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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禹河即东周所徙的河,在北方分作两支 (二渠)

前节已说明东周时期即战国以前总有过一次河徙,过去都认为是周定王五年 (元前六〇二年) 。但最近我根据胡克家的异议,经过一次检查,也可能是贞定王五年或六年 (元前四六四——元前四六三年) ,比之旧说较后一百三十八年。然而定王五年也好,贞定王五年也好,对于我们研究的进行,倒没发生甚么大障碍。现在所急要追求的,只是河在哪一点溃决,溃决后冲成甚么新道?

本节展开讨论时,牵涉到好几个流域名称,有的是古典上著其名而没说出它的经行,有的是经行已大略晓得而名称却任人赋予,更有的是名称近于臆想而经行也很为模糊,对这些杂乱无章的书说,如不先行取得一个概念,阅读时就很难了解,因之无从辨别其是非。为要减少那种困难,先作出些概括描写,相信是必需的。

(1)邺东故大河

见《汉书·地理志》,但没说明是哪时代的河和经过什么地方。程大昌、胡渭都断定它为禹河故道,程以为夺漳水而通过澶、相、贝、冀、棣、景、沧等州,胡更详细地说明其相当的今地 (见下文)

(2)漯

见《禹贡》及《孟子》,都“济漯”连言。《汉书·地理志》“东郡东武阳”,“《禹治》,漯水东北至千乘入海,过郡三。”依《水经注》所叙,它通过今禹城、平原、陵、德平、乐陵、商河、惠民、青城、蒲台、高苑、博兴等县而入海。自孟康起都认它是二渠之一,独程大昌以为它只是汉代的黄河 (即河决顿丘时所徙,胡渭同) ,傅泽洪又认为定王五年所徙 (傅说见前节)

(3)北渎

也称“河水故渎”,见《水经注》。因它于王莽时枯竭,又呼作王莽河。孟康、郦道元认它为二渠之一,胡渭认它为定王五年所徙,两说都不对。其实它系汉武元光三年河决顿丘东南 (长寿津) ,冲向东北之新道。

(4)禹河

这个名称本意味着《禹贡》所描写的黄河,可是《禹贡》导河一节的文字非常空洞,酿成许多争执。《史记》称“北载之高地”,跟王横的“水本随西山下东北去”语气相同,或者司马迁系以邺东故大河为禹河。孟康、郦道元则认北渎即王莽河为禹河。惟程大昌、胡渭复提邺东之说,比较可信。

(5)二渠

首见《史记》,但没说出它们的名称和经行地方,无疑其一渠应指“禹河”而言。所余一渠,孟康以为漯川,理由是相当充足的。还有人提出二渠应南、北各一 (南边的应为鸿沟) ,或应在修武、武德界中,与汉时的“二渠”不同,最极端的如晁补之、林之奇更因《禹贡》未见“二渠”的名称,不肯相信。

其次,我们在第三节已晓得上古时代没有大禹治水那一回事,《禹贡》只是战国人的作品,因之,它描写的也只是战国当日即东周河徙后的黄河新道,后来两汉人臆想中的“禹河”也就是那一条新道。换句话说,“禹河”和东周时的徙河,是统一的,非殊异的。抓着这条线索来进行研究,便清除了许多的障碍。然则从《禹贡》入手以推求禹河真相,岂不容易得多吗?却又不然。《禹贡》的描画是很模糊的,辞句很含混的,系统又没有明了联系的。人们要了解《禹贡》的真义,费尽许多工夫,现还得不到彻底解决,如果从它入手,就钻入牛角尖去了。所以我们头一步的做法,还是检讨汉人的书说。

《史记·河渠书》:“于是禹以为河所从来者高,水湍悍,难以行平地,数为败,乃厮二渠以引其河,北载之高地,过降水……” [1] 又《汉书·沟洫志》引王横说:“禹之行河,水本随西山下东北去。” [2] 汉人所称的二渠,我们在未展开讨论之前,须记得东周时有过一次河徙,《史记》完全没有提及,所以司马迁的“禹河”,实即东周时所徙之新道。有人问我,班固的叙传曾说过“商竭周移”,而《汉书·沟洫志》也记录禹酾二渠,那岂不是“禹河”和“东周时徙河”有区别的明证吗?我们又须知道《沟洫志》关于二渠的叙述,完全系抄自《河渠书》一字不改的,而“商竭周移”那一句又系根据别种材料的,班固著《汉书》,常常有自己不相照应的地方,如果他确信得那两种河道不同,就应在《沟洫志》里面分说明白了。王横本同时知道禹河随西山下及周时河徙的人,但他对于周时怎样徙法,仍是模糊不明,所以没法把这两种河统一起来。

二渠虽见于《史》《汉》,后人却有不信的。《禹贡》没说二渠,宋晁补之 (一〇五三——一一一〇年) 的《河议》早已提出, [3] 因之,林之奇 (一一一二——一一七六年) 的《尚书全解》也以为“此说不然” [4] 。司马迁写《河渠书》,取材既不专限于《禹贡》,可见他对于《禹贡》的估价,并非认为记载无漏及一字不可易。晁、林持《禹贡》之无,疑《史记》之有,我们难道不可执《史记》之有而疑《禹贡》之无吗?

还有《行水金鉴》五说:“《禹贡》原无分渠之说……《史》《汉》皆言引河,不言引漯,何得遽以漯川实之。盖周定王五年河徙,自宿胥口东行漯川,太史公遂错认为禹之故迹,班氏从而附会之;注家既知二渠一为漯川,而又不能明正其非,均失之矣。”傅氏不认禹河有二渠,见解跟晁补之、林之奇相同,然禹河与“定王五年”的徙河,是一非二,既认“定五”东行漯川,则禹河也东行漯川了。济、漯两川均见于《禹贡》,济实河的分支 (见下文第七节) 而《禹贡》没有明说,那末,单执《禹贡》无分渠而否认漯川为禹河故迹,不过是片面的理由。更重要的反证,则邺东故大河很像西汉前早已断流 (详下文第八节) ,如果禹河当日在北方没有二渠,黄河又从哪处出海呢?假使邺东故大河断流后才东行漯川,则战国时期却没见过黄河东决的记载,而《燕策》苏秦死章,“齐有清济、浊河,足以为固”。又是战国初期的话。根于这些剖辨,以前各家所提禹河没有二渠及漯川非禹河故迹那两项疑案,都可宣判结束了。

《史记》虽首先提出二渠,但二渠的名称和经行地方,却没有完全交代清楚。话虽如此,我们拿《河渠书》“北载之高地,过降水”的记载,和《禹贡》的“北过降水”、王横的“水本随西山下东北去”相比观,可信司马迁的意见系以“邺东故大河”为二渠之一。唯这大河的经途不明,郑玄以为北接屯氏河,张洎以为经过浊漳 (均见下文) ,胡渭以为“《水经》所叙漳水自平恩以下,皆禹河之故道”。 [5] 胡氏的解释,系从《水经注》九“清漳二渎,河之旧渎”生发出来,可是郦道元并未认作“禹河”,说已见前五节。

现在可能见到最先对二渠作概括解明的,就是魏孟康。《汉书》孟康注:“二渠,其一出贝丘西南二 [6] 折者也,其一则漯川也。河自王莽时遂空,唯用漯耳。”《水经注》五即遵守孟氏的解释,称王莽河作北渎,以后经生们都认王莽河为“禹河”。独程大昌著《禹贡论》及《山川地理图》,始对旧说翻案,主张邺东故大河为禹的旧迹。《 [7] 山川地理图》上说:

(河) 分派旁出者凡二:在南为济,少北为漯。……周定王时河徙故渎, [8] 则已与《禹贡》异;汉元光河又改向顿邱东南,流入渤海,则汉河全非禹河故道矣。司马迁、班固虽能言禹河之在降水、大陆者别为一枝,而又杂取汉世新河,亦附之禹,其曰禹酾为二渠者是也。孟康顺承迁、固此语,以汉河为漯川。 [9] ……然自此说既行,历世儒者皆误认汉河以为禹河。……历世讹误以为王莽故河,而不知其真禹河也。

他们俩的意见,我们现在试来审查一下。其一,孟康承认北渎为禹河正道,依前节所引阎若璩说,是错误的。但孟康系以北渎为王莽河,程大昌批评孟氏不应指邺东故大河为王莽河,那是由于程氏自己的误会。 [10]

其二,程大昌主张邺东故大河为禹河旧迹,也不是他的创见,他是融会着《汉书·地理志》“邺,故大河在东,北入海”和《水经注》九“清、漳二渎,河之旧渎” [11] 而贯通出来的。他受当时环境的限制,不懂得禹河就是东周的徙河,这种错误,倒可饶恕。然而《河渠书》的二渠,没有明白指出哪二渠,孟康的注是否代表《史记》的真意,还有疑问 (参看前文) ,所以程氏对于司马迁的批评,是应该保留的。

最后该论到胡渭了,他对于“禹河随西山下东北去”,曾提出十五个证据,又对于“漳水自平恩以下为禹河之故道”,亦提出五个证据。 [12] 他认禹河的故道是:

以今舆地言之,浚县 (属直隶大名府) 、汤阴、安阳、临漳 (并属河南彰德府) 、成安、肥乡、曲周 (并属直隶广平府) 、平乡、广宗、巨鹿 (并属顺德府) 、南宫、新河、冀州 (并属真定府) 、束鹿 (属保定州) 、深州、衡水、武邑、武强 (并属真定府) ,皆禹时冀东濒河之地。 [13]

和程大昌所说禹河经过澶、相、贝、冀各州 (引见后文及注二) ,虽比较分析得清楚,但大致相同。胡氏又说:

汉、魏诸儒皆以北渎为禹河;司马迁知禹引河北载之高地矣,而不知当时所行者非禹河。王横知禹河随西山下东北去矣,而不能实指其地名。班固知有邺东故大河矣,而不知其上承宿胥口。 [14]

那又与程氏之责备迁、固同一样口吻。可怪的胡对于程,偏偏极力攻击,他以为程氏:

盖唯不知汉时漳水自平恩以下皆禹河之故道,故谓巨鹿去古河绝远,而以枯绛应降水,移大陆于深州,种种谬误,皆由此出也。 [15]

其实这不过叶枝问题。 [16] 大陆也不见得必是巨鹿,他总脱不掉文人相轻的习气。此外,他本身仍犯有若干错误,如(一)“顿丘东南之决河,未几即塞” [17] 。这一道决河,应依阎若璩说,即《水经注》之北渎,经过一百四十余年,至王莽时始行枯竭,并不是“未几即塞”。(二)同上的决河,他以为“河夺漯川之道,至千乘入于渤海” [18] ,这因为他把北渎误会作定王时徙河,元光的新河无可安插,遂不能不诿为夺漯入海,大致仍系采用程大昌的说法,所不同于程氏的,只是顿丘的决口,他以为不久即塞 (可参看前五节引文) 。但漯川在西汉初期,已是黄河的分支 (见第八节) ,河水从原有的而且未曾断流的分支出海,哪能叫作“徙”?

再次,二渠,旧说以为俱在北方,但又有人以为应分指南北二渠。例如,张燧《千百年眼》说:“至秦河决魏都,始有二流,子长盖误指秦时所决之渠以为禹迹也。” [19] 按《史记》《汉书》除指出北载之高地外,都没有说明别一渠所在,二渠也许指南、北各一,张燧的话,我们不能完全排斥;唯是,秦决河灌大梁,虽然通入淮、泗 (见下文第七节引《汉书》如淳注) ,但另一方面据《史记·河渠书》的记载,则通入淮、泗的鸿沟,春秋时期早已存在 (参下文第七节) ,并非始自秦代,张氏疑司马因秦代决河才发生二渠的误会,却大大不对。此外尚有毕亨的说法,他以为二渠之迹,“当在修武、武德界中,非汉之二渠” [20] ,我将在下面及第八节有所说明。

由于《禹贡》《史记》及王横所说,“邺东故大河”无疑是“禹河”,即东周时决河的一支。又由于前文对《行水金鉴》的辨正,我们也无法不认漯川属于“禹河”的系统。《禹贡·兖州》:“浮于济、漯,达于河。”漯字或写作“濕” [21] ,济可通河,将于第七节得到证明,依这来推理,漯在战国时代,也应该跟黄河通流。再由《孟子》“论济、漯而注之海”来看,漯又是战国时入海的川流;那末,我们更不能不承认漯是禹河入海的一渠了。

附带着些漯的问题,是值得顺便揭出的。胡渭在《禹河再徙图》第二十七里面注称:

河至故高唐县界,与漯合,复分为二;漯由漯阴故城北,河由平原故城东。盖自高唐以西至武阳,河在南而漯在北,自高唐以西至海,则漯在南而河在北矣。

这无疑是根据《水经注》五的编配而不是胡氏的创解,但我们试深入检讨,郦道元能够自完其说吗?《水经注》曾称:“二渠以引河,一则漯川,今所流也。”已承认汉前河水的一支系经漯而出海。换句话说,在那个时代,漯水就是黄河的支流。入后叙到河水经过东武阳县 (今朝城县西) 时,《水经注》称“又有漯水出焉”,“出”的意义,即是由河水分流,自身本无来源之谓。 [22] 更后河水东北过高唐县时,《水经注》又称“河水于县,漯水注之,《地理志》曰,漯水出东武阳,今漯水上承河水于武阳县东南” (北魏的武阳即汉的东武阳) 。漯水既自河水分出,后来又注入河水,照这样看,漯是黄河的分支,更无庸疑了。就算漯在东武阳的地方,曾接纳了若干本土的溪流,可认为独立的水川; [23] 但在高唐县河、漯交流后,再度分为两股,又有甚么方法辨别出哪股是河,哪股是漯呢?《水经注》五:“《竹书·穆天子传》称,丁卯,天子自五鹿东征,钓于漯水,以祭淑人,是曰祭丘。已巳,天子东征,食马于漯水之上。”如果西周时黄河不经鲁北,漯曾独立出海,那末黄河再度侵入后,漯自然可保留其旧称。然即使是如此,实际上也不是单纯的漯水。例如,咸丰前有大清河,自咸丰五年河夺大清入海之后,一般人都不再认它是大清了。济水绝河而为“出河之济”,已是古人的玄想 (见下文第七节) ,道元再构成河先南后北,漯先北后南的× (交叉) 臆说,更属玄想之玄想。我们试再让一步,认为“十字交流”说可以成立,那末,漯水非流量极旺,断不能造成这种特殊现象。然而《水经注》对于入海的漯川,却称“河盛则通津委海,水耗则微涓绝流”,这更说明从千乘入海的漯水,在汉、魏、六朝时无疑是黄河入海较弱的一股。 [24]

较盛的一股即黄河的正流,据《水经注》五,它经过高唐 (今禹城西南) 、平原 (今同名) 、安德 (今陵县) 、般县 (今德平) 、乐陵 (今同名) 、朸乡 (今商河) 、厌次 (今惠民) 、漯阳 (今青城) 、漯沃 (今蒲台) 、千乘 (今高苑) 、利 (今博兴) 等县,近海处复与南股乱流;这一条河道,试取《元和郡县志》所记唐代黄河经行 (详下文第九节) 来比勘,并没发见甚么大变动。

归纳前头冗长的辨证,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禹河就是东周时所徙的河道,初时在北方约分为两道,即二渠出海:一北支,即邺东故大河,越过邺县 (今临漳县西南) ,合着浊漳、清漳,向章武 (今沧县东北) 流入渤海;又一东支,东出长寿津 (约今滑县东北) ,经高唐至千乘县入海,别号漯川。两支当中,在古典派的眼光去看,当然以北支为正流,但两支流水量的比较,是无法使其复现眼前来供我们判定的。至东周时河在甚么地方溃决?北支到何时方始断绝?留待下文第七、第八节再行讨论。 guE7oIDjovtUU/vrDBpVs4VNGXM12PHh5XsYB2enbbYYmr1ZzZjHAy+BsX/oujs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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