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约翰·高尔特?”
光线正暗下来,艾迪·威勒斯难以看清流浪汉的面孔。流浪汉简短地问话,毫无表情。不过,街道尽头落日的金黄在他的眼中闪烁着,而这双眼珠嘲弄地盯着艾迪·威勒斯——似乎这问题针对的是他身体里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问这干吗?”艾迪·威勒斯问,声音紧张。
流浪汉斜倚着门框,身后锥形的碎玻璃映出天空金黄的色泽。
“为什么这让你不舒服呢?”他问道。
“没有。”艾迪·威勒斯反驳着。
他急忙把手伸进口袋。流浪汉拦住他后,向他讨要一角钱,接着就喋喋不休起来,似乎是在打发时间,让下一个难题慢点到来。最近,街上乞讨零钱之事已经司空见惯,没有必要听什么解释,而且他也不想去听那个流浪汉是如何绝望的细节。
“买杯咖啡去吧。”说着,他递给阴影里那张看不见的脸一枚一角硬币。
“谢谢,先生。”话音返回来,了无兴趣,脸往前伸了一下,饱经风霜的黝黑的脸,上面布满了疲惫的皱纹;一双眼睛是聪敏的。
艾迪·威勒斯继续向前走去。他奇怪为什么每天这个时候都能感觉到它——莫名其妙的恐惧。不,他想,不是恐惧,没什么好害怕的:这只是一种庞大而弥漫开来的忧虑,毫无来由,不知所终。他已经习惯了这感觉,却无法解释;可是,那个流浪汉说话时的样子似乎表明他知道艾迪能感觉到它,似乎他认为一个人应该感觉到它,不仅如此,似乎他还知道原因。
艾迪·威勒斯有意识地约束自己,把肩膀抬平。他想,必须制止这种情况。他是在想象。他是否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呢?他三十二岁了。他努力地回想着。不,没有。但他无法记起这情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感觉突然到来,毫无规律,并且现在比以前来得更加频繁。是黄昏,他想,我讨厌黄昏。
云彩和它下面摩天大厦的墙柱慢慢变成黄褐色,像一幅古老的油画,褪色的名作。一道道长长的尘垢从大厦的尖顶下方伸出来,贴着单薄的、被煤灰侵蚀的墙壁垂落。在某座高楼一侧墙壁的上部,有一条约十层楼高的裂缝,状如静止的闪电。一个突出的东西划破了屋顶上方的天空,那是半截尖顶,仍在承接着落日的光芒,而尖顶的另一半,金叶早已脱落。日光红而凝静,像映照出的火光:不是那种热烈的火焰,而是即将熄灭、无可挽回的余烬。
不,艾迪·威勒斯想,眼前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地方,看起来一如往常。
他继续走着,提醒自己回办公室已经迟到了。他并不喜欢回去要干的活儿,但必须得干完。因此他没有尝试拖延,而是让自己加快了脚步。
他转过一个弯。从两幢大楼黑暗轮廓的夹缝中,他看到一个悬在半空的巨大日历,就像从门缝里看到的一样。
这是去年纽约市长在一栋大楼顶部竖起来的日历。这样,市民们抬头瞧一眼公共建筑,就可以像区分一天的钟点一样区分日子。一个白色的长方块悬在城市上空,向下面街道上的人们传达着日期。在这个夜晚日落的锈红光线里,长方块显示着:九月二日。
艾迪·威勒斯移开视线。他从未喜欢过那幅日历的样子。它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方式令他不自在。这种感觉看起来与他的不安融在了一起,两者并无本质区别。
他突然想起有句话——类似摘录的一句话,表达了日历看起来想要提示的东西,但他记不得了。他边走边搜寻着这句话,这便如同悬在心中的一块空白,既不能填上,也无法丢弃。他回头望去,白色的长方块伫立在楼顶,显示着不可更改的最终结果:九月二日。
艾迪·威勒斯将视线降回街道,移向一幢褐色石屋台阶前的蔬菜推车上。他看到一堆金黄色的胡萝卜和新鲜的绿葱,看到一方干净的白窗帘在一扇打开的窗前飘舞;他看到一辆公共汽车熟练地拐过街角。他纳闷他为什么感到安定了,然后,又为什么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愿望,希望这些东西没有被留在户外,没有对上方那块空白毫不设防。
当他来到第五大道时,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途经的商店橱窗。他并不需要也不想买任何东西,但他喜欢看陈列的物品,任何物品,人们制作的、将被人们使用的物品。他喜欢街道繁华的景象。每四家店中就有一家倒闭,橱窗黑暗而空洞。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那棵橡树,的确毫不相干。但是,他想起了它,还有他在塔格特庄园度过的童年夏天。他与塔格特家的孩子们一起度过了童年的大半时光。现在,他成了他们的雇员,正如他的父亲和祖父是他们的父亲和祖父的雇员一样。
那棵大橡树曾耸立在塔格特庄园里一座孤零零的山丘上,俯瞰着哈德逊河。七岁的艾迪·威勒斯喜欢去看那棵树。它屹立在那里已有几百年了,而他觉得它会一直立在那里。树根就像手指插进泥土一样抓紧了山丘,他觉得即使是巨人抓住树冠,也无法把它连根拔起,只能撼动山丘和整个大地,就像晃动绳索那端的球。在橡树面前,他觉得安全,它是一个无法被改变和威胁的东西,是他力量的最高象征。
一天晚上,闪电击中了橡树。次日早上,艾迪看到了它,倒在地上,被劈成了两半。他像看黑洞洞的隧道一样向树干中看去。树的躯干只是个空壳,树心早就腐朽殆尽,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任由着微风吹散。失去了生命的力量,残存的躯体无法独自站立。
几年后,他听人说应该保护小孩不受惊吓,不去经历有关死亡、疼痛或恐惧的最初体验。不过,这些从来没有吓倒过他。当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向树干的黑洞中看去时,他感到了震惊。那是一种深深的背叛——更可怕的是,他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遭到了背叛。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信念,他知道,是其他的什么。他肃立在那儿好一阵才回家,此后,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锈蚀的交通信号灯变换装置发出尖叫,艾迪·威勒斯在路边停下脚步,摇了摇头。他对自己有些恼怒了。今晚想起那棵橡树完全是莫名其妙,它对他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缕淡淡的感伤——在他体内某个地方,是快速闪过并消失的一滴痛苦,如同玻璃窗上的一滴雨,流淌出问号的痕迹。
他不想让童年与任何悲伤产生联系,他喜欢童年的记忆。他现在所能记住的其中任何一天好像都被凝固而灿烂的阳光淹没了。他觉得,那其中似乎有几缕光束照射到了他的现在:不是光束,更像是一盏盏的聚光灯,偶尔为他的工作、他孤寂的公寓,以及他默默而小心翼翼的生存带来片刻的光彩。
他想起了自己十岁那年夏季的一天。那天,在林间的空地,他那两小无猜的玩伴告诉了他长大后他们要做什么。那些话听起来如同日光一般闪亮。他听着,既钦佩又惊讶。当他被问到他想要做什么时,他脱口而出,“只要是对的,”然后补上一句,“你应该去做大事……我是说,我们一起。”“做什么?”她问。他说:“我不知道,所以我们应该去弄清楚。不仅仅是你刚才说的那些,不仅仅是做生意和养活自己。而是像打胜仗、从火海里救人或者爬山那样的事情。”“为什么呢?”她问。他说:“牧师上周日说我们必须一直追求最好的我们。你觉得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必须弄清楚。”她没有回答,移开眼睛,望向铁轨。
艾迪·威勒斯笑了。二十年前,他曾经说过,“只要是对的”。从此,他一直信守着这句话,而其他的问题已经淡出了他的内心,他一直忙得无暇去问。不过,他始终认为一个人显然必须要做对的事,他一直不明白人们如何能做其他的,他只知道他们的确做了。对他来说,这依然简单而难以理解:简单在于,做的事就应该是对的,难以理解的是,它们并非如此。他边想边拐过街角,来到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大楼。
这幢大楼是街上最为高傲的建筑。每看到它,艾迪·威勒斯都会露出微笑。楼身上一道道长长的玻璃窗没有损坏,与那些相邻的建筑形成对比。直插天际的楼身没有破碎的墙角或磨损的边缘。它似乎脱离了岁月的磨砺。它会一直矗立在那儿的,艾迪·威勒斯想道。
只要走进塔格特大楼,他就感到轻松和安全。这是个充满竞争和力量的地方。走廊地面是镜子一般的大理石。照明用的是坚固的、打磨过的长方形水晶灯。成排的女职员坐在一片片玻璃板后面的打字机前,敲击键盘的声音如同火车车轮飞速驶过的轰鸣。时而,一阵轻微的震颤仿佛是与之呼应的回响,穿透墙壁,从大楼地下的隧道传来。火车在那里启动,穿越整个大陆后再回到这里停下,几十年周而复始。塔格特泛陆运输,艾迪想着,联结海洋,他童年时代的一个骄傲的口号,比《圣经》中的任何一条戒律都更加耀眼和神圣。联结海洋,永远——艾迪·威勒斯重新焕发出他的忠诚,穿过亮可鉴人的一道道走廊,走进了大楼的心脏——塔格特泛陆运输总裁詹姆斯·塔格特的办公室。
詹姆斯·塔格特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看上去像是快五十岁了,似乎没有过渡,便一下子从青春时代走进了老年。他有一张小而易怒的嘴,稀疏的头发贴在光光的脑门上。他的姿势软弱无力,没有重心,似乎是在同他高大瘦削的身体作对。那身体线条优雅,本该拥有贵族般的自信,现在却转化成了蠢人的鲁钝。他的脸苍白而松弛,眼睛黯淡不清,一直不停缓慢游弋的目光始终带着憎恨,扫过眼前存在的一切。他看上去顽固而缺乏活力。他三十九岁。
听到开门声,他厌烦地抬了抬头。“别烦我,别烦我,别烦我。”詹姆斯·塔格特说道。
艾迪·威勒斯走向办公桌。
“是要紧的事,吉姆。”他说道,并没有抬高嗓门。
“好吧好吧,什么事?”
艾迪·威勒斯看了看办公室墙上的地图。玻璃下面,地图的颜色已经消褪——他模糊地想道,有多少塔格特家族的总裁曾坐在这张地图前,又坐了多少年。从纽约到旧金山,塔格特泛陆铁道网络的红色线条刻在褪色的全国版图上,像是血管组织。看上去似乎在很久以前,血液曾贯透了动脉,并且由于自己的过度膨胀,在全国范围内随意蔓延开来。一条红色的斑纹从怀俄明州的夏延一直蜿蜒下行到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这是塔格特泛陆运输的里约诺特铁路。最近又添加了新的标记,这条红色斑纹已经延伸到艾尔帕索以南——但是,艾迪·威勒斯的目光刚刚触及那一点,便急忙转开了视线。
他看着詹姆斯·塔格特,说道:“是里约诺特铁路的事,”他察觉到詹姆斯·塔格特的目光下垂到了桌子的一角,“又出了一起事故。”
“铁路事故每天都在发生。你非得拿这个来烦我吗?”
“你懂我的意思,吉姆。里约诺特铁路不行了。铁轨已经完蛋了,整条线路都是这样。”
“我们正在想办法弄新铁轨。”
艾迪·威勒斯继续说下去,仿佛那个回答根本不存在一样。“那条铁路完了。把火车开到那里没有意义。人们正在放弃使用。”
“在我看来,全国任何一条铁路都有几条支线运营亏损。我们不是唯一的一家。这是全国性的状况——一个暂时的全国性状况。”
艾迪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塔格特最不喜欢艾迪·威勒斯的就是这个直视对方眼睛的习惯。艾迪的眼睛是蓝色的,很宽,而且带有疑问。他有金黄的头发和方正的脸庞,很平常,只有那种诚恳的关切和一览无余的迷惑的好奇才会令人注意。
“你想怎样?”塔格特厉声问道。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些你必须知道的事情,因为总得有人告诉你。”
“关于我们又出了一起事故?”
“关于我们不能放弃里约诺特铁路。”
詹姆斯·塔格特很少抬起他的头;他看人的时候,是翻起那双厚重的眼皮,从他宽阔的秃脑门下面向上方盯过去。
“谁想放弃里约诺特铁路了?”他问道,“根本不存在放弃它的问题。我讨厌你说这个,非常讨厌。”
“可是,我们过去六个月来一直没有完成计划。无论大小,我们没有完成过一次没有故障的运行。我们正在失去我们运输的顾客,一个接着一个。我们还能挺多久?”
“你太悲观了,艾迪。你缺乏信心,这会损害一个企业的士气。”
“你是说对里约诺特铁路什么都不做?”
“我从没这么说过。我们一弄到新铁轨就会做的。”
“吉姆,不会有什么新铁轨了,”他观察到塔格特的眼皮慢慢地翻上来,“我才从联合钢铁的办公室回来。我和沃伦·伯伊勒谈过了。”
“他说什么?”
“他讲了一个半小时,却没有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答复。”
“你纠缠他干吗?我记得铁轨的第一个订单下个月才交货。”
“可是在那之前,应该是三个月前就交货了。”
“无法预料的情况嘛,完全不是沃伦能控制的。”
“在那之前,六个月前就该交货了。吉姆,我们用了十三个月等联合钢铁交付那批铁轨。”
“你想让我怎么办?我又不能管沃伦·伯伊勒的生意。”
“我想让你明白,我们不能等了。”
塔格特用半是嘲弄、半是谨慎的语气,缓缓地问道:“我妹妹怎么说?”
“她明天才会回来。”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办?”
“这是要你来决定的。”
“好吧,无论你还要说其他什么,有一件事你不要提了——就是里尔登钢铁。”
艾迪没有即刻回答。少顷,他平静地说:“好,吉姆,我不会提的。”
“沃伦是我的朋友,”他没听到回音,“我不喜欢你的态度。一旦人力可及,沃伦·伯伊勒是会交付那批铁轨的。如果他无法交货,没人能够指责我们。”
“吉姆!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吗?里约诺特铁路正在垮掉——不管别人是否在指责我们!”
“人们会忍着的——他们必须得忍着——如果不是因为凤凰-杜兰戈的话。”他看到艾迪的脸绷紧了,“在凤凰-杜兰戈冒出来之前,没人抱怨过里约诺特铁路。”
“凤凰-杜兰戈做得很出色。”
“想象一下,一个叫作凤凰-杜兰戈的东西和塔格特泛陆运输竞争!十年前,它只是一条地方性的牛奶运输线。”
“现在,它已经拿到了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科罗拉多的大部分货运业务。”塔格特没有作声。“吉姆,我们不能失去科罗拉多,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是所有人最后的希望。如果不把自己整顿好,我们在那个州的每一个大客户都会被凤凰-杜兰戈抢走的。我们已经丢了威特油田。”
“我搞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谈论威特油田。”
“因为艾利斯·威特是一个天才,他……”
“该死的艾利斯·威特!”
那些油井,艾迪忽然想到,难道与地图上的那些血管没有某些共同之处吗?这难道不就是很久以前塔格特泛陆运输的红色溪流蔓延到全国的方式吗?而现在,那看来是个壮举。他想到油井喷出的黑色溪流奔涌在大陆上,几乎比运载它的凤凰-杜兰戈的火车还要快。那块油田在科罗拉多的群山之间,曾经只是一片碎石地,早就被废弃了。艾利斯·威特的父亲当年就是靠榨取这些枯油井维持生活。现在,如同有人为山的心脏注射了激素,心脏起搏,黑色的血液从岩石中喷涌而出——当然,这就是血液,艾迪想,因为血能供养,能赋予生命,而这正是威特油田所做的。它使空旷的山坡霎时挤满人群,为地图上默默无闻的地方带来了新的城镇、新的电站和新的工厂。新的工厂,艾迪想,在来自所有传统工业的运输收入都在逐年下降的时候;一个富饶的新油田,在一个又一个著名油田的油泵停转的时候;一个新的工业州,曾经是除了牛和甜菜根以外,没有其他物产的地方。一个人做了这些,他用八年的时间做了这些。艾迪想,这就像他在上学时从课本里读到过却又从来不太相信的故事,生活在这个国家年轻时代的人们的故事。他希望他能见到艾利斯·威特。有许多关于他的谈论,但很少有人见过他;他很少来纽约。他们说,他三十三岁,脾气暴躁。他发现了使枯油井复苏的办法,就开始复苏它们。
“艾利斯·威特是一个只认钱的贪婪的恶棍,”詹姆斯·塔格特说,“在我看来,生活中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呀,吉姆?这有什么相干——”
“另外,他欺骗了我们。我们为威特油田服务了许多年,很尽心。在老威特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每周发一列油罐车。”
“现在不是老威特在的日子了,吉姆。凤凰-杜兰戈每天在那里开两列油罐车——而且准时。”
“假如他给我们时间和他一起发展的话——”
“他可没时间来浪费。”
“他指望什么?是我们把其他客户都甩到一边,牺牲全国的利益,把我们的货车都给他吗?”
“什么呀,不是,他从不指望任何事,他只是和凤凰-杜兰戈做生意。”
“我觉得他是一个有破坏力的、不讲理的无赖。我觉得他是一个被过分高估的、毫不负责的暴发户。”听到詹姆斯·塔格特毫无生气的语调突然有了一种感情,令人十分吃惊。“我不认为他的油田取得了有益的成就。在我看来,他打乱了整个国家的经济,没人想到科罗拉多会成为一个工业州。如果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我们怎么能有安全感并且做出计划?”
“上帝呀,吉姆!他是——”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在赚钱。但在我看来,那不是衡量一个人社会价值的标准。至于他的石油,要不是因为凤凰-杜兰戈,他就得来巴结我们,和其他客户一样排队,而且不能提超出他的合理运输份额的要求。如果我们想反对那种破坏性的竞争,就没有别的办法。没人能指责我们。”
艾迪·威勒斯想,他的努力已经到了他的胸口和太阳穴所能承受的压力的极限;他想把这件事讲清楚一次,而且他觉得,这事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除非自己的表达方式有问题,否则不会有其他原因妨碍塔格特对此的理解。因此,他尽了很大的努力,但依旧徒劳,如同他们以往的所有讨论都以他的失败告终一样;无论他说什么,他们似乎从来不是在说同一件事情。
“吉姆,你在说什么?如果铁路垮掉了,即使没人指责我们,又有什么用?”
詹姆斯·塔格特笑了笑,淡淡的,带着愉悦和冰冷。“很感人,艾迪,”他说,“你对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投入——非常感人。如果你不小心的话,就真的会变成一个世袭的奴隶了。”
“我本来就是,吉姆。”
“不过,我可以问一下吗?你的工作是和我讨论这些事情吗?”
“不是。”
“那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有各种管理部门?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报告给相关的人?你怎么不到我亲爱的妹妹那儿哭诉去?”
“是这样,吉姆,我知道轮不到我和你说这些。可是,我不明白发生的这一切,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顾问告诉了你什么,或者他们为什么不能让你明白这一切。因此,我觉得我要试着自己来告诉你。”
“我珍视我们童年的情谊,艾迪。但是,你认为这就可以让你不打招呼就随时走进这里吗?想一想你的级别,难道你不应该记住我是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总裁么?”
这次是白费了。艾迪·威勒斯像往常一样看着他,没有受到伤害,只是疑惑地问道:“那么你不打算对里约诺特铁路做什么了?”
“我没这么说过,我根本就没这么说过。”塔格特正看着地图上艾尔帕索以南的那条红线,“只要等圣塞巴斯蒂安矿一开动,我们的墨西哥支线也还清了债务——”
“别说这个了,吉姆。”
塔格特转过身来,被艾迪声音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恨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知道怎么了。你妹妹说——”
“让我妹妹见鬼去吧!”詹姆斯·塔格特说。
艾迪·威勒斯一动不动。他没有回答,站在那里凝视着前方。但是,他对詹姆斯·塔格特和办公室里的一切视而不见。
片刻后,他鞠躬退了出来。
下午,詹姆斯·塔格特的随从人员正在关灯,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但随从主管珀普·哈普尔依然坐在他的桌前,拧着一台被拆了一半的打字机的横杆。公司里所有的人都有这样一个印象:珀普·哈普尔就生在那个角落的那张桌子前,而且从来不想离开。从詹姆斯·塔格特的父亲那时起,他就是随从主管了。
当艾迪·威勒斯从总裁办公室走出来时,珀普·哈普尔瞥了他一眼。这一眼是缓缓的,意味深长的,似乎在说他知道艾迪来到大楼的这个角落就意味着铁路有麻烦,知道此行毫无结果,而且他对他所知道的这些无动于衷。艾迪曾经在街角那个流浪者眼中看到过这种带着讥讽的无动于衷。
“嘿,艾迪,知道哪儿能买到羊毛汗衫吗?”他问道,“满城都找遍了,哪儿都没有。”
“我不知道,”艾迪停下来,说,“干吗问我?”
“我谁都问,没准有人会告诉我。”
艾迪不安地看着这张空洞而衰老的脸,以及他头上的白发。
“这个关节受寒了,”珀普·哈普尔说,“今年冬天会更冷。”
“你在干吗?”艾迪指着被拆散的打字机问。
“这鬼东西又坏了。送去修也没用,上次他们用了三个月才修好。也许我能鼓捣好它,但估计顶不了多久了。”他把拳头放在键盘上,“老伙计,你该进废品堆了,用不了多久了。”
艾迪吃了一惊,这正是他一直在极力回忆的那句话:用不了多久了。不过,他已经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记起这句话。
“没用了,艾迪。”珀普·哈普尔说。
“什么没用了?”
“没什么,随便什么。”
“怎么了,珀普?”
“我不会再去申请一台新的打字机,新的是用锡做的。等老机器没了,就不再有人打字了。今天早晨地铁里有起事故,车闸失灵了。你应该回家去,艾迪,打开收音机听一听好的舞曲台。把它忘掉吧,孩子,你的问题就是你没有个爱好。有人又偷了灯泡,就从我住的地方下面的楼梯那儿。我胸口痛,今天早上买不到任何止咳药,我们街角的那家药店上周倒闭了。得克萨斯西部铁路上个月倒闭了。他们昨天因为临时修路关闭了皇后堡大桥。唉,有什么用?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坐在火车车厢的窗前,向后仰着头,一条腿伸出去,搭在对面的空座位上。窗框随着运行的节奏摇动,窗玻璃悬挂在空旷的黑暗之中,不时,点点的灯光如同明亮的条纹划过车窗。
她的腿被包裹在紧绷的闪亮丝袜里,修长的线条笔直地经过弓起的脚背,停在高跟鞋内的足尖。这种女性的优雅似乎并不属于充满灰尘的车厢,与她浑身上下也极不协调。她穿着一件虽然曾经价格不菲、此刻却已松垮走形的驼毛大衣,随意地包裹着她那瘦削而紧张的身体。衣领竖起,碰到她帽子的斜边。一袭快要及肩的褐发垂在脑后。她的脸瘦削而有棱角,嘴部轮廓分明,富有肉感,紧紧地闭着。她的手始终在衣袋里,姿势僵硬,没有女人的温柔,似乎她讨厌固定不动,似乎她对自己的身体,一个女性的身体,毫无意识。
她在坐着听音乐,这是一首胜利的交响曲。音符汹涌着升高,不仅是在表现上升,它们本身就是上升,它们是向上的本质和形式,把人类的每一个以向上为动力的行为和思想都体现了出来。它是突然迸发的声音,冲破黑暗,广播四方。它有着释放的自由和目的的严谨,把空间荡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不受羁绊的努力的快乐。声音中只有一个微弱的回音在表达音乐所摆脱的那一事物,其余的都在表达发现没有丑恶和痛苦,而且从来就不必有时的那种惊奇。它是一首宽广无际的救赎之歌。
她想:只是那么几个瞬间——在它继续时——可以彻底放弃,忘掉一切,听任你自己去感受。她想:去吧,放下束缚,就是这样。
在她心底的某个边缘,在音乐后面,她听到了火车车轮的声音。它们以均匀的节奏敲打着,每到第四下都敲出一个重音,好像在有意强调着一个目的。因为听到了车轮声,所以她便放松了。她边听交响曲边想:这就是车轮必须保持转动的原因,这就是它们要去的地方。
她以前从未听过这首交响曲,但知道它是理查德·哈利写的。她听得出那种激烈和极度的紧张,听得出主旋律的风格。在人们不再写歌的年代,这是一首清澈、精妙的曲子……她坐在那儿,仰望着车厢顶部,却视若无睹,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听一首完整的交响曲,抑或只是一段主旋律,也许,她是在听自己心中的交响曲。
她隐约想到,理查德·哈利的所有作品中都预示般地回响着这段主旋律,并贯穿在他漫长的挣扎中——直至中年,名利从天而降并击倒了他,而这——她一边继续听着交响曲一边想——就是他奋斗的目标。她记起了他的音乐中带有暗示的内容和承诺性的乐句,旋律中断断续续的、有了开头却不能如愿以偿的音符。理查德·哈利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他……她一下子端坐起来,理查德·哈利是什么时候写的这部作品呢?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第一次开始纳闷这音乐从何而来。
几步以外的车厢尽头,一名司闸员正在调节空调的控制装置。他很年轻,有着一头金发。他吹的口哨,正是这首交响曲的主旋律。她意识到他已经吹了有一阵子,那正是她刚才所听到的一切。
她怀疑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高声问道:“请告诉我你吹的是什么?”
那小伙子向她转过身来,一个直视过来的眼神和她相遇,她看到了一抹坦荡、热情的笑容,似乎他正在与朋友分享着信心。她喜欢他的脸——线条结实硬朗,没有她已经习惯从别人脸上看到的那种让面部走形的松弛肌肉。
“是哈利的协奏曲。”他笑着回答。
“是哪一首?”
“第五。”
她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地缓缓说:“理查德·哈利只写过四首协奏曲。”
小伙子的笑容消失了,就像她刚才一样,似乎猛然间惊醒,回到了现实。如同快门被猛然按下,只留下一张没有表情、毫无人气、漠然而空洞的面孔。
“对,是的。”他说,“我错了,我搞错了。”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
“是我在什么地方听到的。”
“什么?”
“我不知道。”
“你在哪儿听到的?”
“记不得了。”
她无望地停止了问话。他转过身去,也不再有兴致。
“它听上去像是一段哈利的主旋律,”她说,“但是,我清楚他谱的每个音符,他从没写过这个。”
小伙子转回来面对着她,脸上除了一丝淡淡的专注,依旧没有表情。他问:“你喜欢理查德·哈利的音乐?”
“是的,”她说,“非常喜欢。”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似乎在犹豫,然后走开了。她看着他干活时熟练的动作。他只是闷头干着。
她已经两个晚上没合眼了,可是,她不能让自己入睡。有太多的问题要考虑,时间已经不多了:火车一大早就会抵达纽约。她需要时间,但她希望火车能够再快些。不过,这是塔格特彗星号——全国最快的列车。
她尽量去思考,但音乐依旧萦绕在心中,总是能听到,是饱满的和声,如同某种执拗的脚步,无法停下来。她恼怒地摇晃着脑袋,一把拽下帽子,点燃了一根烟。
不能睡,她想,她要坚持到明天晚上……车轮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她对它们已经熟悉得可以充耳不闻,但这声音却成了她身体里的一种安详……熄灭香烟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还需要一根,不过,她想还是等一分钟,就几分钟,然后再去点燃它……
她睡了过去,然后突然惊醒,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车轮停了下来。在夜晚幽蓝的灯光下,车厢无声地停在那儿,影子模糊。她瞧了一眼手表:不该停车啊。她向窗外望去,列车静静地停在空旷的原野之中。
她听到有人在过道另一侧的座位上移动着,便问:“我们停下有多久了?”
一个男人的漠不关心的声音回答道:“大约一个小时。”
那个睡眼蒙眬的男人吃惊地看着她,因为她一跃而起,冲向了车门。
外面,是寒冷的风,和空旷的天空下空旷的大地。她听到野草在黑暗中瑟瑟作响。远处,她看见了站在机车旁的人们的身影,在他们上方,一盏红色信号灯高挂在夜空。
她迅速走过一排排静止的车轮,向他们走去。没人注意到她走过来。车组人员和几个乘客聚在红灯下,他们已经不再说话,似乎只是在平静中等待着。
“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司机惊愕地转过身。她的问话听上去像是命令,不是乘客那种业余的好奇。她站在那儿,手揣在口袋里,衣领竖起,在寒风的吹打下,几绺头发在面前飞扬。
“红灯,女士。”他说,用大拇指向上指着。
“亮了有多久?”
“一个小时。”
“我们不是在主轨上,对不对?”
“没错。”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列车长开口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被赶到副线上,那个切换装置有问题,而这个东西彻底坏了。”他冲红灯扬扬头。“我看那个信号灯是不会变了,我觉得它是爆了。”
“那你们在干什么?”
“等着它变。”
她又惊又怒,还没说话,司炉工窃笑着说:“上星期,大西洋南方的那个什么特别破烂儿被晾在副线上两个小时——就是出了错。”
“这是塔格特彗星号,”她说,“彗星号从来没晚点过。”
“这是全国唯一没有晚点过的了。”司机说。
“总会有第一次的。”司炉工说。
“这位女士,你不懂铁路。”一个乘客说,“全国上下的信号系统和调度员是最不值钱的。”
她没有扭头搭理那个乘客,而是对司机说:“如果你知道那个信号灯坏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喜欢她那种权威的语气,也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自然。她看上去很年轻,只能从她的嘴和眼睛看出她已经三十多岁了。那深褐色的眼睛直率而令人不安,似乎能穿过不合理的东西,看透一切。那张面孔隐约有点熟悉,但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女士,我可不想把脖子伸出去。”
“他的意思是,”司炉工说,“我们的职责是等候命令。”
“你的工作是开这辆火车。”
“但不能闯红灯。如果信号灯叫停,我们就得停。”
“红灯意味着危险,女士。”那名乘客说道。
“我们不会去冒险,”司机说,“如果我们动了,无论是谁该负责,他都会把责任推给我们。所以,除非有人让我们走,否则我们就停在这里。”
“那如果没人这么做呢?”
“迟早会有人的。”
“你建议等多久?”
司机耸了耸肩膀,“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是说,”司炉工解释道,“不要问没人能回答的问题。”
她看了看红灯和浸没在远方未知黑暗里的铁轨。
她说:“小心开到下一个信号处,如果那里正常,上主轨道,然后在第一个开门的办公室停下。”
“哦?谁说的?”
“我说的。”
“你是谁?”
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停顿,她被这个没有料到的问题惊呆了。可是,当司机靠近看了看她的脸后,便在她回答的同时,用力地喘了口气,“我的天啊!”
她并没有不悦,只是像一个很少听到这个问题的人那样,回答道:“达格妮·塔格特。”
“那,我就——”司炉工说道,然后他们全都不出声了。
她还是以同样自然而然的权威语气继续说道:“开到主轨道上,然后停在第一个开门的办公室等我。”
“是,塔格特小姐。”
“你们必须把时间赶回来,用天亮前剩下的时间,保证彗星号正点。”
“是,塔格特小姐。”
她正转身要走,司机问:“如果出了任何问题,你会负责吗,塔格特小姐?”
“我会。”
列车长一路跟着她,向她的车厢走去。他不知所措地说着:“可是……就这么一张普通的坐票吗,塔格特小姐?怎么会呢?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她随和地一笑:“没时间讲究了。我自己的车厢挂在了从芝加哥开出的22号车上,但我在克里夫兰下了车——而22号车要晚点了,我就没让它等,坐了后来的彗星号,那会儿已经没有卧铺了。”
列车长摇着头:“你哥哥——他可不会坐普通座。”
她笑起来:“是呀,他才不会。”
机车旁的人们看着她走过去,那个年轻的司闸员也在其中。他指着她的背影,问:“她是谁?”
“那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管理者,”司机的语气里透出由衷的尊敬,“负责运营的副总裁。”
当列车猛地向前一晃,汽笛声消散在原野上空时,她坐在窗前,点燃了另一根烟,心想:像这样的漏洞,在全国随时随地可以碰到。不过,她感觉不到生气或焦虑,她没时间感觉。
这只是等待处理的又一件事情。她知道,俄亥俄分公司的那个负责人根本就不行,可他是詹姆斯·塔格特的朋友。她以前之所以没有坚持撤掉他,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人选。奇怪的是,合适的人太难找了。不过,她必须撤掉他,她想,而且她会把这个职位交给欧文·凯洛格,纽约塔格特车站的经理助理之一,一位年轻的工程师,干得很出色;实际上是欧文·凯洛格在管理这个车站。她观察他的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同采钻人在毫无希望的荒野上那样,她一直在寻找能力的火花。凯洛格做一个分公司的负责人还太年轻,她曾经想再等一年。但是已经没时间等下去了,她一回去就得跟他谈。
窗外,依稀可辨的大地现在移动得更快了,不断融合成一道灰霭。经过大脑里枯燥的计算,她发现还是有时间去感受些什么的:那便是艰苦而令人振奋的行动的快感。
伴随着空气中的第一声汽笛,彗星号钻进了纽约城地下的塔格特车站隧道。达格妮·塔格特坐直了身体。火车驶入地下时,她总是能感觉到那种迫切感、希望感和神秘的兴奋。就好像平时存在的一切都是用劣质色彩印出的丑陋的照片,而这则是锋利的寥寥几笔构成的素描,使事物看起来干净、重要——而且值得去做。
她看着隧道流向身后:光光的混凝土墙壁,一堆管线,网状的铁轨延伸到黑洞之中,里面挂着的红灯绿灯像是远处滴落的颜色。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没有什么可以用来稀释一切,因此,人们可以去赞赏这种纯粹的目的,以及实现它的绝妙创造力。想到此时就在头顶的塔格特大楼,高耸入云,她想,这些是大楼的根,空心的根,在地下交织,供养着这座城市。
车停下来之后,她下了车,听到脚下高跟鞋踩到水泥地的声响,她感到轻快、欢欣鼓舞、跃跃欲试。她迈开步子,走得飞快,好像脚步的速度可以感染她接触到的一切。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用口哨吹着一支曲子——正是哈利《第五协奏曲》的主旋律。
她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于是转过身去。那个年轻的司闸员正站在那里盯着她。
她坐在詹姆斯·塔格特办公桌对面那张宽大椅子的扶手上,敞开的大衣下面,是发皱的旅行套装。艾迪·威勒斯坐在房间另一边,不时做着记录。他的职务是主管运营的副总裁特别助理,主要的职责就是把她从浪费时间的琐事中解放出来。她要求他出席这种会谈,这样,她随后就不用再向他做任何解释。詹姆斯·塔格特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脑袋缩在肩膀里。
“里约诺特铁路是彻头彻尾的垃圾,”她说道,“比我想的还要糟,但我们要挽救它。”
“当然。”詹姆斯·塔格特说。
“部分钢轨还可以凑合用,不过没多少,也用不了多久。我们要开始在山区路段铺设新轨,从科罗拉多开始。我们要在两个月之内拿到新钢轨。”
“噢,沃伦·伯伊勒说过他会——”
“我已经从里尔登钢铁那里订了钢轨。”
艾迪·威勒斯发出了轻微但抑制不住的声音,那是他被压抑的欢呼的愿望。
詹姆斯·塔格特没有立即回答。“达格妮,你怎么不好好坐在椅子上?”他终于说话了,语气大为不悦,“没人这样开会。”
“我这样开。”
她在等待。他的眼睛避开了她的视线,问道:“你是说你已经从里尔登订了钢轨?”
“昨天晚上。我从克里夫兰给他打了电话。”
“但董事会还没有授权此事,我还没有授权此事,你还没征求过我的意见。”
她探身过去,抓起他桌上的话筒,递给了他:“打电话给里尔登,把它取消。”
詹姆斯·塔格特坐回到椅子里。“我没这么说,”他恼怒地回答,“我根本没这么说。”
“那就这样了?”
“我也没这么说。”
她转过身,“艾迪,让他们起草和里尔登钢铁的合同,吉姆会签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扔给了艾迪,“这是数目和条款”。
塔格特说:“但董事会还没——”
“董事会与此事无关。他们十三个月前就授权你买钢轨了,从哪儿买是你的事。”
“在做这样的决定前不给董事会发表意见的机会,我觉得不妥。而且,我觉得我不该承担这个责任。”
“我来承担好了。”
“那费用——”
“里尔登的价格要比沃伦·伯伊勒联合钢铁的便宜。”
“好吧,那沃伦·伯伊勒怎么办?”
“我已经取消了合同,我们六个月前就有权取消合同了。”
“你什么时候取消的?”
“昨天。”
“可是他没打电话给我确认这件事。”
“他不会打的。”
塔格特坐在那里,低头盯着办公桌。她搞不懂他为什么讨厌和里尔登打交道,为什么他的厌恶又是如此的奇怪和躲躲闪闪。自从里尔登的第一个炼钢炉生火那天起,里尔登钢铁就成了塔格特泛陆运输的主要供应商。当时还是他们的父亲在做铁路总裁,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十年来,他们的大多数钢轨都是来自里尔登钢铁。在全国,能够按合同准时、保质地供货的公司不多,里尔登是其中一家。达格妮想,如果她疯了,她会觉得她哥哥讨厌和里尔登打交道是因为里尔登的绝对高效。但她不会这么认为,因为她觉得这毫无道理。
“这不公平。”詹姆斯·塔格特说。
“什么不公平?”
“我们总是把生意给里尔登。在我看来,我们也应该给其他人机会。里尔登不需要我们,他已经够大了。我们应该帮助更小的企业发展。否则,我们只是在鼓励垄断。”
“别扯那些没用的,吉姆。”
“为什么我们总是从里尔登那里拿货?”
“因为我们总能从他们那里拿到。”
“我不喜欢亨利·里尔登。”
“我喜欢。但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需要铁轨,只有他能给我们。”
“人的因素是很重要的,你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人的因素。”
“我们是在说挽救铁路的事,吉姆。”
“是啊,当然了,不过,你还是没有意识到人的因素。”
“是的,我没有。”
“如果我们给里尔登这么大一笔钢轨的订单——”
“不是钢,是里尔登合金。”
她一向是避免流露个人情绪的,但看到塔格特脸上的表情时,她却忍不住破了例,大笑起来。
里尔登合金是一种新型合金材料,是里尔登经过十年试验后制造出来的。他最近才把它投入市场,连一个用户、一个订单都还没有。
塔格特无法理解达格妮从大笑到声音骤然冰冷而尖厉的转变。“省省吧,吉姆,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以前没人用过,没人认可里尔登合金,没人感兴趣,没人想要。然而,我们的铁轨就要用里尔登合金。”
“但是……”塔格特说,“但是……但是以前从来没有人用过!”
他满足地看到,在恼怒面前,她不吭声了。他喜欢观察情绪,它们就像沿着人们未知性格的黑暗处串起的红灯笼,标记出一个个易受攻击的点。不过,人为何会对一种金属合金产生私人的情绪,这种情绪又表明了什么,这对他来说难以理解,因此,他的发现对他没有丝毫的用处。
“铸造业权威的一致意见,”他说道,“似乎是对里尔登合金高度怀疑,竞争——”
“免了吧,吉姆。”
“那,你听谁的意见?”
“我不是来听意见的。”
“你依据什么?”
“判断。”
“那么,你听取谁的判断?”
“我的。”
“但你征询过谁?”
“没人。”
“那你究竟对里尔登合金知道些什么?”
“它是市场上有史以来最好的产品。”
“为什么?”
“因为它比钢更强硬,比钢更便宜,比现有的任何大块金属都更耐用。”
“可这是谁说的?”
“吉姆,我在大学学的是工程。我看得出来。”
“你看到了什么?”
“里尔登的配方公式和他让我看的试验。”
“好吧,如果真是好东西,就会有人用的,但没人用过。”他看到了愤怒,一闪而过,便紧张地继续说,“你怎么知道它是好东西,你怎么能肯定?你怎么能决定?”
“有人决定这类事情?吉姆,谁呀?”
“我是说,我不认为我们非得是第一个,坚决不。”
“你还想不想挽救里约诺特铁路?”他没回答。“如果负担得起,我会把整条线的每根铁轨都拆了,换上里尔登合金。任何一处都坚持不了多久了,全都需要换。但是,我们负担不起。我们得先从一个坏窟窿里爬出来。你还想不想让我们跨过这道坎儿?”
“我们还是全国最好的铁路。其他的更糟。”
“那么,你是不是想让我们继续待在窟窿里?”
“我没那么说!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过分简单化呢?你如果担心钱,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把它浪费在里约诺特铁路上,凤凰-杜兰戈已经把我们那里的生意抢光了。为什么在眼睁睁地看着对手毁掉我们的投资时,还要花钱呢?”
“因为凤凰-杜兰戈铁路很好,但我想让里约诺特铁路比它更好;因为如果必要的话,我要打垮凤凰-杜兰戈——只是没这个必要,因为科罗拉多的市场足够让两三家铁路一起发财;因为我要把系统抵押出去,在艾利斯·威特附近的每个区域都建立一条支线。”
“我简直受够了听到艾利斯·威特的名字了。”
他不喜欢她的眼睛转动着看他的样子,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她一会儿。
“我不认为有什么必要马上采取行动。”他说,似乎受到了冒犯,“你认为是什么引起了塔格特泛陆运输目前的恐慌?”
“你的政策导致的后果,吉姆。”
“什么政策?”
“用十三个月在联合钢铁身上进行的尝试,是其中一个;你在墨西哥的灾难,是另一个。”
“董事会通过了联合钢铁的合同,”他急忙分辩道,“董事会投票要建圣塞巴斯蒂安铁路。另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用灾难这个词。”
“因为,现在墨西哥政府随时都会把你的铁路收归国有。”
“那是撒谎!”他几乎尖叫起来,“纯粹是恶毒的谣言!我是凭非常可靠的政府内部消息——”
“别显得那么害怕,吉姆。”她轻蔑地说。
他没有回答。
“现在对此惊慌失措没有任何用处。”她说道,“我们能做的是尽力缓冲这个打击。这会是一个很惨重的打击。四千万美元的损失很难弥补。但是,塔格特泛陆运输过去抵挡住了许多大风大浪,我会全力使它经受住这一次。”
“我拒绝考虑。我完全拒绝考虑圣塞巴斯蒂安铁路国有化的可能性!”
“行啊,那就别考虑。”
她不说话了。他辩解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急着把机会给艾利斯·威特,同时又认为参与开发此前从未得到过机会的贫困地区是个错误。”
“艾利斯·威特不请求别人给他机会。我也不是在做给机会的生意,我是在管理铁路。”
“在我看来,这种眼光太狭窄了。我想不通我们为什么应该去帮助一个人,而不是整个国家。”
“我对帮助任何人都没兴趣,我想赚钱。”
“这是种不切实际的态度。对利润那种自私的贪婪是过去才有的东西。如今公认的是社会这个整体的利益在任何商业项目中都必须被放在第一位——”
“你还想再兜多久的圈子来逃避这个话题,吉姆?”
“什么话题?”
“里尔登合金的订单。”
他没有回答,坐在那里无声地打量着她。她纤弱的身躯疲惫得几乎就要倒下,靠她平平的肩膀支撑着挺立在那儿,而肩膀则是靠意志的力量在支撑着。几乎没人喜欢她的脸:那张脸太冷了,眼睛太咄咄逼人,没什么能带给她柔和的魅力。但那双漂亮的腿,从他视野正中的椅子扶手上斜搭下来,不禁令他气恼;它们破坏了他的其他判断。
她依旧沉默着,令他不得不开口问道:“你就这么决定买了?一时兴起,在电话上?”
“我六个月前就决定了。我是在等汉克·里尔登做生产的准备。”
“别叫他汉克·里尔登,听起来太粗俗了。”
“其他人都这样称呼他。别转移话题。”
“你为什么非得昨天晚上给他打电话?”
“直到那个时候才找到他。”
“你为什么不等回纽约后,而且——”
“因为我看到了里约诺特铁路。”
“好吧,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把事情提交给董事会,征询最好的——”
“没有时间了。”
“你还没给我机会来形成意见。”
“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意见。我不会和你、你的董事会,或者你的那些学者们去争论。你只要做一个选择,而且是现在。只需要说行还是不行。”
“这是荒唐、粗暴、专制的做法——”
“行还是不行?”
“你的问题就在这里,总是用‘是’或者‘不是’。事情从来不是那么绝对的,没有绝对的事。”
“铁轨,就是绝对的事;我们要或不要,也是。”
她等待着。他没有回答。
“怎么样?”她问。
“你会对此负责吗?”
“我会。”
“那就这样吧,”他说,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自己承担风险。我不会把它取消,但不承诺我会在董事会面前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都行。”
她起身要走。他俯过身子,不愿意结束这次见面,而且是结束得这么果断。
“你当然能认识到,通过这个需要一个很长的程序,”他说这话时几乎充满了希望,“不是那么简单的。”
“哦,当然,”她回答,“我会给你送来详细的报告,艾迪会准备的,而且你是不会看的。艾迪将协助你具体落实。我今晚要去费城见里尔登,我和他有好多事要做。”她补充道:“就这么简单,吉姆。”
在她已经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说话了——而且他说的话似乎莫名其妙:“对你来说是没问题,因为你幸运。别人就做不到了。”
“做什么?”
“别人都是人,他们敏感,不能把一生献给金属和发动机。你是幸运的——从没有什么感觉,你从来就对一切没有任何感觉。”
看着他的时候,她那深褐色的眼睛从惊愕慢慢变为沉静,然后有了一种奇怪的似乎是厌倦的神情,不过在这一刻,那神情远远超出了原有的克制。
“是的,吉姆,”她平静地说,“我想我从来就对一切没有任何感觉。”
艾迪·威勒斯随她来到她的办公室。只要她一回来,他就感到世界变得清朗、简单、容易面对——而且忘掉了他曾有的无形的忧虑。只有他认为,她虽然是女人,但担任这个庞大的铁路世界的执行副总裁是自然而然的。在他十岁的时候,她告诉他自己将来要管理铁路。现在的他,就像那天在林间空地上一样,对此没有一丝惊讶。
走进她的办公室,看到她坐下来翻看他为她留下的备忘录时,他感觉自己好像坐在车里,发动机已经发动,车轮即将前进。
离开她的办公室前,他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汇报:“车站的欧文·凯洛格请我和你定个时间,他要见你。”
她惊讶地抬起头,“真有意思,我原本就要找他来。让他上来,我想见他……艾迪,”她突然补充了一句,“见他之前,让他们替我接通阿雅斯音乐出版公司的阿雅斯的电话。”
“音乐出版公司?”他有点怀疑地重复着。
“是的,我有事要问他。”
当阿雅斯先生用热情而彬彬有礼的声音询问有何可以效劳时,她问道:“你能否告诉我,理查德·哈利是否写了一首新的协奏曲——《第五协奏曲》?”
“《第五协奏曲》,塔格特小姐?当然没有。”
“你确定?”
“非常确定,塔格特小姐。他已经八年没写任何东西了。”
“他还活着吗?”
“当然啦——嗯,我倒是不能肯定。他已经彻底淡出了公共生活——但是,如果他去世的话,我们一定会听到消息的。”
“如果他写了什么,你会知道吗?”
“当然,我们会是头一个知道的。我们出版他所有的作品。不过,他已经停止创作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
欧文·凯洛格进入她的办公室时,她满意地打量着他,很高兴看到自己对于他外貌的模糊记忆是准确的。他的面孔和列车上那个年轻的司闸员有着同样的特质,她可以和这种人打交道。
“坐吧,凯洛格先生。”她说。但他还是在她的桌前垂手而立。
“你曾经要求过,一旦我决定换工作,就要让你知道,塔格特小姐。”他说话了,“所以我来是告诉你,我要辞职。”
她万万没有料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地问:“为什么?”
“个人原因。”
“你在这里不满意?”
“不是。”
“你有了更好的工作?”
“不是。”
“你要去哪家铁路?”
“我不是去任何一家铁路,塔格特小姐。”
“那么你要去做什么工作?”
“我还没决定。”
她有点不安地审视着他。他的神情中没有恶意;他直视着她,回答直接而简练。他说话时就像一个没有任何东西要隐藏或要展示的人,神色中带着礼貌,但没有表情。
“那你为什么希望辞职?”
“是个人原因。”
“你病了?是健康问题?”
“不是。”
“你是要离开纽约?”
“不是。”
“你继承了足够的钱,可以退休了?”
“不是。”
“你还打算继续工作来维持生活?”
“是的。”
“但是,你不想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工作了?”
“不想。”
“这样的话,一定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使你做出了这个决定。是什么事?”
“没有,塔格特小姐。”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有理由想知道。”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塔格特小姐?”
“是的。”
“与我在这里的工作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和我的决定都不相干。”
“你对塔格特泛陆运输没有任何怨言吗?”
“没有。”
“那么,我想你在听到我要给你开出的条件后,也许能重新考虑。”
“很抱歉,塔格特小姐,我不能。”
“我可以告诉你我想说的吗?”
“可以,如果你想的话。”
“你能否相信我,在你请求见我之前,我已经决定要给你这个职位了?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我永远都相信你,塔格特小姐。”
“俄亥俄州分公司的主管,如果你想要的话,这个职位就是你的了。”
他的脸上没有流露任何反应,那些话对他,如同对一个从没听说过铁路的原始人一样,毫无意义。
“我不想要,塔格特小姐。”他回答道。
过了一阵儿,她说话了,声音发紧:“你来列条件吧,凯洛格,自己开个价。我想让你留下来。我可以出的价,比其他铁路开给你的任何条件都要高。”
“我不会去任何一家其他铁路工作。”
“我原本以为你喜欢你的工作。”
这是他的第一个带有感情的迹象,只是略微睁大了一下他的眼睛,并且回答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轻轻的强调:“我喜欢。”
“那就告诉我,说什么才能留住你?”
他不自觉地看着她,显然非常坦诚,似乎这句话起了作用。
“也许,我来这里告诉你我要辞职是不太合适的,塔格特小姐。我知道,你让我告诉你,是想有一个让我还价的机会。所以如果我来了,看起来就像是我打算讲价钱。但我不是。我来只是因为我……我要守信用。”
他话音里的那个停顿像一道闪光告诉她,他是多么在意她对他的兴趣,以及她提出的请求,而且,他的决定并不是轻易做出的。
“凯洛格,我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你吗?”
“没有,塔格特小姐,没有任何东西。”
他转身离去。平生第一次,她感到无助和挫败。
“为什么?”她问道,却不是在问他。
他停住脚步,耸了耸肩,笑了——那一瞬间,他有了生气。那是她所见过的最奇特的笑容:其中有神秘的乐趣、万般的伤心以及无尽的苦楚。他回答道:
“谁是约翰·高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