情景像是村里举行的庙会。仿佛看着人们成群结队地举着灯笼,喧嚣地你呼我唤,走向黑咕隆咚的庙宇。透晓得这些船老大都很饶舌。他们在海上用扩音器交谈,快快活活,散发着鱼腥气味的筋肉热乎乎的,幻想着捕到大批小鲱鱼,在水廊上比赛谁的速度快。

闹腾了一阵,又静下来了。而今只听得到沿着房后的县道驰过的汽车声——它发出的噪音,一向不高也不低。这当儿,透再度听见了楼下的叩门声。准是绢江又登门造访了。

他下了楼梯,替她开了门。

身穿桃色开襟羊毛衫的绢江站在门灯下面,头发上插了一大朵白色栀子花。

透老气横秋地说:

“请进。”

绢江脸上像美女那样泛着有点勉强的微笑进来了。上楼后,她在透的桌子上放了一匣巧克力。

“请吃。”

“净吃你的东西啦。”

透撕破玻璃包装纸,声音响彻整个屋子。他打开金色的长方形盖子,捏起一粒,朝绢江微微一笑。

透总是恭谨待绢江,仿佛她是个美人似的。透面对着西南角的桌子而坐。绢江则坐在东南角的投光器后面的椅子上,尽量和透保持距离,而且随时都可以从门口沿着楼梯逃下去。

隔着望远镜瞭望时,要把屋子里的灯统统熄灭,但平素间,只为一个人照明,顶棚上的荧光灯未免太辉煌了。绢江头发上那朵栀子花发出湿润的白光。在灯光下看,她真是丑得无以复加。

在任何人眼里,她都是丑陋的。我们通常见惯了的那种平凡的相貌,换个角度来看竟是标致的,还有一种丑女,能够透出心灵的美;她的脸和这些无从比较,无论从什么角度,怎样变着法儿端详,都只能说是丑恶的。这是一种天赋,哪个女人也不可能长得如此彻头彻尾地丑。

然而,就是这位绢江,却不断地由于本人出落得水灵而顾影自怜。

“你很好,”绢江因为膝盖裸露在短裙下面而于心不安,就尽量缩着膝盖,边用双手把裙裾往下拽边说,“你很好,是唯一不对我动手动脚的绅士。但你既然是个男人,就很难说了。好好听着:你要是动手动脚的,我就再也不来找你玩了,也不再搭理你,从此咱们就绝交。喏,你肯发誓绝不动手动脚吗?”

“我发誓。”

透说着,轻轻扬起手,让她看到自己的手心。在绢江面前,凡事都得一本正经的。

每一次谈话之前,绢江都必然叫透这么发誓。随后,她的态度就蓦地变得悠然自得,始终被追逐着般的不安与焦躁也全然拭去了,坐在椅子上的那副姿势也自在了一些。她仿佛抚摸一样破损了的东西一般,伸手去摸头发上那朵栀子花,从花荫后面朝透泛出一丝笑意,忽然长叹一声,说:

“我多倒霉,简直活不下去啦。女人由于长得太美而招致的不幸,我认为男人是决不会理解的。美貌并不能受到真正的尊敬,只要是见了我,所有的男人都会起邪念。男人简直是禽兽。我要不是长得这么美,大概就可以更尊重男人一些。任何男人,一见到我马上就变成了禽兽,教我怎么去尊重他们呢?女人的美貌和男人最丑恶的欲望直接联系在一起,对女人来说,这是莫大的侮辱。我再也不想去逛大街啦。因为擦身而过的男人,看上去个个都是流着口水逼过来的狗。我不过是漫不经心地老老实实在街上溜达罢咧,迎面而来的男人的眼睛里,却统统闪着贼光,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在说:‘想要这个姑娘!想要这个姑娘!想要这个姑娘!’他们心里无不沸腾着可怕的情欲。单是走路,就把我弄得精疲力竭。

“拿今天来说,在公共汽车里就有人调戏了我。真恶心,真恶心……”

绢江说到这里,从羊毛衫兜里掏出一块小小的花手绢,典雅地按在眼睛上。

“在公共汽车里,我旁边坐着个英俊的青年。多半是东京人,膝盖上放着个大旅行袋,头上戴的仿佛是登山帽。乍一看,侧脸像是某某(绢江提到一位流行歌手的名字)。他一个劲儿地乜斜着眼睛看我。我寻思:又开始啦。他原是双手扶着那只像死兔一般又白又软的旅行袋的,这会子一只手却溜到袋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过指尖,抚摸我的腿。而且是这个地方呀。说是腿,其实是尽上边,就是这个地方。好吓人哪。还是个外表蛮英俊清秀的小伙子哪。我就越发感到可耻难堪,哎呀一声站了起来。其他乘客都大吃一惊。我心里也怦怦直跳,话都说不出来了。有一位看起来挺善良的大娘问我:‘怎么啦?’我巴不得说:这个人调戏我。可我发现那个小伙子两眼朝下,满脸涨得通红,就说不出真话来了。我这个人,心肠毕竟是太软了。我压根儿没有袒护他的道理呀。我就打了个马虎眼,说:‘喏,我觉得屁股上好像给针扎了似的。’人们说:‘这太危险啦。’于是,胆战心惊地望着我刚刚离开的那个绿色坐垫。有人劝我:‘最好向汽车公司提抗议。’可我说:‘没关系。下一站就到了。’我就下了车。车开走以后,我原来坐的那个位子还空着,谁都不愿意坐在那么可怕的地方嘛。旁边那个青年的黑头发从登山帽下露出来,被阳光照得一闪一闪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可我认为,我没有伤害别人,算是积了德。我一个人受到伤害也就认了。长得美的人,命中注定要如此。我一个人承受世上的一切丑恶,悄悄地埋藏内心的创伤,一直到死都不泄密就成了呗。不是脸蛋儿长得越标致的女人,越能真正超凡入圣吗?只要说给你一个人听,我就知足了,你准肯替我保密。

“是呀,只有美女才能通过投到自己身上的男人的目光,详尽地了解现世有多么丑陋,凡人不可救药的本性有多么悲惨。(说到美女的时候,绢江就好像存了满嘴唾液,将它喷出来似的。)美女不啻是备尝地狱般的熬煎。异性不断地对她有着下流的欲望,同性呢,又一个劲儿卑鄙地嫉妒她;可美女就得默默地露着笑意接受自己的宿命。然而多倒霉啊。谁都不能理解我有多么倒霉。除非是我这样的美女,否则是无论如何也没法体会这种不幸的。何况任何人也不会对这样的不幸寄予同情。每当同性对我说:‘要是能够长得像你这么美,该多么幸福呀!’我就觉得厌恶。她们决不会理解姣好者的不幸,宝石的孤独。然而宝石一向抛露在卑鄙的财欲下,我呢,总是抛露在贪婪的肉欲下。假若世人真正了解长得漂亮要遭这么大的罪,美容院啦,整形外科什么的,早就关门大吉了!只有其貌不扬的人才划得来,喏,对吧?”

透边在手掌上滚动一支六棱绿铅笔,边听着。

绢江是这一带的一位大地主的姑娘,因失恋而发疯,在精神病院里住过半年左右。症状古怪,可以说是一种偏向阴郁的“多倖症”。以后虽不再剧烈发作,却由衷地认为自己是个绝世美人,从而心神也安定下来。

随着发狂,绢江打碎了曾经给予自己莫大苦恼的镜子,得以跃进没有镜子的世界。她变得富于适应力,对于现实世界,只选择自己想看的东西来看,而扬弃那些不愿意看的。在一般人来说,这种生活方式不啻是走钢丝,迟早会遭到报复,她过得却很安逸,毫无危险。自从把自我意识当作旧玩具一样丢进垃圾箱,她就另外造了个精巧无比的虚构的自我意识,将它像人工心脏一般,安安稳稳地装在自己的心室里,让它发挥作用。这个世界坚若金刚石,谁都不能侵犯它。造了这么个世界后,绢江就完全沉浸在幸福中了,照她说来,变得“彻头彻尾地不幸”了。

绢江所以会发狂,恐怕是使她失恋的男人曾露骨地嘲讽她那张丑陋的脸之故。在这一刹那,她找到了自己生存的道路,发现了从这唯一的隘路透过来的光明。倘若不能改变自己的容貌,只要使世界改观就行了。她亲自施行了任何人也不知道其中奥秘的美容整形手术,来个脱胎换骨,于是从如此丑陋的灰色牡蛎壳中,便灿然地露出一颗珍珠。

恰似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士兵铤而走险一样,绢江摸索到了这个世界的不如意的结子;抓住这一点,把世界颠倒过来。这是怎样的一场革命啊。竟以悲凄的形式来接纳内心最渴望的东西,这又是何等狡黠啊……

透以老成的手势摆弄烟卷,穿着工装裤的长腿并在一起伸到前面,悠然倚着椅背倾听。绢江说的无非是些陈谷子烂芝麻,但透丝毫不让对方察觉他早已听腻了。绢江对听者的反应极其敏感。

透决不像周围的人们那样讥笑绢江。绢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来找他。对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丑恶的狂女,他怀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同胞爱般的感情。不管怎样,他就是喜欢顽固地不承认这个世界的人。

两个人都是铁石心肠。一个得到了狂气的保障,另一个被自我意识所保障。既然这两颗心几乎一样地坚硬,不论怎样接触,彼此都决不会受到伤害。况且他们二人只是心心相印而已,不必担心肉体的接触。在这方面,绢江完全放松了警惕,但是当透蓦地弄得椅子咯吱咯吱响,站了起来,跨着大步走过来时,她就惊叫着往门口逃去。

透是急着去看望远镜的。他将两眼紧紧地贴在望远镜上,朝后面摆摆手说:

“要工作啦。回去吧。”

“哎呀,对不起,我误会了。我相信唯独你绝不是那样的人,可仓促间我把你也当成了那号男人。原谅我吧。我净遭殃了,所以男人突然一起身,我就以为又要来了。对不起。不过,请你体谅我这种心情,我是不得不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啊。”

“行啦,回去吧。我忙着哪。”

“我回去。喏……”

透觉察出她还在背后的脱鞋处踌躇着,就依然把眼睛紧贴在望远镜上,问道:

“什么事?”

“喏,我非常尊敬透儿……那么,再见啦。”

“再见。”

碎步走下木质楼梯和关门的余音在耳际缭绕,透用眼睛扫视着一片黑暗中映在望远镜里的那点灯光。

刚才他一边听绢江唠叨,一边朝窗外瞟了一眼,发现了一些兆头。当船快要驶近时,船上的灯光和西伊豆土肥一带的山顶、山麓上的零星灯火,以及海面上渔船的灯光混淆在一起;但即便天气多云,也能略微觉察出有点可疑和异样,仿佛是将一点灯光洒到黑暗中了似的。

日潮丸预定九点钟进港,还有一个来钟头呢。可是再也没有比船更没准儿的了。

昏暗的海面上,趁着朦朦胧胧的夜色,像虫子蠕动般地出现在望远镜的圆透镜里的是船灯。一小簇灯光分成了两股。原来是转了方向,前后两盏桅灯分开了。再追着看一会儿,这两盏桅灯的间隔就固定下来。根据间隔的大小,以及船桥那簇灯,大概就可以弄清那不是数百吨的渔船,而是四千二百多吨的日潮丸。透的眼睛已经十分熟练于凭着桅灯的间隔来判断船有多么大了。

透镜改变着方向,船灯明显地孤立了,再也不会和伊豆半岛远方的灯光以及渔火相混淆了。黑黝黝的庞然大物稳稳当当地沿着黑暗的水路滑过来。

不一会儿,它就会随着船桥那投射到水面上的灯光,像灿然的死亡一般袭来。黑暗中,他清晰地辨认出了被红色桅灯和舷灯镶了边的船的形状——货船那独特的、古代乐器般复杂的形状。他旋即伏在投光器上,握住摇柄,调整了方位角。倘若发光信号过早,从船上就看不清楚。然而太迟的话,信号灯光就会被房间东南角的柱子遮住,光线无法充分照过去。况且对方的反应或快或慢,难以预料,所以适时的断定是困难的。

透拧开了投光器的开关。机器已经陈旧,从缝隙间露出一丝光,照在他的手上。投光器上面装着青蛙眼珠般的望远镜。船漂浮在夜色笼罩下的圆圈中。

透摆动遮光板,发出最初的三次招呼。

咚咚咚哧—咚,咚咚咚哧—咚,咚咚咚哧—咚。

没有反应。

又发了三次招呼。

从船桥的灯光旁边,渗出一股浆液似的光,回答道:

哧—

操纵遮光板的摇柄沉甸甸的,这一瞬间,透觉察到了他发出的信号灯的效应。他又发出了信号:

“船名呢?”

咚哧—哧—哧—咚,咚哧—咚哧—咚,哧—咚咚咚哧—,咚哧—,哧—咚咚咚。

对方发出哧—的信号,表示“明白了”,随后倏地以变幻多端的忽闪忽闪的光线送来了船名。

哧—咚哧—咚,咚哧—哧—咚,咚咚哧—咚,哧—哧—,咚咚哧—,哧—咚咚哧—,哧—咚哧—哧—咚。

的的确确是日潮丸。

这当儿,长短不等的灯光,惶惶不安地乱舞不已,在周围那簇安宁的灯光中,看来唯独这道灯光欣喜若狂。从夜海的彼方遥遥发出的光声,恰似刚才还坐在这里的狂女的嗓音。它并不悲伤,听上去却是悲伤的,不断地诉说着痛切的至福,仿佛是金属发出来的声音……话虽如此,尽管只是通知船名而已,然而光线那纷乱的声音,却把感情激昂得偶尔间歇的脉搏,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日潮丸的发光信号,多半由值勤的二副负责。透想象着从夜晚的船桥朝这边送过来的二副的归乡之情。那间明亮的屋子里弥漫着白漆的气味,黄铜质的罗盘针和舵轮闪闪发光。那儿准弥漫着长期航海生活的疲劳,以及南半球骄阳的余暑。这是厌于潮风、被货物压得精疲力竭的归船。对二副来说,操纵投光器可真谓驾轻就熟,动作既富于男子气概,又有点懒洋洋的。他的手多么熟练敏捷,眼睛里充满了火热的恋家激情。隔着夜海,两间孤零零、亮堂堂的屋子遥遥相对。自从开始交换信号,就捕捉到了处在黑暗的彼方的那个人的心灵,恰似能看到一颗光辉的魂魄在夜海中漂浮。

那艘船明晨才靠岸,今晚总得停泊在3G。检疫工作已在下午五点结束了,要到明天早晨才开始。透把日潮丸经过第三座铁塔的时刻记录下来。事后有人讯问时,如果告以这个时刻,就省得栈桥上引起什么纠纷了。

透喃喃地说:

“直接驶入的船总是提前到。”

自言自语是这个少年的习惯。

已经过了八点半,海面上风平浪静了。

十点来钟,发困了,他就走下楼梯,到门口前吸了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下面公路上的车辆依然川流不息,东北的清水港周遭,聚集的灯光敏感地眨着眼。晴朗的日子,西边的有度山总是把夕阳吞进去;而今,它是黑魆魆的。H造船厂的宿舍一带,醉醺醺的唱歌声格外刺耳。

回到屋里,他拧开了收音机的旋钮,好听听天气预报。预报说,明天下雨,海上浪高,估计能见度很差。接着是新闻。据报道,美军在柬埔寨摧毁了民族解放阵线的司令部、军事补给站以及医院等,这些设施在十月以前恐怕难以恢复。

十点半了。

外界越来越看不清了,连伊豆半岛的灯光都消失了。透睡意蒙眬地想道:这总比月光皎洁的夜晚强。月夜的海面闪耀着,反而难以从那片反光中来辨认船舶的桅灯。

透上好闹钟,让它一点半钟再叫醒自己,然后进入休息室睡觉去了。 Gx9QI6A9U97/u3PNEumNXSBFb2GRvLY7qh6TRjOLIUixoyKbiutuNJQzAk+0Xj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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