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繁邦已经七十六岁了。妻子梨枝业已去世,自从成了鳏夫,就经常独自外出旅行。专选交通便利的所在,免得身体吃不消,借游山玩水以娱晚年。
他偶然来到日本平 ,归途参观了三保松原 ,参观了那里的宝物——天女羽衣的碎片,估计是从西域传来的。回静冈的路上,他想要一个人到海滨上去站一站。新干线儿玉号每小时发三班车,所以晚一班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上了车,不出一个半小时就能从静冈开到东京。
他吩咐出租车停下来,拄着拐沿着沙子路走了约莫五十米,来到驹越海岸,边眺望大海边缅怀古迹:这里恐怕就是《童蒙抄》上所载天女下凡的传说 中的有度滨吧。又回忆了一阵自己年轻时的镰仓海岸的情景,心满意足地折了回去。海滨上冷冷清清,除了嬉耍着的孩子,就只有两三个人在垂钓。
来的时候只顾看海了,沿着原路回去时,连防波堤下那朵发蔫的旋花都清晰地映入眼帘。防波堤上的沙地堆满了垃圾,任海风吹拂着。缺了口的可口可乐空罐、罐头盒、家庭用油漆空罐、无比结实的尼龙袋、装洗涤剂的盒子、大量瓦片、装过饭菜的塑料空壳……
尘寰的废弃物一直涌到这里,这才第一次和“永恒”照面。迄今无缘相逢的永恒——那就是大海。人也是一样,终究只能以最污秽、最丑陋的形象来面临死亡。
防波堤上,稀稀落落的松树已吐出新芽,上面开着状似海盘车 的红花。归途的左方有一片萝卜地,开着一排排楚楚可怜的四瓣小白花。道路两侧栽着小松树。此外就是一大片栽培草莓的塑料大棚。半圆锥形的棚子里,无数的石垣莓在叶荫下耷拉着脑袋,苍蝇沿着锯齿形的叶边爬来爬去。本多极目望去。这种令人不愉快的、暗淡的白色半圆锥形挤得满满当当,当中有个小型的塔状建筑。方才来的时候,他不曾留意到这座房子。
房子坐落在停着车的县道这一边。是座木头结构的白壁两层小楼,混凝土的房基高得异乎寻常。倘若是供看守人用的,未免太高了些;办事处呢,又不该如此简陋。不论楼上还是楼下,三面墙上都有窗户。
本多出于好奇心,踏上那片沙地(看光景是前院)。这里散布着碎玻璃渣儿,每个碎渣都忠实地映出云影;白色窗框胡乱丢在地下。抬头一看,楼上的窗口装有圆形透镜,发出黯淡的光,似乎是望远镜。从混凝土房基伸出两支红锈斑斑的巨大铁管,重新钻进地里。本多觉得脚底下挺玄乎,但还是迈过铁管,沿着房基绕过去,登上了通往底层的快要坍塌了的石阶。石阶尽头,平台上架着一副通往小楼的铁梯,梯脚下竖了个有遮檐的牌子:
TEIKOKU SIGNAL STATION
帝国信号通讯社股份有限公司清水港办事处
业务项目
1. 通知进出港船舶动静
2. 发现并防止海难事故
3. 海陆信号联络
4. 海上气象通报
5. 欢迎欢送进出港船舶
6. 有关船舶的其他一切事务
用古雅的隶书所写的社名也罢,附在上面的英文译名也罢,由于白漆剥落,一部分字迹都模糊了也罢,无不使本多觉得可心。这些业务项目尽情地散发着海洋的气息。
他窥伺了一番铁梯上端,小楼里鸦雀无声。
回头一看,脚底下的县道彼方是城镇,淡蓝色新瓦铺葺的一簇簇房顶,东一处,西一处,鲤鱼旗 上边的风车闪闪发光。城镇的东北方,清水港呈现出乱糟糟的景象:陆地上的起重机和船上的摇臂吊杆互相交错。工厂的白色筒仓和黑色的船腹;一直听任潮风吹着的钢材,以及厚厚地涂了油漆的烟囱;有的留在岸上,有的跨过重洋,聚在一起,和睦相处。港口的机构裸露无遗,远远地尽收眼底。在那里,海洋宛如被割成一截截的发亮的蛇。
港口那一边的群山上空高高的地方,富士山从云隙间仅只露出山巅。隔着飞舞的乱云,山顶的白色固体,看上去仿佛是将一块锐利的雪白磐石抛到云彩上边了似的。
本多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