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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上古时江淮的下游相通

未讨论之前,对于这个总的问题,首先略表我的意见。有人以为江和淮、河和淮的下游相通“在历史文献中固有可征” (如《孟子》) ,但这究竟是春秋战国时水利工程发达后开通江淮 (邗沟) 和河淮 (鸿沟) 的反映,尚不能据以决定上古时代的史事。但我们又有甚么凭据决定邗沟不是故道的修通,鸿沟不是自然的遗迹 (这一点下文再说) ?吴通江淮,固出《左传》,然排淮注江,实出《孟子》,两书的记载是对立的,不见得彼必是而此必非。说到黄河,则自有历史记载之前,南可入淮,最近研究综合规划的专家都如此看法,这里不必一一征引,只如吴传钧说:“至于下游在三门峡以下,则四千年来河道徘徊在海河和淮河之间的大平原上。” [10] 又冯景兰说:“黄河下游河道的迁徙不定,或北走津沽,或南入淮泗乃按照自然规律而发展的自然趋势。” [11] 黄河入淮既是自然趋势,则鸿沟之通,即使让一步如《史记》所说,也不过再次加工。同理,江和淮的下游相通实是按自然规律而发展的,不过《左传》没有详细记录出来罢了。

偌大问题,要如数家珍地一层一层推上去,固现在环境所不许。然而我觉得旧籍的记述,前人的讨论,还多多少少漏着一点消息,如果综合起来,虽然不能断定黄、淮、江三水系在荒古时代经过若干变迁,但它们下游的真相,似乎还可窥探一二。现在先把《孟子·滕文公》篇的几句话引在下面:

禹疏九河,沦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

关于这些话,有人直以为错误的,如朱熹注:

据《禹贡》及今水路,惟汉水入江耳,汝、泗则入淮而淮自入海,此谓四水皆入于江,记者之误也。

有以为误会的,如林之奇说:

此盖误指吴王夫差所通之水以为禹迹,其实非也。使禹时江已与淮通,则何须自江而入海,自海而入淮,为是之迂回也哉。 [12]

有以为不当依字面解释的,如王端履说:

据战国之水道,不可以释《禹贡》……后儒……又求淮、泗注江之迹而不可得,则以《水经注》泄水之濡须口、施水之施口当之。……窃疑《孟子》言决汝、汉者,决汝入淮,决汉入江……注之江专指汉言,不指汝言……故必排淮、泗不使之注江,而后江与淮、泗各得安流而入于海,赵邠卿所以训排为壅也;盖《孟子》本当云排淮泗,决汉而注之江。 [13]

有以为因沟洫而相通的,如傅寅《禹贡说断》二:

淮之东大抵地平而多水,古沟洫法,江、淮之所相通灌者非必一处,岂但邗沟之旧迹而已哉。林氏之说,未可为通论。

更有以为实有其事的,《淮南子·本经训》:

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树木。

朱熹《偶读漫记》称:

如沈存中引李习之《东南录》云,自淮沿流,至于高邮,乃泝于江,因谓淮、泗入江乃禹之旧迹,故道宛然,但今江淮已深,不能至高邮耳。 [14]

明万历二十三年,吴应明奏称:

至治泗水,则有议开老子山, [15] 百折而入之江者,即排淮、泗注江之故道也。 [16]

明《泗州志》称:

淮为黄扼,只得由大涧口、施家湾、周家沟、高梁涧、武家沟等处散入射阳、白马、草子、宝应、高邮等湖,由湖迤逦入江,《孟子》所谓排淮泗而注之江者,此也。 [17]

又许缵曾《东还纪程》说:

盖旧淮故道,传闻从盱眙出周家闸,过高梁湖、宝应湖至清水潭,由芒稻河入江。自宋、元以来筑高家堰,导淮出清河口,故道久堙。

上头引的都论江与淮的关系,似乎和黄河无关;但很古很古的时候,我国的东部海岸一带,恐怕许多地方还是处在海平线下,并未淤淀 (黄河河口也在内) ,经过日久,才陆续积成龟坼式的地面,同时,因水流的缓急,仍保存着蛛网状的支派,除非水流完全没挟着沙泥,那是世界上任一大河的河口所常见的现象。我以为江、淮相通就因为这个缘故,孟轲的时代尚有不少古代传说流传着,所以他说淮、泗入江。像朱、王等认孟子是错误,无非用后世的地文来代替上古的真相。像李翱说出之目验,又已经过隋炀帝的开凿,也是不能作准。傅寅以为古沟洫之遗法,《四库提要》虽赞其“尤为诸儒所未及而卓然能自抒所见”,然而淮水下游地势甚为低下——尤其是,古代保存着不少自然的沟洫,也无须乎急急来开通。据《锥指》四〇下引《淮安府志》,高家堰系后汉建安中太守陈登所筑,是江、淮不相通,显非起因于高堰,许缵曾的传闻,也有点不合事实。至如林之奇的驳议,完全以《禹贡》扬州“沿于江海,达于淮泗”两句为根据。学者们又引《左传·哀公九年》,“吴城邗沟,通江、淮”,十年,“徐承 [18] 帅舟师将自海入齐,齐败之,吴师乃还”,及《吴语》“于是越王句践乃命范蠡、舌庸率师沿海泝淮以绝吴路”,替林氏来撑腰,对于《吴语》记夫差所说,“余沿江泝淮,阙沟深水,出于商、鲁之间”,则驳称吴人的师船不能通过。说到这里,我不能不唤起读者们的注意,就是前文第六节所提出,珠江三角洲地面至今仍保存着呼“河”作“海”的习惯,完全意味着河口一天一天的淤积,变成沧海桑田的局面;这种景况,当然可设想其一样适用于古代半河半海的淮河下流,关于“海”字、“沿”字及“泝”字,我们确不应咬文嚼字来解释。尤其论到江、淮相通的比较程度,江水究竟流至某一段为止,淮水究竟流至某一段为止,那要看当日地势的高下,水流的盛衰而随时不同,断非可以呆板地假定的。

由是邗沟怎样的起源,也就容易明白了。因为江、淮下游彼此相通的港汊,到春秋末年或旧迹保留,或部分淤塞,吴王夫差只按着这些故道,把它重新开浚以便利交通,并不是由他创始凿成。《水经注》三〇:“ (淮阴) 县有中渎水,首受江于广陵郡之江都县。……昔吴将伐齐,北霸中国,自广陵城东南筑邗城,城下掘深沟,谓之韩江,亦曰邗溟沟,自江东北通射阳湖,《地理志》所谓渠水也,西北至末口入淮。自永和中,江都水断,其水上承欧阳埭,引江入埭,六十里至广陵城。”永和是东晋年号 (三四五——三五六年) ,我们由于东晋时江都水断,也就可比例地想到春秋末叶,夫差因江淮交通中断而再行沟通。苏轼《书传》,“吴王夫差阙沟通水,与晋会于黄池,而江始有入淮之道,禹时则无之” [19] ,是不对的。《禹贡》一篇写成在夫差之后,所以它说“沿于江海,达于淮泗”了。

长江下游的大平原怎样构成,除去它自己的特殊性外,跟黄河的冲积,仍有着普遍性。不嫌辞费,这里我且把奚丁斯淡 (H.von Heidenstam) 《论长江三角洲之生长》的论文, [20] 零零碎碎,摘译一点,对于比较及参考,是很有价值的。

人们称埃及为尼罗河的赠品,同一样的意义,江苏大平原就是长江的赠品。这个三角洲依然在流动及生长的状况,剧烈一如过去,它的进行是极有趣味的研究。在平原上,自然的大力工作着,与过去千万年无异,能够于比较短短的时期创造或消灭一段陆地,数十年内能够开辟些新河口而关闭些旧河口。全年水量平均每秒一,〇五〇,〇〇〇立方尺。泥沙以重量计,平均为百万分之五百,以容积计,为百万分之三百五十。就是说,每年有一一,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立方尺或四〇〇百万吨,足以使四百方里之地面加深一尺,或四十方里之地加深十尺。泥沙冲积之正面,过一百里以上,依降度每里三尺直至二百五十尺为止,则平均宽八十三尺有奇,构成八,三〇〇方里的面积。因之,这面积在二十年内应升起一尺。但平均降度是二千分之一,所以海岸在二十年内可推进二千尺,或六十年内推进一里。

中国大平原之生成,自然是两大流域长江及黄河拼合的工作。我觉得《禹贡》里面叙述模糊的“三江”,充其量,只是意味着过去长江确有三角洲,即是说,长江有几个出口,最少三个,可能更多,这样解释,是稳当及正确不过的。如果再要给它更高的估值,我以为很不妥当。

据丁文江一九一九年报告,如果我们在苏北通过东台画一南北线,东南延长至太仓、嘉善,再南至海边,我们就见得这条线以东所有的城市,都建立在五世纪之后。公元以后所立的三十四个城市中,有十八个在那条线之东。反之,线以西的四十九个城市,只有十七个是三世纪后的;其他都可回溯至纪元前二百年。线以东没有一个可回溯至五世纪之前的。还有一层,城市设立之年分,跟着它去海远近而变异。

就中他指出不应过分强调“三江”的数字,正与我所主张不应过分强调“九河”的“九”数 (见前节) ,可以互相发明。 sC7Qo5rvu3RylBf5qeEvBqjQG6qjzjBLnl06GfjRICq8IUFvLwYe+CFhqGxiu9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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