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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黄河重源说的缘起

黄河重源,现在我们总知道绝对不可信的了。 [1] 黄河非重源,算是已经解决,但黄河重源说是怎样发生起来?还未有人加以“合理”的解释;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学人,向来做事都不彻底,这是最著的一个范例。解释黄河重源的缘起虽于治黄无如何直接关系,惟是黄河重源说是黄河历史未解决的第一个环节,所以必得先从这儿说起。何况这里面含着多少玄秘,有若干我国历史上极重要的问题,如上古的西北交通、周族从甚么地方迁来等等,都可借此得到启示或因而解决呢。

汉以前遗文如《山海经·海内西经》称:“海内昆仑之虚……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又《尔雅·释水》:“河出崐仑虚,色白,所渠并千七百一川,色黄, [2] 百里一小曲,千里一曲一直,河曲。”都曾说及河源,可是与今地的对照还不十分清楚,能够明白地叙述黄河上源出自西域的首先要算张骞对汉武帝的奏记,他说:

于阗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隔汉道焉。 (《史记》一二三《大宛传》)

根据《史记》,张骞当日出使的经历,去时系“出陇西,经匈奴,匈奴得之”,回时系“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了一年多,趁匈奴内乱,始逃亡归国。依匈奴当时领域 (“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 的情形来审度,可信骞本人并未尝经行塔里木河的正流,也不晓得罗布泊 (即盐泽) 是怎么样子,他报告里面这一段话完全得自传闻。比方“其南则河源出焉”那一句当然意味着青海的“重源”,但“多玉石”一句事实上却指于阗的“初源”,由此可见张骞的河源知识是很模糊的。后来便有进步了,汉朝派赴西域的使人越来越多,所以《史记》同传又说:“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前人对于《史记》这一段记载,往往以为昆仑的名称,由武帝所臆定;但《淮南子》那本书写成于武帝初期 (也就是在张骞归国之前) ,它已称,“河水出昆仑东北陬,贯渤海”,又“河水九折注海而流不绝者,有昆仑之输也”,这可说明即使没有武帝的考定,人们也懂得那方的山脉就是相传的昆仑山。

江浦青以为河和昆仑,各有两个的原因,“可以说汉武帝重通西域,定昆仑于阗关南山后,便将整套本部的地名搬西域用去”。这个解释有好几点讲不通,已由郑德坤驳去。 [3] 但郑氏自己所说:“河水流域有两道大水,同名河,他们发源的山又同名昆仑,他们流注的海又同名渤海。这是很清楚的。历来的学者不知有这样的‘凑巧’的现象,闹出许多笑话呢!” [4] 他所谓“笑话”系指《山海经注》《水经注》等。殊不知西方的 (塔里木) 河系因东方的 (黄) 河而得名,上古人只看成是一道水的两段;“青海的昆仑”又因真河源显露而被后世所层化,郑氏对演变的过程条理不清,所以说是“凑巧”。

综合前引《史记》,吾人可取得三种观念:(一)张骞未出使以前,西域那方面早就有塔里木河是黄河上源的传说。(二)我国上古图书也有黄河出自昆仑的记载,武帝所以晓得这些山名叫昆仑。( [5] 三)黄河或被认为和黄河有关的流域,上古人只单称作“河” (又如《河图始开图》:“河凡有五,皆始开于昆仑之墟”) ,后人因为“河北得水为河,塞外得水为海” [6] ,始加上“黄”字以示区别。

武帝检查的是哪种图书,我们无从晓得。 [7] 现世所传的《山海经》,并非同一时代同一个人的作品,像前引的《海内西经》,写成时期最早似不能早过战国。侥幸地我们还保存着一部较古的游记,即《穆天子传》,在卷四里面记着周穆王 (元前十世纪) 西行的里数:

自宗周瀍水以西北,至于河宗之邦,阳纡之山,三千有四百里。自阳纡西至于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千又五百里。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于舂山、珠泽、昆仑之丘,七百里。

又《初学记》六引《穆天子传》:

河与江、淮、济三水为四渎,河曰河宗。 (今本没见这一段,且文气不相类,疑是后人的附注)

我们首先要知道,从周代 [8] 到最近以前,地志的记里,大致系以实际旅程为标准,不跟历代的尺度而改变,所以周里、汉里无甚差异 (参注10及15) 。其次,宗周瀍水即后世之浐水, [9] 不是成周 (或洛阳) 的瀍水。根据这两种决定来进行比勘,那末,在宗周 (今西安附近) 西边七千四百里的“河首”,应相当于塔里木正流之某一点,这一点西南至昆仑丘七百里。 [10] 换句话说,河出昆仑或黄河重源的传说,最少可追溯到元前十世纪了。

黄河出现在陕、甘通道上面 (今兰州地面) ,和塔里木河的终点罗布泊,直距也有二千多里,前人何以将黄河与塔里木河联为一起?这可循两种途径去寻求解释:

(甲)假定上古时代有些种族从西方沿着塔里木河向东移徙,行到罗布泊时候,只见一片汪洋,别无出路,塔里木河天天向东流,为甚么积年累月罗布泊总没表现过涨溢的征象?这是古人所无法解决的疑问。 [11] 及后再向河西走廊行去,忽然遇见一条同样东流的巨川,因而认定黄河的上源,是从罗布泊潜行而出;《汉书》九六《西域传》所说:“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就是这个道理。 [12] (乙)指向和(甲)的假定恰恰相反,即是说,有些种族从我国内地向西北方面行去,因而认罗布泊为黄河的上源。

从表面看,两种假定似皆有其可能,但沿黄河从东而西的时候,似应转入羌地,渐了解黄河真源的方向,不应牵涉到西北二千余里外并无关连的罗布泊。再看近世考古学在我国所发见青铜、彩陶等遗物,和西方的很相类似,而我国的青铜遗物,都是精制,未见粗制, [13] 处这种种情状之下,都很难令人主张(乙)项上古种族西徙的假定,即使有,也是西汉以后的事。 [14] 此外,有人想应用地质学来解释重源的现象,但须知重点在地下能否渗透那么远,单凭两处的地质观察,依然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由此,我们可以体会到因我国文化系发源黄河流域,黄河重源问题的解答,跟上古史有着密切的关联,研究时如不结合这个问题作总检讨,也探不到上古史的秘密。现在,试举出我所认识的三点:

第一,我国内地对天山方面,甚而吉尔吉思草原, [15] 当元前十世纪时,早已有了交通,近世外人在天山山脉道上发见移民遗迹,即可作为一个解释;殷墟之有软玉, [16] 亦可藉此而解决。

第二,最可注意的《穆天子传》二说:“赤乌氏先出自周宗,太王亶父之始作西土……封丌璧臣长季绰于舂山之虱,妻以元女,诏以玉石之刑,以为周室主。”太王亶父相传是文王的祖父,文王享寿九十七岁;又据《穆天子传》四,昆仑丘再西三百里才是赤乌氏舂山,由于周家有亲串住落昆仑丘那边,我们敢相信黄河重源的说法,系随周族东来而输入。张含英在他所著的《治河论丛》屡屡说:“我族沿黄河而东,开拓华夏” (四一页) ,“我华民族沿河东来” (四六页) ,又“吾华民族自西徂东,沿河而下” (九一页) ,黄河问题总与我汉族一部分的祖先的移徙有关,所不同的,看各人怎样解释罢了。

第三,黄河重源说与上古伊、印族的地理知识,完全从一个模型冶铸出来,例如佛经说:

此无热池东有银牛口,出殑伽河,即古所谓恒河也,右绕池匝流入东南海。南有金象口,出信度河,即古辛头河也,右绕池匝流入西南海。西有瑠璃马口,出缚刍河,即古博义河也,如上绕池入西北海。北有颇胝师子口,出徙多河,即古私陀河也,如上绕池入东北海。 [17]

那四条水就和《海内西经》昆仑墟下的赤水、弱水、黑水及河水各各相当。又《山海经·西山经》说: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河水出焉,而南流东注于无达。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汜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南流于大杅。

把洋水、黑水分而为二,和《海内西经》洋水就是黑水有点冲突,那是古代传说所常见的。依我的见解,汜天就是内典的梵天,印度人称恒河之一支雅鲁藏布江 (发源于我国之西藏) 为Brahmaputra,字义是“梵子”,汜天之水即恒河的别名。信度河的原名作Sindhu,急读便可变作丑涂。上古有Dahce族人住落于里海附近,大杅即Dahce的音写。这不是我个人的附会,清乾隆时,王绍兰早就以无达比阿耨达, [18] 近人吴廷锡考黑水在今藏、卫之间, [19] 张鹏一又以缚刍河为古弱水, [20] 可见无论旧学家或新学家,都觉得我国上古关于昆仑山下各水的叙述,和佛教的传说息息相通,而佛教的传说又必接受于吠陀,即印度人尚住在五河流域的时代 (元前十世纪以上) [21]

黄河不单止说重源,而且说有三源;如《水经》称河水“又出 (渤) 海,南至积石山,下有石门,又南入葱岭山” (这个积石不是甘青方面的积石) 。又《初学记》六引《水经注》及《山海经注》:“河源出昆仑之墟,东流,潜行地下,至规期山,北流,分为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是葱岭之外,还有一个最初的潜源。

中国之水,有重源的又不单止黄河;除济水重源,下文第七节别有详论外,《水经注》一三记桑干水的发源:“耆老云,其水潜承太原汾阳县北燕京山之大池。……古老相传言,尝有人乘车于池侧,忽过大风,飘之于水,有人获其轮于桑干泉,故知二水潜流通注矣。”是桑干水有重源。又《史记》一二三《索隐》:“积石本非河之发源,犹《尚书》导洛自熊耳,然其实出于葱岭山,乃东经熊耳;今推此义,河亦然矣。”是洛水也有其重源。

然则重源光是我们汉族的玄妙理想么?不,西方的河川也有相类似的传说。蒙古初期马黎诺里 (Marignolli) 游记称:“河流至Caffa对岸, [22] 没于沙中,后乃再出,过Thana而潴成巴库海 (Sea of Bacue) 。”张星烺说:“河流入沙中,似指阿母河而言。 [23] 马黎诺里由Sarai至阿力麻里时,或尝经过之,当彼在Sarai时,又必尝见窝尔加河,故谓潴成巴库海也;巴库海为里海之别名。……中国人自昔即有以黄河发源于葱岭,流经喀什噶尔,成塔里木河,入罗布淖尔,再地下潜行,复出于青海而成黄河之说;新疆之人,亦有谓喀喇沙尔附近诸水来自西海 (即里海) 者。马黎诺里经过诸地时,或得闻此异说,故有此误会也。” [24] 拿西方的传说来比黄河重源,正所谓读书得问。又十四世纪教士巴斯喀尔 (Pascal) 的遗札,曾提及梯格里斯 (Tygris) 河,张星烺说这一条河“即窝尔加河,《马哥孛罗游记》亦称窝尔加河以是名。盖中世纪人误信窝尔加河为即梯格利斯河上流,入里海后,经地下而与梯格利斯本身合。” [25] 又亚塞尔拜然 (Azerbaijan) 之Daitya Araxes河,相传系潜行里海的地下,于海之它侧,复出为乌浒 (Oxus) 河。 [26] 这些都是流行于西方的潜源传说,跟我国的传说没有甚么差别。究竟这种理想最初发生于哪一个区域,值得我们来检查一下。据我个人的意见:

(1)从历史的发展性来看,如果假想汉族的祖先去追寻河源,则实际上黄河系打甘肃的南方流来,他们自然地要向羌人住区追求它的上流。为甚么循着跳跃式的发展,无缘无故,忽然指向数千里外的罗布泊,而羌地里面河源的真状,反延至千余年后 (唐代) 才略露曙光。重源说不像发生于我国内地,前头已经有所揭示,且葱岭之外,还说有潜源,这一层更显然是当地土人的传说,没有理由可以承认为东方人的推想。

(2)也许有人以为汉族文化,曾向西域传播;从历史时间性来审查,这更难以成立。汉化西行,是西汉以后的事;依前文所引《穆天子传》,则西周初期,人们已将塔里木河和黄河联系着。即使撇开这一段史料,而《山海经》的一部分总是战国时期写成的,它和汉武帝所检的古图书,司马迁所见的《禹本纪》,都说河出于昆仑,张骞回来时的报告也是一样。这些都在汉武开通西域以前,很难认为汉族文化所影响。

(3)人类思想的引生,都有其当前的背景,山顶的泉池,崖边的瀑布,经年不涸,滔滔不绝,初民当然会寻测它的来龙。但在结结实实一块大陆上面,说从数百里甚而数千里之外,有水泉潜行地下,因而再露出地面为大河,究属是难以理解的事实。惟住在沙漠或沙漠边缘的民族,因环境关系,他们的领悟可有点不同了。沙漠的性质,最易渗透,水于地面渗入,却从数十里外再行涌出,并不是稀奇的事。 [27] 初民的脑筋究属简单,应用演绎的方法,便不难推想到数百里或数千里之外,都是一样。然而依据空间性来窥探,我国内地没有沙漠,这种理想不会创始于内地的。清康熙帝曾说:“泲水伏流三处,其实不止泲,凡水发源处多是伏流,尝问蒙古人,言之甚详。” [28] 塞外蒙古人的汉化程度很浅,尤其是我国古典里面那种玄奥的理论,不会输入于一般蒙人,为甚么他们也说多是伏流呢?要理解这个问题,须晓得蒙古族的文化多自突厥族接受得来,而亚洲西北的草原及沙漠,正是突厥族的摇篮,所谓草蛇灰线,不难踪迹而知。再由于上古传说的散播或近古蒙、藏两族的交通,即在西藏的群众中,最近还表露出这种理想,周鸿石说:“ (雅合拉达合泽) 山下的水向北都流入了柴达木盆地,向南都流入了长江上源的通天河,两者对黄河都毫无关系,可是藏民们,所以把这个山叫做黄河源头,他们的意见是说,雅合拉达合泽与约古宗列只有一小土岭之隔,约古宗列的水,是由这里经地下渗流过来的。” [29] 我们如果把这种意见和《山海经》、内典联系在一起,岂不是黄河、长江和柴达木河都是同源吗?

总括前举三点,便见得黄河发自昆仑和罗布泊潜通于河西那两种理想,显然带着西北边民思想的色彩。其他如济水、桑干水、洛水的重源,都是后来的话,是从黄河重源说产生出来的。

还有人怀疑着重源说不会来自西域,我更要提出一种佐证,就是蒲昌海的名称及情况,在《汉书》之前,早已传入希腊人的耳鼓,给他们记载下来,这虽然不是直接证明,究竟是个间接证明。希腊末期地理学家马利奴斯 (Marinus) 从马其顿商人梅斯 (Maes) 方面 (约六八——八〇年) ,获悉今新疆省内的湖泊情形,到公元一五〇年左右 (东汉桓帝时) ,希腊学者拖雷美 (Ptolemy) 著书,把它搜采进去。在拖氏的地图上,我们看见丝国 (Serica) 境内有两道大川:北边的名俄科达斯河 (OEchordas) ,由两支河源合成,向东行很远,流入大山脉下的湖泊;南边的名包谛萨斯河 (Bautisus) ,也是两水合成,流入一个湖泊。在前,许多地理考证家都把南边的当作雅鲁藏布江。独斯文·赫定以为无论马利奴斯或拖雷美,都绝不知道有西藏那个区域,拖氏的地图只是把塔里木河和罗布泊重复绘出;重复的原因也很简单,当日那一类的报告,必有两种来源,马利奴斯或拖雷美没有想到实是同一的材料。

赫定认为湖只是一个,那是对的。关于两道河的解说,却未能使人满意。我们晓得罗布泊最远的一源,是叶尔羌河会合着喀什噶尔河,与两支河源合成向东行很远的话相合;玄奘一出葱岭,便到乌锻国,这个名称至今没有好好地还原,省去希腊语尾,OEchord可能与之相当。又蒲昌,高本汉切韵还原为B‘uot∂‘iang,西方语言很少见——ng韵母,而我国则特多,例如突厥古文字的Qoto,我国翻作高昌,依此推测,Baut(i)su实相当于“蒲昌”的音写。喀什噶尔河跟于阗河的会点,在沙漠深处,容或旅行商队所未知,或以国名为河名,或以湖名为河名,编纂家只据传闻,无法统一,遂弄出两河、两湖了。最要的是天山一带的地理名词,在汉以前,几乎全数是西北方的本语,不是“汉”语,那末,该地当日及以前流行着西北族的传说,就可想而知。

总之,周、秦两族本来是西方种族之一支,并参杂突厥族的血统, [30] 我在讨论历史分期的各篇更有所引申,这里不必细述。

本节的研究,归纳起来,结论是:

重源说系黄河史的第一个环节,须得从这个环节解起。那种玄想显从西方输入,所根据的理由:

一、水泉渗入地下,于不远处再行涌出,是沙漠常见的现象,也就是重源说的胚胎。当西方种族向东移徙时,目击罗布泊不增不减,再沿河西走廊朝东而行,看见黄河,就以为潜源复出。如果由于东方人追寻河源,必会沿岸左转入羌地,无缘硬指西北二千余里外的罗布泊。又据西方传说,葱岭之外,再有重源,也是一个旁证。

二、河出昆仑,与承接吠陀之佛教传说相同。

三、说重源比较详细的,如《穆天子传》《汉书·西域传》,都是旅行西方的记事。汉以前天山南路的地名,几全数是西北族的语言,没有丝毫汉化痕迹。

四、西域各大河流几于都有重源的传说。

[1] 还有极少数人是相信的,参看第二节。

[2] 邢昺疏读“所渠并千七百,一川色黄”为句,是错的;《尔雅》的本意原说河的初原为白色,下流收纳了一千七百零一个支川,变为黄色。如以七百断句,说只有“一川色黄”,在文义和事实上,都属难通。

[3] 《燕京学报》十一期二三一九——二三二一页,层化的河水流域地名及其解释。

[4] 同上二三一四页。

[5] 《史记》又说:“《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司马这一段批评,有应该辨明的三点:(一)司马所见到的《禹本纪》,是否即汉武帝所检的图书,吾人无从断定。(二)司马以为张骞曾穷河源,是未加考实而信笔写出的,已辨见本文。(三)乌睹昆仑一句,古人多未了解,《史记集解》说:“邓展曰,汉以穷河源,于何见昆仑乎?《尚书》曰,导河积石,是为河源出于积石;积石在金城河关,不言出于昆仑也”,认黄河不出于昆仑,就现在来看,是正确的;可是太史公的文章,毫未含有这样意思,太史公的真意,更未尝说西域无昆仑山,去驳正汉武帝的考定,邓展的解释,可谓两层误会。其次,《索隐》说:“言张骞穷河源至于大夏、于窴,于何见河出昆仑乎?谓《禹本纪》及《山海经》为虚妄也”,仍脱不了同样误会。这皆由前人推测太史公的意旨,不外“疑河不出昆仑”或“疑世无昆仑”(见《史记志疑》三六)两层,所以说来说去,总搔不着头脑。据我所见,能了解《史记》这段文字的,古今来只有陶葆廉一人,他著《辛卯侍行记》卷五说:“论者谓误始于《史记》恶睹昆仑一语,其实不然。详审《史记》原文,司马迁因当时君臣好谈神仙,于此文隐寓讽谏,恶睹昆仑一语,意在表明醴泉、瑶池怪物之必无,非谓无昆仑也。下又言‘《尚书》近之’,意若曰:昆仑者《尚书》所谓西戎,安睹仙人瑶池之说乎。此节与五帝纪书黄帝崩葬桥山以辟乘龙上升之诬,用意相同,班固(《张骞传赞》)抄录《史记》,不察寓意,删去瑶池怪物等句,若《史记》专辩昆仑者,后儒承班氏之误,令司马迁受诬,兹特揭而出之。”我试将陶氏说再为引申一下:《史记》这句话原是“恶睹《禹本纪》所谓日月相避,上有醴泉瑶池之昆仑器者乎”的略出,古人写文务求简约,遂致二千年后始有人作出正确的解答,那可见读古人书之难了。

[6] 同前《史记索隐》引《太康地记》。朱熹《释河》也说:“北方流水之通名。”惟胡渭《禹贡锥指例略》说:“江、河自是定名,与准、济等一例,非他水所得而冒。”这段话还要斟酌,参看下文第七节。

[7] 《通典》疑即《禹本纪》,见下文第二节引文。

[8] 甲骨文尚未发见“里”字。

[9] 见拙著《穆天子传地理考实》(未刊)。

[10] 《汉书·西域传》,于阗“去长安九千六百七十里”,拙著校释(未刊)以为应作七千六百七十里;昆仑山还在于阗的南方,所以七千四百加七百,得八千一百里,大致与汉传相合,也是周里、汉里无甚差异之一个确证。

[11] 《河源纪略》二二说:“于阗河北合葱岭河,东流三千余里,受水大小十数,而尽注于广袤三百里之蒲昌海,果使其下无伏流,亦得以容之乎?”仍带着这种疑问。

[12] 杜佑《通典》以为因张骞从大夏回,看见两道河流入蒲昌海,因疑其潜出积石(引见下文第二节),说甚中肯;不过猜测的不是张骞,而是再前千余年自西向东迁徙的种族。

[13] 参《东方杂志》四一卷五号五五页拙著。

[14] 斯坦因在罗布泊附近掘出的人骨,经专家鉴定与汉族相近,有人即引此以为上古汉族西徙的凭证。但这批人骨的时代,我们尚未能测定,安知非西汉及以后之徙民。

[15] 沈曾植《穆天子传书后》:“卷四末,里西土之数,与《汉书·西域传》《魏书·西域传》大略相符,所谓自宗周至西北大旷原万四千里,以今里法减折算之,大旷原盖今里海、咸海之间大沙漠,东迤北至乌拉岭东吉里吉思高原也。”(据《阿母河记》四七页转引)年前我试写《穆天子传考实》,也得到同样结果,可谓不谋而合。顾实乃以为“大乖谬”(《穆天子传西征讲疏知见书目》三四页),则因他误认周里>六国里>汉里>现代里。遂将周穆王西行终点,延伸到波兰平原,同时又强解宗周瀍水为洛阳瀍水,说穆王未出国以前先在国里面兜了一个大圈子,有这种种错觉,所以反而妄诋他人了。

[16] 参《六同别录中》一页李济研究中国古玉问题的资料。

[17] 据《释迦方志》一转引。

[18] 王绍兰说:“阿耨者,华言无也,《西山经》曰,昆仑之丘,河水出焉,而南流东注于无达,无达即阿耨达矣。”(见《重论文斋笔录》六)按阿耨达之梵文原语作Anavatapta=an+avatapta,义为“无热”,阿利安结合语之冠首a等于汉语之“无”,但下连母音时便作an,音义兼译,在古代译文里面,例子不少。惟“佛经”说河水从阿耨达池流出,《西山经》说河水流入无达,究不尽同,所以无达是否指阿耨达,还有疑问。明弘治年间(一四八八——一五〇五年)杨子器绘的《全国地图》,于星宿海再西记阿耨达山名称,注明是“黄河源”,李元星以为阿耨达山就是现在的雅合拉达合泽山,河源出自山的西南方(一九五五年《科学通报》六期七八页),这一点须得加以讨论。内典的阿耨达山大致指今印度库施山一带,与真河源相临很远,河源在它的东南,不是西南。河源出火敦脑儿即星宿海的西南,早详于元朱思本的译文(引见第二节),不是子器创见。图将河源绘作两个分支,更无非承袭史汉“河有两源”之旧说。综括来论,杨子器的图是综合史汉、内典和朱思本的书说而作成的,相信他对于河源并没有什么真认识。

[19] 据《阿母河记》叙。

[20] 见所著《阿母河记》一页。西人又说,徙多即巴利文Sida,系“弱水”的意义;有时亦称药杀水为徙多河。

[21] 一三七五年(洪武八年)喀塔兰(Catalan)地图所绘中国各个河流都发源于一边(《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二册一六七页),依然受着古说的影响。

[22] 据《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二册一五六页。Caffa在黑海的东岸。

[23] 阿母河在里海的东边,依上条注Caffa在里海的西方,是这一条河并非指阿母河,而且阿母河当蒙古初期尚直接流入里海,咸海之构成是后来的事,张说误。

[24] 同前引《汇编》一六八——一六九页。

[25] 同上二六一页。

[26] 印人Nagen.Ghose著 The Aryan Trail in Iran and India 二五八页注。

[27] 参看第二节所引阎文儒的话。

[28] 《康熙东华录》一七,康熙四十八年十一月下。泲水即济水。

[29] 《新黄河》一九五三年元二月号五〇——五一页。

[30] 参看《东方杂志》四一卷三号拙著。 dw4cqWzEhYl7ink6rR3JKVjqefiJAQ5tjbaY1DupUH631ka72GA2gW9o7yppKo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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