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泥于《尚书序》 (引见前) 的文字,多误会《盘庚》三篇是盘庚自作,然《史记》说:“帝盘庚崩,帝小辛立,是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早已申明为后人的作品。《索隐》讥司马迁“不见古文”,其实开首第一句便说“盘庚迁于殷”,已足证明司马迁之说了。近人何定生将三篇文义细为分析,更进一步认识这三篇纯是周人作品, [56] 我很赞成其说,在这里不必详引,我所想补充的是,“盘庚迁于殷”,甲骨文没有“殷”字,周人何以称商为殷,学者间也未尝引起热烈的研究。 [57] 我数年前,曾揭出汉族语汇掺杂多少突厥 (或涂兰) 族语言的主张;古突厥语il或el,义为王国, [58] 汉以前华人读如in或en,和“殷”的中古音iěn很相像。当商末周初,自陕东以至太行山脉,住着许多属于涂兰系的狄人 (如鬼方) ,把商、周两族隔离, [59] 狄人称商族为“王国” (殷) ,周人因而借用, [60] 那是古代称谓上常见的事 (如汉族最初对佛教的了解系通过龟兹语和于阗语,又俄语旧称我国为“契丹”,因而流行于欧洲,都是极好的例子) 。后来真义失传,一般人遂误会为朝号。这些话如果不能取信,我可再提一个比照的例子,如殷红的“殷”中古音为an ( 鸟闲切) ,而突厥语al的意义是“红”,汉语读al如an,复与an同,将这两个例子相比照,更证明汉语的“殷”一般作“王国”解,转读作鸟闲切则作“朱红”解,都与突厥族语有其关系。 [61] 唯《盘庚》篇有“殷”字,只此已够证明它非商人的作品,“五邦”或只周人尚五的表现,亦即周人的虚数。
盘庚从甚么地方迁到甚么地方,旧日有极相抵触之两说:《竹书纪年》,“盘庚自奄迁于北蒙曰殷墟,在邺南三十里” [62] (据王国维说,末句是《竹书纪年》的旧注) ,是由河南渡河而北;《史记》三“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是由河北渡河而南。末一说显系根据《书序》“将治亳殷” (引见前) 的结果,但晋束皙所见孔子壁中《尚书》作“将始宅殷”; [63] 王国维认“治亳”是“始宅”之误,且以为《竹书纪年》的自盘庚至纣更不徙都为独得其实。 [64] 唯《史记》既误信盘庚迁往商丘之亳,而纣的都又在河北,于是不得不插入“子帝武乙立,殷复去亳徙河北”一段来自完其说;可是,武乙之徙,毫无根据。《史记》卷十三的《三代世表》又称,武乙的父亲帝庚丁时“殷徙河北”,则司马迁自己已发生矛盾,也反映着“治亳”确是误字。
盘庚之后是小辛、小乙和武丁。《楚语》上:“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韦昭注:“迁于河洛。从河内徙 (原作“往”) 都亳也。”又《水经注》九朝歌,“《晋书·地道记》曰,本沫邑也……殷王武丁 [65] 始迁居之为殷都也,纣都在禹贡冀州大陆之野,即此矣”。由前引王国维的考证,再参考近年考古发掘,自盘庚至帝辛,商族大本营皆在殷墟,那末,入河,徂亳,不过临时游幸一类的事,韦昭以后世住国的眼光来读古史,无怪乎有点隔膜。我们再拿武丁这段史料的实在情形,跟迁嚣、居相等相比照,更使我们研读上古史时,不至过于呆板。
《史记》三《正义》说:“纣时,稍大起邑,南距朝歌 (《元和志》一六,朝歌在卫县西二十一里,约当今之浚县) ,北距邯郸及沙丘,皆为离宫别馆。”邯郸正当邢台与安阳间之中点,又沙丘在今邢台之东,春秋时属邢国; [66] 试比观前文的论证,这种扩大情况,想商朝中叶早已存在,并非始自纣时。我们又来看,周人的都城有宗周、成周;汉代的康居有冬居、夏居;唐、宋、辽、金均建立几个都城或帝京;蒙古汗分四季住地;满洲人受汉人影响甚深,而热河也有避暑山庄。这一串的习惯,实即前文所谓“离宫别苑”,然则迁嚣、居相或五邦等我们或可用同样眼光去理会它,不必执泥着“迁”字。尤其“相”与“殷”相隔不过百里,商族尚处于半畜牧时代,与其说是迁徙,毋宁说是转移牧地。上头的观察如果不误,则商族自相土以后,直至纣之灭亡,并无什么大举远迁,如后人所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