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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辟济水三伏三见的玄想或谬说

世界上各大河流所没有而为黄河特殊突出的现象,就是常闹改道的乱子;无独有偶,单就改道而论,黄河之外,在我国还可以找到别一个来陪衬。徐炳昶说:“原塔里木河行沙漠中,亦尝如黄河之改道。” [35] 按塔里木在焉耆以西有无改道不可知,往东则近人已发见它故道的遗迹 (当然与黄河因黄土淤垫而改道不同) ,因之,它的潴蓄池——罗布泊也跟着移转,新的比旧的南北相差约一度之远。 [36] 不过塔里木的改道为环境所限,总没有像黄河来得那么频数。

在我们将要了解黄河的改道尽可能考定东周河变以前,黄河所经的道路,首先就遇着一个令人莫名其妙而亟待澄清的问题,就是《禹贡》的济水 (济或作泲) [37] 。据《禹贡》说:

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丘北,又东至于菏,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

由于前人承受上古的臆测,或不明水道的变更,于是累积而成三伏三见的怪说。

甲、一伏一见说

《水经注》七《济水》条说:

《山海经》曰,王屋之山,联水出焉,西北流,注于泰泽。郭景纯云,联、沇声相近,即沇水也,潜行地下,至共山南,复出于东丘。……今济水重源出温城西北平地。 [38]

这是一伏一见。我们根据明李濂《游济渎记》:

旧记,济水出王屋山顶太乙池,伏流地中,东行九十里,复见于此,其太乙池,今亦涸矣。 [39]

可见济水一伏的话,毫不可信。太乙池已涸而济水犹涓涓地流出,就足构成最强的反驳。

乙、二伏二见说

《汉书》二八上“河东郡垣县”:

《禹贡》,王屋山在东北,沇水所出,东南至武德入河,轶出荥阳北地中,又东至琅槐入海,过郡九,行千八百四十里。

又《释名》:“济,济也;源出河北,济河而南也。” [40] 济水再伏说就以这为根据。《禹贡山川地理图》上的驳论是:

其后,唐高宗疑济源与河不接,而许敬宗止以伏流为对,其说盖取重源以为本祖。独不思济其果能伏流,则当高宗之世,荥口虽不受河,犹有溢流汩出地底,则伏流之说信矣。今其河水不入荥口,则荥泽遂枯,尚言伏流,不其诬耶。

又王纲振的驳论是:

如时以东流为济,溢为荥为见,则漾东流为汉,汇为彭蠡亦可为见乎?又若以入于河为伏,则渭入于河,洛入于河亦可为伏乎? [41]

又《水经注》七于济水过敖山后称:“自西缘带山,秦汉以来,亦有通否,济水与河,浑涛东注。”既浑涛东注,则河、济已不可分,一伏还可说出于揣测,二伏的理由越加不充分了。《后汉书》二九《郡国志》河内郡温县:“济水出,王莽时大旱,遂枯绝。”胡渭以为“专谓北源”,胡氏又称,《郦注》亦于温县济水故渎下言之,其所云枯后复通,津渠势改者,谓济水自温县入河,不复东至武德耳,而荥阳以下,绝无一字道及,殆与河南之济无涉”, [42] 均能得司马彪的真意。至如《禹贡山川地理图》上所称,“况济之入河,古今皆自温县,故渎至今不塞,则谓王莽时枯竭者亦妄”,则因误会作济水永枯,所以发生这样的批驳。

到了唐代,所谓“河南的济水”已发生变化,唐人为适合现状,《后汉书》一〇六注遂说:

济水出今洛州济源县西北,东流经温县入河;度河东南入郑州,又东入滑、曹、郓、济、齐、青等州入海,即此 (济) 渠也。王莽末旱,因枯涸,但入河内而已。

把“河北真济水”的枯绝,移为“河南假济水”中断的原因。往后作品,如《通典》一七二:“济水因王莽末旱,渠涸,不复截河过。今东平、济南、淄川、北海界中有水流入于海,谓之清河,实菏泽、汶水合流,亦曰济河,盖因旧名,非本济水也。” [43] 又《元和志》一〇:“济水自王莽末入河,同流于海,则河南之地无济水矣。”似乎已进一步了解济水的现实,但仍跳不出旧说的圈套。至于“二见的济水”何时和何故断流,待下文第九节再行详论。

丙、荥及荥泽

《禹贡》的作家为甚么有“溢为荥”的认识,这对研究黄河变迁史很有关系。大凡雨水汇流的地方,如果清浊不同,每每呈现着很分明的分水线;但相隔不远,那些界限就完全消灭 (梧州附近桂江与郁江相会的地方,即有这种现象) 。济水入河在河的北岸,荥在河的南岸。济水不过一道很平常的小川,并非源远流长的大水,为甚么晓得它们俩有直接的关系?对这个疑问,经生们的解释也不一样,如:

济水入河,并流十数里而南截河,又并流数里,溢为荥泽,在敖仓东南 (《尚书孔传》) ,此皆目验为说也。济水既入于河,与河相乱,而知截河过者,以河浊济清,南出还清,故可知也。 (《尚书正义》)

济自大伾入河,与河水斗,南泆为荥泽。 (《水经注》七引《晋地道志》) [44]

古者五行皆有官,水官不失职,则能辨味与色,潜而出,合而更分,皆能识之。 (《新唐书》二二三上许敬宗对高宗的话) [45]

傅寅《禹贡说断》三的《荥泽辨》:

济既入河,与河相乱,而其溢为荥也,禹安知为济哉?孔颖达谓以其色辨,东坡谓以其味别,而许敬宗则以为入河伏流而出,郑渔仲则以为简编脱误,林少颖则以为禹分杀水势, [46] 而程泰之则又以为水会于河既多,河盈而济继之,故溢而注荥也,纷纷之论,将孰从而折衷乎?

无论哪一说,我觉得理由都很不充分,前人已多有辨明,林之奇说:

济清而河浊,济少而河多,以清之少者会浊之多者,不数步间,则清者皆已化而为浊矣。既合流数十里,安能自别其清者以溢为荥乎? [47]

又胡渭说:

传言济与河并流始在北,继截河而南,则似两人同行街北,一人忽截街而南,别与人同行数里,乃独抵所欲诣处,人之行路,固有然者,水则安能?且河大而济小,济既入河,河挟以俱东,济性虽劲疾,恐亦不能于大河之中,曲折自如若此也。……谓济与河乱,南出还清,自颖达始……俗语不实,成为丹青……其是之谓矣。……东坡谓禹以味别,知荥之为济,说本许敬宗,亦非。 [48]

皆是根据物理,加以纠正,无需我再为补充。我所欲提出而且需要特别注意的,就是荥是泽名,抑是水名,或兼有两项的意义。《穆天子传》五:“浮于荥水,乃奏广乐。”又《周礼·职方氏》豫州:“其泽薮日圃田,其川荧 (荧即荥的别体) 、雒。”都不以为泽名。据近年学者们的研究,《周礼》无疑是战国人的作品,跟《禹贡》的撰写同属一个时期,似可反映着《禹贡》“荥”字的真义。惟是,《左氏传》特著卫侯及翟人战于荥泽,荥本属郑国,翟的大本营却在山西,翟入侵卫,为甚么竟在黄河南岸的别国境内交战?《禹贡正义》:“郑玄谓卫、狄战在此地。杜预云,此荥泽当在河北,以卫败方始渡河,战处必在河北;盖此泽跨河南北,但在河南多而得名耳。” (“河南”二字,据《诗 · 墉风正义》校正) 按明人刘天和《问水集》称:“孟津而下,夏秋水涨,河流甚广,荥泽 (县) 漫溢至二三十里。” [49] 明代尚这样宽阔,则在千余年前春秋之末,河面必更汪洋可观。换句话说,河水流至荥泽县地面,一望无际,就好像汇成一个大湖,“溢为荥”这句,也许是古人对于河流宽广的简描,所以南北两岸都可称荥泽。有此进一步的了解,我们直可不必追问古代有无“荥泽”;至济水再伏再见的理想,也恐怕因为河面特别宽广而产生。

更后的记载如《尔雅·释地》的十薮,只说“郑有圃田” (郭璞注,“今荥阳中牟县圃田泽是也”) ,与《周礼》同,没提及荥泽。胡渭引《水经注》七的郏城陂,以为“昔人导泽为川之路” [50] ,实本自曾呅所说,“禹时为荥泽而已,至周则为川” [51] ,这种解释,我觉得很难成立。因为(一)春秋时代没有在国际间开凿一条运河的可能,前文经已讨论过。(二)《禹贡》只表示战国时代的现状,依这样把曾说来改正,岂不是“春秋时为川,战国时为荥泽”,哪能说导泽为川?

如果依据《禹贡》“荥波既潴”,认黄河经过那里,跌成蓄水池的“荥泽”之后,仍向东流而构成“荥渎”,这并非没有可能性,但荥泽的淤塞又在甚么时候呢?胡渭引《汉志》,“轶出荥阳北地中”,以为就指荥泽,自平帝之世至明帝永平十三年,汴决坏六十余岁,所漂数十许县 (据《汉书 · 王景传》及《明帝纪》) ,“济渠即荥渎,南去荥泽不过二十余里,则固在所漂数十县之中者也。河水泛滥,必至其处,历六十年而后已,填淤之久,空窦尽窒,地中伏流不能上涌,荥泽之塞,实由于此”。 [52] 除去伏流谬说,前文已有批判外,《汉书》编成在永平之后,《汉志》既未明提“荥泽”的名称,再没说“荥泽”已淤,“轶”“溢”两字通用,似无非抄袭《禹贡》的“溢为荥”而略为改变其文字,并不是新的材料。胡渭的断定“至东汉乃塞为平地”,不外根据《尚书》郑玄注而加以推测;《禹贡正义》引郑注,“今塞为平地,荥阳民犹谓其处为荥泽,在其县东”,郑只说东汉时已塞,并没清楚地指出到东汉才塞。

《水经注》七对荥泽虽有记载,但下文复称:“黄水又东北至荥泽南,分为二水;一水北入荥泽下为船塘,俗谓之郏城陂,东西四十里,南北二十里,《竹书·穆天子传》曰,甲寅,天子浮于荥水,乃奏广乐,是也。”依文义来看,郏城陂是与荥泽相连,郦道元更引《穆天子传》荥水作证,好像郏城陂就是荥泽, [53] 然而道元的话,未必可靠。最可怪的,《元和郡县志》八“荥泽县”下称,“荥泽,县北四里”,更好像荥泽至唐尚存,奈唐代别的书志没有说过,不知李吉甫何所本据。复次,京相璠称荥泽在荥阳县东南 (《水经注》七。晋以前的荥阳县,在今荥泽县西南十七里) ,唐的荥泽县在今荥泽县北五里,依这些方向、道里来推勘,则《元和志》所说的荥泽,应在晋以前的荥阳县之北,与京相璠的解释也不相合。所以,李吉甫说唐时还有荥泽,跟胡渭说荥泽到东汉才塞,同是一样没甚么确据。

假使我们承认古代有过荥泽到后来才淤塞的话,同时就应研究淤塞的原因。关于这个问题,我觉得程大昌的解释较好,《禹贡山川地理图》称:“荥泽,郑氏曰,今塞为平地,荥阳民犹谓其地为荥泽,郦道元所言亦与郑合……则可以知荥本无源,因溢以为源,河口有徙移,则荥之受河者随亦枯竭。”因为东周前黄河的正流,行济渎出海,荥泽仍常常得着河水的补充;可是,东周河徙以后,正流已改趋东北,荥泽不可能时常获到鲜水,变成好像死水的内湖,结果便很易涸竭。梁山泊在金代因黄河改流,不上几十年,即整个淤为耕地,是极好的例子。所以我对于荥泽 (假定系) 消灭的见解,跟胡氏不同:(1)由于泽水本身的渗漉性、蒸发性而干涸,不尽由于河泥之填平。(2)可能在战国时期已经干涸,故《汉书·地理志》没有记载,并不是存在至东汉初年。

丁、三伏三见说

《新唐书》二二三上载许敬宗的话:“自此 (温) 洑地过河而南出为荥,又洑而至曹、濮,散出于地,合而东,汶水自南入之。”曹、濮指唐代的曹州 (今曹县) 、濮州 (今濮县) 。据《水经》所记,敬宗误认为济水再出的蒗荡渠,其北支即北济 (见下文) ,原来东行经阳武 (今同名) 、封丘 (今同名) 、平丘 (今长垣) 、济阳 (旧兰仪) 、冤朐、 [54] 定陶 (今同名) 等县。换句话说,东周前黄河的北支 (说详下文五项) 就经过上文列举的各县,下流东至琅槐县 (今广饶) 入海,到六朝时遗迹还未尽湮灭,我们从《水经注》七、八两卷便可见得。但到唐时已不能保持, [55] 像胡渭所说,“经流一去,枝渎皆空” (引见后) ,敬宗无法了解,遂强捏三伏、三见的玄虚以求塞责;胡渭不知就里,反来替他圆谎。

荥泽自周以前,已导为荥川,与陶丘复出之济相接,故《汉志》于轶出荥阳地中下,即继之曰,又东至琅槐入海,而定陶县下亦止云《禹贡》陶丘在西南,不引东出之文,盖三见之迹,不可得见久矣。 [56]

那都由于胡氏迷信吴澄“出者言在平地自下而涌,非有上流,如某水至某处之至” [57] 的误解,不信“出犹经过”的正解,遂至被敬宗欺骗而勿觉。沈括《梦溪笔谈》说:“今历下凡发地皆是流水,世传济水经过其下,东阿济水所经。”说的像煞有介事,更令三伏的怪话,易于得到前人迷信。

说至这里,异常复杂的济水三伏问题,算是整个澄清,归纳来说,即:

(一)太乙池并不是济水的真源,所谓一伏,无非承自黄河重源那一套的古旧理论。

(二)济水的始末,就自发源处起至入河处止,与黄河南岸的蒗荡渠毫无关系,既无所谓二伏,那更无所谓三伏。

(三)蒗荡渠实是东周前的河道,其北支原经由定陶东行入海,中断是六朝时的事,无所谓再伏而三见。 [58] q/DzmP4tmcc45u69EKHNPklzj1SATROKQKlKgvhSelIATlDqW/elU9O0+3+Zfd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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