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近世地文学者的眼光来看,黄河重源确不值一辩。可是,经过了三千多年,直至十九世纪末,我国颇有名的地理学者像陶葆廉,依然保持着“河有重源,均出昆仑,稽古证今,一一吻合” [1] 的成见,这可说明流行已久的传说,要打破它,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黄河的重源发在哪里呢?一般都以为《禹贡》“导河积石”的积石。然积石又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大约河源真相呈现的程度,可以积石的搬动作指标,用术语来说,就是积石的地理层化越向东或东南方移来,河源的真象就跟着越为明白。
积石的名称,也见于《穆天子传》《水经》和《山海经》的《西山经》《海内西经》《海外北经》及《大荒北经》,今将《穆天子传》和《西山经》较为重要那两段文字引述如下:
乙丑,天子西济于河,爰有温谷、乐都,河宗氏之所游居。丙寅,天子属官效器,乃命正公郊父受敕宪,用申八骏之乘以饮于枝洔之中,积石之南河。 (《穆天子传》)
又西三百里曰积石之山,其下有石门,河水冒以西流。 (《西山经》)
先就《西山经》来说,昆仑丘西三百七十里为乐游山,西水行四百里为流沙,二百里至蠃母山,西三百五十里为玉山,即西王母所居,西四百八十里为轩辕丘,又西三百里才是积石山;试把里数加合起来,知道这个积石山在昆仑丘西边二千一百里, [2] 在西王母所居的玉山西边七百八十里。换句话说,这个积石山显然在现时中亚地面,和我国一般所谓“积石”完全无关。 [3]
其次,说到《穆天子传》,据我的研究,居延海附近水草丰美,对于沙漠的长途旅行极有关系;上古人为供给利便起见,从陇右向沙漠行去的就拣此地为出发点,或由沙漠向陇右行来的也取此地为到达点。后至秦汉时代,匈奴逐渐南侵,居延海地点太过暴露,而且是当着敌人南下路线的一个重要场所,旅行西方的出发点,遂不得不改移于供给较为困难之敦煌,即玉门、阳关两处。再后,因沙漠向南方展拓,西通于阗的旧路,一天一天的难行,同时,匈奴右臂的威胁又渐渐解除,人们遂宁愿抛弃较迅速的旅途,改从供给最称困难的安西,向伊吾 (即今哈密) 进发,汉代原有的玉门关,也随着时势的需要,移向北边安置 (即隋唐直至现在的玉门关) 。这一连串的发展、变化,都是结合着环境、人事而转变的。
上面一大段的话,无非表明周穆王开始向沙漠旅行的时候,系从居延海附近出发,就是河宗氏的所在,也就是“积石之南河”的所在。自罗布泊向东来的人们,忽遇着蓄水颇多的居延海及其上源的张掖河,因而臆测为罗布泊潜水复见的现象,这是自然不过的简单理想。顾实不从客观方面体察,既认定“河宗之邦实奄有今河套之北岸” [4] ,继又将积石安置“在今青海土尔扈特南前旗” [5] 。但我们试细读《穆天子传》卷一,自戊寅 (顾改作戊申) 日起下至丙寅日止,穆王都是留连于河宗附近,如果依顾实的考定,穆王正循着河套进发,忽又跑去西南约二千里之青海,这种倏南倏北的状况,是否适合乎古今交通路线的条件?又是否预备作长途旅行的人所应有?我们对顾氏那种考证,不能不认为偏于唯心方面了。
《穆天子传》的南河积石应在居延海附近, [6] 既如上说,然而脑袋的玄想,终敌不过事实的昭示,张掖河是由南向北的流水,黄河是由西向东的流水,很难把这两水结合而为一。《 [7] 禹贡》的“导河积石”,虽然没有明确的指标,可能意味着移向东南。汉到昭、宣之后,西北边郡已经建置,羌地亦渐开通,《汉书》二八下《地理志》“金城郡河关县”载,“积石山在西南羌中”,将积石转移到南方来,系古代地理层化中常见之事,这可算是国人对于黄河真源的初步认识。此后,如《后汉书》九五记段颎向羌人追击,“且斗且行,昼夜相攻,割肉食雪,四十余日,遂至河首积石山,出塞二千余里”。《水经注》二:“ (积石) 山在西羌之中,烧当所居也,延熹二年,西羌烧当犯塞,护羌校尉段颎讨之,追出塞至积石山,斩首而还。”又《隋书》二九“河源郡”有“积石山,河所出”,说法跟《汉书》都没有甚么不同。
积石虽然一再迁移,而积石所在,仍可任人指定,所以唐人又生出大积石、小积石的区别。《 [8] 史记·夏本纪正义》引《括地志》:“积石山今名小积石山,在河州枹罕县西七里,河州在京西一千四百七十二里。” (枹罕今临夏) 在下游平空添出一个小积石,《史记正义》也依照它的说法 (参看注8) 《 。 通典》一七四“鄯州龙支县”:“积石山今县南, [9] 即《尚书·禹贡》云导河积石。”又“自积石山而东,则今西平郡龙支县界山是也” (龙支今乐都南) 。更直称下游的山作积石,不复作大小之别, [10] 对于汉后唐前的羌中积石,却根据古典替它安上“昆仑”的名称。由是,“河源的昆仑”也向东南方层化,这是“积石”和“昆仑”相替换的经过。
自西汉末至唐代初期,足足过了六百年,“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上流真相,仍然蒙在鼓里。之后,唐跟吐谷浑发生接触,又因吐蕃吞并了吐谷浑,唐、蕃来往多经由河湟,所以黄河的实际情形,陆续传入我们的耳鼓。最先是贞观九年 (六三五年) 吐谷浑屡屡入寇,李靖统兵出讨,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靖等进至赤海,遇其天柱王部落,击大破之,遂历于河源。……侯君集与江夏王道宗趣南路 (即东路) ,登汉哭山,饮马乌海。……经涂二千余里,空虚之地,盛夏降霜,多积雪,其地乏水草,将士噉冰,马皆食雪。又达于栢梁,北望积石山,观河源之所出焉” (《旧书》一九八《吐谷浑传》) 。《侯君集传》大致相同,但多“转战过星宿川,至于栢海”一句 (《新吐谷浑传》及《通鉴》一九四同)。 我们首先要知道这一回战役,李靖从两边进军 (今新疆东南) ,君集、道宗从东边河湟进军,故两路都到达河源。其余几个地名,据事理求证,我疑心乌海即现在喀拉海,蒙古语喀拉,黑也。 [11] 栢梁,《太宗实录》作栢海 (栢海也见《会要》九七及前引《新传》) ,据《通鉴考异》十引唐人《十道图》,乌海、星宿海、栢海并绘在青海子的西边,《河源纪略》一八疑栢海即扎凌和鄂凌, [12] 藤田元春直谓栢海即河源, [13] 我还不敢断定,因《新传》又有“栢海近河源,古未有至者”的话。星宿川,唐《十道图》别作“星宿海”,万斯同以为古今同地,惟《纪略》一八独持异议。 [14] 就事实而论,河源的初步发见,应归功于这一回战役许多群众的力量,贞元宰相贾耽曾著《吐蕃黄河录》四卷,相信他已收集了贞观间许多异闻,可惜片纸不传,传下来较详细的消息还要在李靖辈二百年以后。
不过,刘元鼎 [15] 未往吐蕃之前,我们对黄河的真相已相当明了,这可拿杜佑最先驳黄河重源说为例,他的名著《通典》一七四曾说:
其《汉书·西域传》云,河水一源出葱岭,一源出于阗,合流东注蒲昌海,皆以潜流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云;比《禹纪》《山经》,犹较附近,终是纰缪。案此宜唯凭张骞使大夏,见两道水从葱岭、于阗合流入蒲昌海,其于阗出美玉,所以骞传遂云穷河源也。按古图书名河所出曰昆仑山,疑所谓古图书即《禹本纪》,以于阗山出玉,乃谓之昆仑,即所出便云是河也;穷究诸说,悉皆谬误。孟坚又以《禹贡》云导河自积石,遂疑潜流从此方出;且汉时群羌种类虽多,不相统一,未为强国,汉家或未尝遣使诣西南羌中,或未知自有河也。宁有今吐蕃中,河从西南数千里向东北流,见与积石山下河相连,聘使涉历,无不言之,吐蕃自云昆仑山在国中西南,则河之所出也。
因为河出昆仑,所以杜佑主张昆仑在吐蕃,《河源纪略》二二曾有一大段话驳他:
自古言昆仑者,但闻在中土之西北,不闻在中土之西南。……且昆仑者,产玉之山也,故《尔雅》云,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璆琳、琅玕焉,《史记·大宛传》云,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今吐蕃无玉而于阗多玉,岂得反以在吐蕃者为昆仑,在于阗者为非昆仑乎?
要审查两方的理由,先须问昆仑的原语。昆仑本是于阗文“南”的意义, [16] 古籍所说的昆仑虚或昆仑山,都在于阗的南边。杜佑因为知道黄河的的确确来自吐蕃,旧日书本又总说河出昆仑,为求事实与书本配合,遂称吐蕃的山为昆仑;万斯同《昆仑河源考》说:“唐书之昆仑,汉语既曰紫山,番语又曰穆穆哩,何以知其为昆仑而称之?刘元鼎虽身履其地,不过因古书河出昆仑之言,从而附会之,非其实也” (穆穆哩即前引《新唐书》的闷摩黎) ,就是意味着“吐蕃的昆仑”系出于后人附会。换句话说,“吐蕃的昆仑”是后起的、层化的,吐蕃土人对于这座河源所出的大山,并没有“昆仑”那种称谓 (参看拙著《昆仑一元说》) ,近世学者称河源附近的山脉为“中昆仑”,只因脉络连系而立名。杜佑知黄河非重源而不解古说之何以离奇,清人 (即纂修《河源纪略》的人) 知昆仑在西北而不知河出昆仑之确无根据,双方都各有其理由,也各有其缺陷。
到唐穆宗长庆元年 (八二一年), 特派大理卿刘元鼎前去吐蕃作会盟使,明年他回国,给我们带来一份极可宝贵的材料,今将《新唐书》二一六下《吐蕃传》所记撮录于后:
元鼎逾湟水至龙泉谷,西北望杀胡川,哥舒翰故壁多在。湟水出蒙谷,抵龙泉,与河合。河之上流,繇洪济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狭,春可涉,秋夏乃胜舟。其南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者也,虏曰闷摩黎山,东距长安五千里。河源其间,流澄缓,下稍合众流,色赤,行益远,它水并注则浊,故世举谓西戎地曰河湟。河湟东北直莫贺延碛尾殆五百里,碛广五十里,北自沙州西南,入吐谷浑寖狭,隐测其地,盖剑南之西。元鼎所经见,大略如此。
文内的河湟“东北直莫贺延碛尾”无疑是“西北”字的错误。其余地名、里距也有两三点应加以说明的:
一、洪济梁《通典》一七四“廓州达化县”,“又有洪济镇,后周武帝逐吐谷浑筑,在县西二百七十里是”。又《元和志》三九“廓州”,“金天军在积石军西南一百四十里洪济桥”。按“桥”“梁”的意义相同,荒僻之区尤其黄河上游,有桥梁的地方便是市镇,所以洪济镇、洪济桥、洪济梁必同为一地。廓州旧址,据《通典》,东南到安乡郡河州三百九十里,西北到西平邯鄫城县 (今西宁) 二百八十里,则可能在现时通化桥 [17] 的附近。复据《元和志》三九,达化县东去廓州三十里,再加二百七十里,则洪济镇在廓州西约三百里;积石军在廓州西南一百五十里,再加一百四十里,则洪济桥在廓州西南二百九十里,与前数可说相当,这也是洪济镇、洪济桥同为一地之的证。由是,再依里距向西推之,吐谷浑王阿豺所筑的浇河城在达化县西一百二十里 (据《通典》一七四) ,不可能是现时的贵德, [18] 贵德却有点像唐的洪济梁。吴景敖错认“桥梁”作“山梁”,谓洪济梁即札梭拉大山口, [19] 显然不确。
二、西南行二千里 这似指沿着上流水道而行的里数,所以揭明“河之上流”。按《河源纪略》一二:“河源重发至甘肃河州西界共二千九百里,以经纬度按鸟飞图法计之,实一千四百余里。”清代的河州西界大约即唐代的廓州西境,又元朱思本称河源至兰州四千五百余里,依此相比,元鼎计作二千里,未为过量。而且,段颎“遂至河首积石山,出塞二千余里”,侯君集等“经途二千余里” (均见前引) ,“二千里”是旧日一般计算所得数。吴氏既把洪济梁位置于偏西,又误会是元鼎本人陆行的道里,遂有“倘非迷途绕行,或迂回沮洳”的误解。 [20] 董在华说,“走两千多里遇到黄河是很有可能 (虽然比现在湟水、黄河间的距离几乎远了一倍) ……” [21] 也未尽了解《新唐书》的文义。
三、闷摩黎山《纪略》一八以巴彦哈拉山当之,吴氏谓蒙古人撤帐去后,巴彦哈拉的名称已消失,藏人再度迁入,又通称为察拉。 [22] 依言音转变之理,可能即“抹必力” (见下文) 的异译,必力又疑与满洲语“必拉” (河也) 有关。
此外,《新唐书》四〇“鄯州鄯城县”下记着入吐蕃的路程,也说及黄河,其路程的前段如下:
西六十里有临蕃城,又西六十里有白水军、绥戎城,又西南六十里有定戎城,又南隔涧七里有天威军,军故石堡城,开元十七年置,初曰振威军。 [23] ……又西二十里至赤岭,其西吐蕃,有开元中分界碑。自振威经尉迟川、苦拔海、王孝杰米栅,九十里至莫离驿。又经公主佛堂、大非川二百八十里至那录驿,吐浑界也。又经暖泉、烈谟海,四西四十里渡黄河。
这段记程显系抄自贾耽《通道记》。据藤田元春说,乃现在西宁、青海横断入藏之道。从鄯城至黄河渡计九百九十七里,里面的地名多不可考,较可认识的惟赤岭 (那一段占一百八十七里) 和大非川 (那一段约占三百里) ;赤岭就是现时青海子东边的日月山,大非川,依吴氏说应为现时共和县南的切吉旷原。 [24] 再取《西藏图考》四入藏路程比之,自西宁至黄河渡计一千零七十里,与九百九十七里的数目大致相当,吴氏认唐时黄河渡即今黄河沿渡口, [25] 其说当不误。以此为定点,再结合清代入藏里程来看,则唐代若干地名,已可约略推得其今地。例如《西藏图考》四,自西宁出口二百九十里至夥儿,又七十里至柴吉口,柴吉即切吉的异译,故知莫离驿应在今夥儿附近。夥儿至朔罗口三百里,即西宁至朔罗口五百九十里,故知那录驿应在今朔罗口附近。朔罗口一百八十里至得伦脑儿 (《西藏考》作“得命”,“命”当是“仑”的误字) ,四百八十里至黄河渡,得伦脑儿无疑即唐的烈谟海;又据《西藏考》,得伦脑儿东六十里为哈隆乌索,“有热水”,更可证实其为唐的暖泉。总的来说,清代这一段路程,跟唐时交通无大差异。
唐人为了和吐谷浑、吐蕃接触,经过许多来来往往的人,把黄河上流的真相传入中国,我们已知道有星宿海,且知道河源委实出自羌中,头一次打开黄河重源的迷信,这是唐代国人对于黄河真源进一步的认识。
继元鼎之后约过四百六十年,至元世祖的“至元十七年 (一二八〇年) ,命都实为招讨使,佩金虎符,往求河源。都实既受命,是岁至河州……四阅月始抵河源,是冬还报,并图其城传位置以闻。其后,翰林学士潘昂霄从都实之弟阔阔出得其说,撰为《河源志》” [26] 。蒙古在当时是落后部族,为甚么发生探求河源的动机,《元史》未有拈出;据我的揣测,世祖曾崇奉西番僧为帝师,这回的壮举,无疑是番僧直接或间接地推动的。 [27] 今先略引《河源志》的一节如下:
河源在吐蕃朶甘思西鄙,有泉百余泓,沮洳散涣,方可七八十里,履高山下视,灿若列星,故名火敦脑儿,火敦译言星宿也。群流奔凑,近五七 (?十) 里,汇二巨泽,名阿剌脑儿。自西徂东,连属吞噬,马行一日程,迤逦东骛成川,号赤宾河。二三日程,水西南来,合流入赤宾,其流寖大,始名黄河;然水犹清,人可涉。
“黄河”是汉族的称呼,羌语并不是这样子叫,“始名黄河”一句,大约系当时考察人所参加的意见。 [28] 阿剌脑儿,藤田元春以为即今之札陵二湖。同时有一位临川人朱思本,他从八里吉思的家里取得帝师所藏梵文图本,翻成华文,比诸《河源志》各有详略, [29] 唯举出河源怎样涌出和全河的大致里数,是其特点。
河源在中州西南直四川马湖蛮部之正西三千余里,云南丽江宣抚司之西北一千五百余里,帝师撒斯加地之西南二千余里,水从地涌出如井,其井百余,东北流百余里,汇为大泽曰火敦脑儿。大概河源东北流,所历皆西番地,至兰州凡四千五百余里,始入中国。又东北流过达达地,凡二千五百余里,始入河东境内。又南流至河中,凡一千八百余里,通计九千里。 [29] 里数计算和近代的记录所差无几,涌井百余,又恰合约古宗列渠的情状,对河源已达到真的认识。《河源志》又说:“史称河有两源,一出于阗,一出葱岭;于阗水北行合葱岭河,注蒲类海,伏流至临洮出焉;今洮水自南来,非蒲类明矣。询之土人,言于阗、葱岭水俱下流,散之沙碛,” (两个“蒲类”都是“蒲昌”的错误) 也多少解除河有重源的固蔽,但又引伏流出于临洮,所辨实有不太透澈之处。
旧的翳障正在逐渐消除,新的翳障却又突然兴起,唐人把昆仑移至真河源方面,把积石往下推,元人虽省了一个积石,却又把昆仑往下推去,元、明人书说抱持这种见解的实在不少,如《河源志》说:
朶甘思东北鄙有大雪山名亦耳麻不莫剌,其山最高,译言腾乞里塔, [30] 即昆仑也;山腹至顶皆雪,冬夏不消,土人言远年成冰时六月见之。自八九股水至昆仑,行二十日,河行昆仑南半日,又四五日至地名阔即及阔提,二地相属。……又四五日至积石州,即《禹贡》积石,五日至河州安乡关。
朱思本说:
……又折而东流,过昆仑山下,番名亦耳麻不剌,其山高峻非常,山麓绵亘五百余里,河随山足东流,过撒思加阔即阔提地。
梁寅 (元明间人 《 ) 河源记》说:
世多言河出昆仑者,盖自积石而上望之,若源于是矣。而不知星宿之源在昆仑之西北,东流过山之南,然后折而抵山之东北,其绕山之三面如玦焉,实非源于是山也。
《明一统志》说:
昆仑山在朶甘卫东北,番名伊拉玛博罗山, [31] 极高峻,雪至夏不消,绵亘五百余里,黄河经其南。
又洪武十五年 (一三八二年) 僧宗泐《望河源诗》自记:
河源出自抹必力赤巴山,番人呼黄河为抹处, [32] 牦牛河为必力处,赤巴者分界也。其山西南所出之水则流入牦牛河,东北之水是为河源;其源东抵昆仑可七八百里,今所涉处尚三百余里,下与昆仑之水合流,中国相传以为源自昆仑,非也。
《河源纪略》二三、二四对于上引各说,加以一系列的驳论,并称:“巴彦哈拉之东北七百余里,有山曰阿木柰玛勒占木逊,此即《禹贡》所谓导河积石山,非古所谓昆仑山也。……然则阿木柰玛勒占木逊即亦耳麻不莫剌,或蒙古语古今异耳。”按《纪略》所提示那个山,《水道提纲》五称为“阿木麻缠母孙大雪山”,谓即古积石山,而《元史》误指作昆仑 (它又说:“番语以祖为阿木你,以险恶为麻禅,以冰为母孙,犹言大冰山也。”) ,欧人译作Amnemachin,《申报地图》音写为阿尼马卿,元人认是昆仑,《提纲》认是积石,都属于创说。元人为甚么把它当作昆仑,也自有其现实的动机。昆仑是一座伟大的山岭,古来传说已深深印入人们的脑筋,事实上亦确然不错。现在,都实在河源附近眼见到的山势并非恁样瑰奇,独阿尼马卿周年积雪,挡住黄河去路,由于相形见绌的心理作用,遂使他相信古人观察错误,断然地把昆仑向下游推去。河非源自昆仑,就字面说是对的,但最初的昆仑不指阿尼马卿,梁寅、宗泐所驳还是落空。乾隆朝的君臣呢,他们一面株守着重源出昆仑的旧说,一面又觉得“小积石”气势平常,值不得古人特记,于是恢复唐人的说法,把昆仑依旧推回河源,而把很为特出未便闲置的阿尼马卿派充旧说的积石。因之,他们的结论“从河源之所出以定昆仑而昆仑得矣,不从河源之所出以定昆仑而昆仑失矣” (《纪略》二四) ,在事实上乃恰恰相反;所因河出昆仑只古人的理想,专从真河源以定昆仑,不独迷失昆仑本来的位置,且反会因此而错定真河源的起点,即是说,错定假河源为真河源,如《纪略》所犯的错误。
来到清初,青海已收入版图,康熙四十三年 (一七〇四年) ,命侍卫拉锡、舒兰等往查河源,四月初三日请训,康熙帝谕以黄河之源,虽名古儿班索而嘛,其实发源处从无人到,若至其地,可进则进,不可则止。他们六月初九日至星宿海,十一日自星宿海回程。 [33] 拉锡回来时绘有河源图。 [34] 《东华续录》康熙七四摘录他们的回奏如下:
于四月初四日自京起程,五月十三日至青海,十四日至呼呼布拉克。……六月初七日至星宿海之东,有泽名鄂陵,周围一百余里。初八日至鄂陵西,又有泽名札陵,周围三百余里。鄂陵之西,札陵之东,相隔三十里。初九日至星宿海之源,小泉万亿,不可胜数;周围群山,蒙古名为库尔滚,即昆仑也。南有山名古尔班吐尔哈,西南有山名布胡珠尔黑,西有山名巴尔布哈,北有山名阿克塔因七奇,东北有山名乌兰杜石。古尔班吐尔哈山下诸泉,西番国名为噶尔马塘,巴尔布哈山下诸泉名为噶尔马春穆朗,阿克塔因七奇山下诸泉名为噶尔马沁尼;三山之泉流出三支河,即古尔班索罗谟也。三河东流入札陵泽,自札陵泽一支流入鄂陵泽,自鄂陵流出,乃黄河也。
同时,舒兰也写了一篇《河源记》, [35] 除译音有时略异之外 (如库尔棍、古儿班吐而哈、阿克塔因凄奇、古儿班索而嘛等) ,内容大致相同,惟鄂陵作“周围二百余里”,《东华续录》的“一百”想是铅印本的错误。其中以库尔滚为昆仑,显出附会。若布胡珠尔黑山即《水道提纲》的布呼吉鲁肯,巴尔布哈山,《提纲》同,阿克塔因七奇山即《提纲》的阿喀塔齐钦,乌兰杜石山即《提纲》的乌蓝得齐,噶尔马塘即星宿滩藏名Karnatang的音译,古尔班索罗谟即蒙名Gurban Soloma的音译,是河源附近的情况,他们已晓得大概。他们也知道札陵以西有三支河,不过似乎没有溯流上去。归结来说,他们并不以星宿海为黄河的极源,只因报告弄得不清楚,所以当日的谕旨就错认鄂敦他腊为黄河的发轫。后到康熙末年,屡遣使臣往穷河源, [35] 故当日印行的《皇舆全览图》,在星宿海以西的一条河上已标出“黄河源”的字样。 [36] 乾隆元年 (一七三六年) 齐召南参加《乾隆一统志》的编纂工作,二十六年 (一七六一年) 写成《水道提纲》一书,据他自序,显然是吸收了康熙实测的结果。 [37] 《提纲》五记载河源情况,大致如下:
黄河源出星宿海西巴颜喀喇山之东麓,二泉流数里,合而东南,名阿尔坦河。…… (当河源南岸……又有拉母拖罗海 山,稍崇峻,北岸有噶达苏七老峰,高四丈,亭亭独立,石紫赤色,俗传为落星石) 又东,有拉母拖罗海山水自南,有西拉萨山水自北,俱来会。又东有七根池水自北来会。又东流数十里,折东北流百里至鄂敦他拉,即古星宿海,《元史》所谓火敦脑儿也。自河源至此,已三百里。 (巴颜喀喇山即昆仑山,其脉西自金沙江源犁石山婉蜓东来,结为此山。……源处西二十度,极三十五度也。山石黑色,蒙古谓富贵为巴颜,黑为喀喇,即唐刘元鼎所谓紫山者;又名枯尔坤,即昆仑转音也。阿尔坦河,虽元人寻源,但知起星宿海,未知其西尚有本源,蒙古谓金为阿尔坦,言水色微黄而溜甚急,真河源也)
以巴颜喀喇为昆仑,无非承袭唐人的误解。之外,傅乐焕认为它所谓河源即一九五二年探出的约古宗列渠, [38] 考订是不错的,我们只看它说河源至星宿海已三百里,比朱思本所记里数还远,大致上确已符合。拉母拖罗海山即德人台飞图的Lamatolghoi-ïn-ūla。《提纲》又继续描写星宿海周围的情况,它说:
星宿海于群山围绕中,平地有泉千百泓并涌,望若列星,阿尔坦河自西南来皆汇。 (自巴颜喀喇山,东北连亘为布呼吉鲁肯山、阿喀塔齐钦山、乌兰得齐山、马尼图山、巴尔布哈山,东南盘折为都尔伯津山、哈喇答尔罕山、巴彦和硕山,众山环绕,中间地可三百余里,泉源大小无数,蒙古谓星为鄂敦,水滩为他拉也。阿克塔齐钦及巴尔布哈山高大异常,一则两峰如马耳,正当其北,一则两崖壁立,当其东北,蒙古称为枯尔坤,与源西之巴颜喀喇同名,以三山皆昆仑也。……) 阿尔坦河东北会诸泉水,北有巴尔布哈山西南流出之一水,南有哈喇答尔罕山北流出之水,东会为一道 (土人名此三河曰古尔班索尔马) ,东南流注于查灵海。
其中哈喇答尔罕 (还原应为Xara-tarkan) 山流出之水,无疑是一九五二年所探的喀喇渠了。
再到乾隆四十七年 (一七八二年) ,派阿桂的儿子阿弥达“恭祭河源”,据奏二月二十一日自北京起程,三月初六抵西宁,初十出口,四月初三至鄂敦他拉东界,初六日望祭玛庆 (machin,危险之意) 山。以下说:
查看鄂敦他拉共有三溪流出;自北面及中间流出者水系绿色。从西南流出者水系黄色,即沿溪行走四十余里,水遂伏流入地,随其痕迹,又行二十余里,复见黄流涌出,又行三十里,至噶达素齐老地方,乃通藏之大路。西面一山,山间有泉流出,其色黄,询之蒙、番等,其水名阿勒坦郭勒,此即河源也。当已虔诚恭祭后,遂于十一日由星宿海起程回京覆命等因。
以上一段见《湟中杂记》 [39] ,似从西宁官署的档案录出,后附同年七月二十二日 (《河源纪略》卷首作“七月十四日”) 的上谕,与阿弥达原奏流露出多少异同,应在附录二另行讨论。这里首先声明的,阿弥达的奏覆是《恭祭河源》,上谕开首也说:“今年春间因豫省青龙岗漫口合龙未就,遣大学士阿桂之子乾清门侍卫阿弥达前往青海,务穷河源,告祭河神,事竣覆命,并据按定南针绘图具说呈览。” [40] 是阿弥达奉使之主要任务系因决口未塞而祷告河神,祭河必须在它的源头,“务穷河源祭告河神”应该一气读下。换句话说,察视河源只是附带任务,并不是原来的目标,唯其如此,我们便明白阿弥达为甚什么在星宿海以西仅仅耽搁数日,便即回去。如果不然的话,他总不能这样匆忙的,黄盛璋没有抉出此回遣使的动机,所以不太了解事情的曲折。 [41] 董在华根据实地查勘所见,曾作出比较说:“阿弥达探河源的路线……所见鄂敦他拉上的三溪,中、北两溪清绿,南溪色黄,并且伏流入地的情形,与我们查勘所见的是很相同的。他们既然是随痕迹上行,那就是沿喀喇渠上去的,复见黄水涌出,也是我们在查勘喀喇渠所见到的。入藏大路在喀喇渠的左岸也是很显明的。” [42] 以为阿弥达的“阿尔坦河”就是喀喇渠。康乾两朝所探,从前被人们认作实际同一的,至是渐被揭发出来,一九五二年的查勘队是有其相当收获的。至于乾隆上谕所说,“元世祖时遣使穷河源,亦但言至青海之星宿海,见有泉百余泓,便指谓河源,而不言其上有阿勒坦噶达素之黄水,又上有蒲昌之伏流,则仍得半而止” [43] ,未免抹煞元人的发见而夸大自己的创获。元人不追溯蒲昌海,倒是现实的观察;当日的上谕仍然坚持着“盐泽之水,入地伏流,至青海始出,而大河之水独黄,非昆仑之水伏地至此,出而挟星宿海诸水为河渎而何?济水三伏三见,此亦一证” [44] ,却反被古人所愚弄。
近世丁谦对黄河重源,曾提出如下的讨论:
(罗布) 泊水潜行,复出积石,古说相传已久;惟西人不之信,谓用实测法测得罗布泊高于海平线二千六百尺,鄂凌泊 [45] 高一万四千尺,至潜源重出之噶达素齐老, [46] 更高至一万四千七百尺,水即能潜流千五百里之遥,岂能上涌千数百丈之高?此亦古人一大问题矣。 [47]
总之,重源的说法,拿西方各河古代的传说和近代地文学实际的测量比合起来,便知其事出无稽,只略看前引杜、潘、丁数家的话,已够明白,更无详细辩论之必要。可是有名的学者如陶葆廉,终不能冲过这道藩篱;近人阎文儒还说:“有永宁乡人雷仁者告予曰:彼曾去青海金厂掏金,过马连河,即见黄河河水于戈壁中忽渗入地下,顺其方向,行一日程,又见黄河由戈壁中流出,其水淙淙,声如牛吼,然后汪洋直下。不知与李同知所勘查者 (党河) 是否为一?惟河水出昆仑,重源潜发……昔颇疑之,今履其地,方识戈壁中确有此种漏隙处,先贤所云不诬也。” [48] 我们对于这个问题,须分作两件事来看。沙漠经渗透而水复涌现,是有的 (参前第一节;又塔里木下流有潜水湖(Groundwater lake)三十五,见一九三一年《地学杂志》二期三〇二页) ,但认青海的黄河自罗布泊潜行而来,是错误的。
总括来说,自汉至清,黄河尤其河源的地理状况,根于实践的经过,可算是一级一级地渐趋明朗化;惟书本 (或传说) 对现实的矛盾,却没能应用唯物辩证方法,予以充分证明,故寻究虽历二千余年,然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始终得不到完满的解答。因而昆仑和积石两地点,也跟着移来移去,没有固定的位置,现在把它们的地理层化,列成简表,我们通过细心观察后,总可明白这问题的症结了。
昆仑、积石的地理层化简表
说明:在每一个时代,学者间的意见总未必全体一致,表内所揭示,只就较为流行的而言。
清末以来,资本主义帝国觊觎我国西边的土地和宝藏,纷纷遣队借探险为名 (像近年廓尔喀的登山队) ,深入勘测,河源因亦成为他们目标之一。其已经发表的消息,兹就所知,摘录后方,供研究河源的参考之用。
一八七九——一八八二年 (光绪五——八年) ,英国印度政府派遣测量队潘底特 (Pundit A.K.) 横断西藏,出金沙江上流,越昆仑山脉,入柴达木盆地,更越阿尔田塔克 (Altin-taq) 以至肃州。归途则横断南山山脉,达黄河上游之玛楚河,通过札陵湖西岸,越山以至江源。探测结果,见一八八五年英国《地理杂志》 ( Geographical Journal ) 所刊西藏图中。
一八八四年 (光绪十年) 五月,帝俄的蒲瑞哇尔斯基 (Prejevalsky) 第四回中亚探险,达于河源,同年八月,归柴达木,其大略亦曾揭载于一八八五年《地理杂志》;他于柴达木南边的布尔汗布达山脉越过一万五千七百尺之隘口,南进七十里,便达星宿海;海为一片盆地,东西四十里,南北十三里又三分之一,海拔一万三千六百尺。黄河在此,分作极小的二三支流,阔约七十至九十尺,水深二尺,支流汇合,从盆地西南流出,形成十二里程之沼泽地,是为札陵 (Jarin-nor) 、鄂陵 (Orin-nor) 二湖,海拔一万三千五百尺。
一九〇六年 (光绪三十二年) 六月十三日,帝俄的科兹洛夫 (Kozloff) 行至鄂陵湖出口处,测得札陵湖海拔一万三千九百尺,鄂陵湖一万三千八百九十尺,两湖相隔十俄里 (每俄里等于三千五百尺) ,鄂陵湖周一百二十俄里,札陵湖周一百俄里。湖水之周围尚有八小湖,水含盐分,两湖则否。札陵湖中有岛,岛与西岸之间水特别浅,牦牛可渡;鄂陵湖较深,出口处锤测得一百〇五尺。两湖相连的川长十五俄里,阔一〇五——一三五尺,分布呈网状,水带黄色。札陵湖北岸展开为平坦的广谷,可远望闷古渣沙陀乌拉 (Munku-tsasato-ula) 和可敦哈剌 (Xatuin-xara) 山脉,有札浑鄂勒 (Jaquin-gol) 河自东南来,流入黄河,溯此河而上,可到长江上源。 [49]
一九〇七年 (光绪三十三年) 八月,德人台飞 (Albert Tafel) 探河源,摄有阿勒坦噶达素巨石照片,测定其地为北纬三十五度六点五分,东经九十六度四分。源头处“地当广数公里向斜谷中……谷中又有无数无出口水潭散布,其中最大之湖状盆地,流出一极狭小溪,宽只一步,惟深及一公尺”。星宿海上游为阿勒坦郭勒 (Altan Gol) 。星宿海,藏名噶尔马塘 (Karma Tang) ,意犹“星的平原”。海又东约四十公里,有楚尔莫札陵水 (Jsulmo Jsaringbhu) 由西南流入,会口以下二三公里即星宿海鄂博 (Obo-Odontala,海拔四,三一〇公尺) ,同时,北岸亦有大水来会。由此至札陵湖二十余公里间,殆无支流。 [50] 按台飞所见“无数无出口水潭”断即朱思本的“水从地涌出如井,其井百余”,当日由梵文译出,容有词不达意之弊。
一九二六年,美国人洛克 (J. F. Rock) 探险阿尼马卿山和青海南河源。 [51]
一九三三年,德国出版的 Patermanns Mitteilungen 载,札陵的藏名为Jso-tsarag,鄂陵为Jsochoora。
之外,到过河源的还有德人费士勒 (Wilhelm Filchner) 、俄人喀士纳可夫 (Kasnakov) ,惟未详何年。据费士勒说,蒙语称札陵为瑟克淖尔 (Ceke Nor) ,意为透明的沙岸,鄂陵为瑟格淖尔 (Cege Nor) ,意为透明的水。 [52]
本节的结论如下:
河源复出的地方,人依着《禹贡》的叙述以为是积石。然而“积石”所在,却跟着环境和认识而层化;《山海经·西山经》的积石,应在今中亚,《穆天子传》的在居延海附近,《汉书·地理志》渐联系现实,说在西南羌中,唐人为调和新旧两说,又有大积石、小积石之区别。
人们过分重视书本,为要求现实与书本相配合,昆仑也跟积石一样,经过层化。上古所称河源的昆仑本在新疆,自明了真河源在吐蕃以后,唐人如杜、刘等遂把昆仑的名称转移到吐蕃去,元、明人更把它向东推移。清人知道昆仑应在新疆,因而深信河出昆仑的古说,再度恢复其原来位置。
河水究从哪方面进入中国,汉或汉以前已有明确认识。事隔七八百年,李靖等征吐谷浑,数在万千以上的人曾到过星宿海及河源,贾耽著《吐蕃黄河录》,是为河有专书之始,以后,杜佑驳河非重源,刘元鼎再把旅途闻见写出,关于黄河真相,唐人实已得其具体。元朝潘昂霄著《河源志》,朱思本翻梵文图本,记出星宿海西南百余里涌井百余,河源所始,已算明白。清朝两次派员探查,尤其末后乾隆一次,考其成绩,不过作细节上的补充,河源发见之功,仍当归之唐、元两代。
河源问题,就物质上说,自汉以后是逐渐进步的;若就理论上说,即是倏进倏退,徘徊歧路的,其唯一的障碍,实由于保守性过强,不能冲破上古传下的假设。
[1] 《辛卯侍行记》五。
[2] 郝懿行《山海经笺疏》二作一千九百里,系漏计赢母山二百里。
[3] 《河源纪略》二二:“又《水经》云,出海外,南至积石山,下有石门,然后南流入葱岭;据此,则积石山当在葱岭之北。”也见到这一层。
[4] 前引《讲疏》二五页。
[5] 同上四六页。
[6] 《山海经笺疏》二以为《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的积石都即“《括地志》所谓大积石山”,非也,参看下注8。
[7] 《水经》二:“又东入塞,过敦煌、酒泉、张掖郡南。”显然误把张掖河与黄河连合而为一。《通典》一七四:“自葱岭、于阗之东,敦煌、酒泉、张掖之间,华人来往非少,从后汉至大唐,图籍相乘,注记不绝,大碛距数千里,未有桑田碧海之变,陵迁谷移之谈,此处岂有河流?”即专驳《水经》此项记述;《纪略》二三以为“不信蒲昌以下伏流之说”,颇未了解《通典》的文义,虽然,《通典》是不信伏流的。
[8] 《史记》二《正义》:“《括地志》云:‘黑水源出伊吴县北百二十里,又南流二十里而绝。三危山在沙州敦煌县东南四十里’。按南海即扬州东大海……其黑水源在伊州,从伊州东南三千余里至鄯州,鄯州东南四百余里至河州,入黄河,河州有小积石山,即《禹贡》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者。然黄河源从西南下,出大昆仑东北隅,东北流经于阗入盐泽,即东南潜行入吐谷浑界大积石山,又东北流至小积石山。”张守节引《括地志》的文,只至“东南四十里”句为止,以下是守节申明自己的见解(参看《纪略》二一,又孙星衍辑《括地志》佚文,亦未收大积石山一段),《山海经笺疏》八认黄河源从西南下数句为《括地志》之文,实是误读《正义》。又《元和郡县志》三九“河州”,“按河出积石山,在西南羌中,注于蒲昌海,潜行地下,出于积石为中国河,故今人目彼山为大积石,此山为小积石”,谓河由羌地注入蒲昌海后,再出于河州,说更离奇;求其致误的原因,无非积石一名之层化,致生枝节。复次,《纪略》二一说,“《水经注》云,河北有层山甚灵秀,严堂之内,时见神人往还,俗不悟其仙者乃谓之神鬼,彼羌目鬼曰唐述,因名之为唐述山云云;是此山本名唐述,不名积石,其谓之积石,不知始自何人”,已悟出积石名称之层化;但又拘执地认积石在西南羌中,则所见仍未彻底。
[9] 《元和志》三九“河州枹罕县”,“积石山一名唐述山,今名小积石山,在县西北七十里”。又“鄯州龙支县”,“积石山在县西九十八里,南与河州枹罕县分界”。与《括地志》和《通典》相比勘,《括地志》的“七里”应是“七十里”之夺文,《通典》的“县南”亦似作“县西”较合。
[10] 宋蔡沈《尚书集传》把大、小积石混而为一,那是再后的事。
[11] 参拙著《唐史讲义》五九节注一四。
[12] 同上注一六。
[13] 本段以上所引,多见《支那学》三卷十二期《说河源》(大正一四年)。
[14] 同前引拙著《讲义》注一五。
[15] 《唐会要》九七《新吐蕃传》,《通鉴》二四二及《舆地广记》均作刘元鼎,惟薛季宣《书古文训》、吴澄《书纂言》及《元史》六三《地理志》皆误作薛元鼎。
[16] 《新疆论丛》创刊号七五——七六页,拙著华族西来说得到第一步考实。若乾隆上论所说:“于贵德堡之西,有三支河名昆都伦,乃悟昆都伦者蒙古语谓横也,横即支河之谓。此元时旧名,谓有三横河入于河,蒙古以横为昆都伦,即回部所谓昆仑山者亦系横岭”(《纪略》卷首)。据我看来,已晓得注重空间性,但同时却忽略了时间性。它主张“昆仑自在回部”,见解是相当正确,但回部在上古时代,并非蒙古语流行的地面,蒙古语之行用于贵德堡一带,也是蒙古人南迁以后的事。而且昆仑的各种异议,像阮喻、昆陵、混沦、祈沦,中间均未含有“都”字的音,“昆都伦”和“昆仑”无关,也就显而易见了。《纪略》一二又以枯尔坤为昆仑之音转,更不可信。
[17] 据沈焕章氏《青海概况》说:“通化桥,此桥为木架成,长二十丈,宽丈余,在化隆与循化两县间,黄河上游最大之桥也。”按朱思本说:“……又折而东北流,过西宁州、贯德州、马岭,凡八百余里,与遂水合。……又东北流,过土桥站、古积石州来羌城,廓州构米站界都城,凡五百余里,过河州,与野庞河合。”是积石州、廓州都在贵德以东之确证。复次,《新书》四〇廓州米川县,“贞观五年置,又以县置米州,十年州废,隶河州,永徽六年来属”,据《元和志》三九米川西至廓州一百里,构米站可能是唐代米川的遗址。
[18] 吴景敖《西陲史地研究》说:“贵德系浇河故址。”(三页)
[19] 同上一一——一二页。
[20] 同上一一——一二页。
[21] 《黄河河源初步研究》(一九五三年《科学通报》七期一五页)。
[22] 同前《西陲史地研究》一二页。
[23] 《新书》四〇及《通典》一七二都讹作“振武”,兹据《元和志》三九及《旧书》三八校正。
[24] 参拙著《唐史讲义》一二节注四。
[25] 同前《西陲史地研究》一二页。
[26] 《元史》六三《地理志》。昂霄写《河源志》时系延祐乙卯(一三一五年)。
[27] 同上引朱思本说,有“河源在……帝师撒思加地之西南二千余里”的话,也是一种旁证。
[28] 清高宗《河源诗》注:“自此合流东下,屈曲千七百余里,至贵德堡,抉沙激浪,水色全黄,始名黄河”,比较还近于事实。
[29] 《元史》六三《地理志》。
[30] 按腾乞里塔即突厥语Tangri tap犹言“天山”。
[31] 即亦耳麻不莫剌之异译。
[32] 即“玛楚”的异译,黄懋材《西徼水道》:“吐蕃呼水为楚,或译作楮。”
[33] 《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四《轶舒兰河源记》。
[34] 同上吴省兰《河源图说》。
[35] 《淮系年表》一一“康熙四十七年”下称,“再遣使穷河源”,没有注出它的本据,或引《续行水金鉴》卷一作证,但考《续金鉴》只说屡遣使,并未叙明年份。惟《嘉庆一统志》五四七曾说:“本朝康熙五六十年(一七一七年),遣喇嘛楚儿沁藏布、兰木占巴、理藩院主事胜住等绘画西海、西藏舆图。……使臣测量地形,验河源,涉万里。”
[36] 一九四五年《科学通报》十月号傅乐焕关于黄河河源的问题。
[37] 参同上傅氏文。但傅以为《提纲》成于乾隆三二——三三年即一七六七——一七六八年间则不合,据齐氏自序,实成于乾隆辛巳。
[38] 同上八八页。我另专文讨论,见附录二。
[39] 傅氏说:“民族学院另藏抄本一种,末有《那彦成记》一行,可能是原书曾经那彦成读过,并不一定是那彦成所作。”(同上八五页注二)我曾检阅玉简斋本,记有年号的最迟为青海各旗户口条之“嘉庆十五年”,其历任西宁办事大臣衔名条,最末两人为“三等侍卫那彦成,副都统文孚”。据《国朝先正事略》二三,那于嘉庆十二年授三等侍卫,仍充伊犁领队大臣,五月调西宁办事大臣,十三年擢江南副总河,那么,这一书似是那彦成的后任或即文孚抄录官署里成案,豫备参考之用,算不上什么著作。惟那彦成是阿桂的孙,也不无关系。
[40] 《河源纪略》卷首。
[41] 一九五五年《地理学报》二一卷三期《论黄河河源问题》。
[42] 《黄河河源初步研究》,见一九五三年七月号《科学通报》。
[43] 《河源纪略》卷首。
[44] 《河源纪略》卷首。
[45] 据《纪略》一二,河自星宿海“东南流一百三十里为札陵淖尔……东南流,折而南五十里为鄂陵淖尔”。
[46] 古文重声不重形,王念孙父子及俞樾已郑重地提出这项原则,昭示吾人,积石的名称经过几次转移,可见不能仅就字面求解释。丁谦说:“山称积石,玩一积字,已有人力所成之意,而《提纲》记噶达苏齐老仅高四丈,正与人力所成情形相合。况《山海经》两言禹所积石,是成于人力,尤觉显然。”(《穆天子传考证》一)我们试从事实观察,噶达苏齐老之发见,晚在康熙末年,上古人何曾记出?禹不过神话中的人物,更从何处找出他所积的石?《水道提纲》明言石高四丈,哪能是人力所成?清代考据家往往有胶泥字面的弊病,丁谦所说,恰是这类考据的典型例子。
[47] 《汉书西域传地理考证》。
[48] 《文物参考资料》二卷五期一一二页。
[49] 以上均据一九三一年《地学杂志》二期二九四——二九五页。
[50] 以上据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地理学报》十五卷二三四期合刊徐近之文引。
[51] 《地学季刊》一卷二期。
[52] 同前引徐近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