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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德安孔尼亚家族的巅峰
the Climax of the d'Anconias

艾迪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她首先留意到了他手里紧紧攥着的报纸。她抬头看去,只见他的脸色紧张而茫然。

“达格妮,你很忙吗?”

“怎么?”

“我知道,你不想提起他,但这里有样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她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报纸。

头版的消息说,墨西哥政府在接管了圣塞巴斯蒂安的矿山后,发现它们毫无价值——彻彻底底的分文不值。投入的五年工作和数百万美元全都打了水漂,只留下辛辛苦苦挖掘的空无一物的大洞。少得可怜的铜量根本不值得去开发,那里根本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丰富的金属矿,而且不存在任何会使人上当的迹象。墨西哥政府处于一片愤怒的喧嚣之中,他们正在针对这一发现召开紧急会议,觉得自己是被欺骗了。

艾迪观察着她。他知道达格妮虽然还坐在那儿盯着报纸,实际上早就把那篇报道读完了。他明白自己恐惧的预感是正确的,尽管他也不清楚那篇报道中究竟是什么令他恐惧。

他等待着。她抬起头,没有去看他。她的眼珠一动不动,全神贯注,似乎在努力分辨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他低声说道:“弗兰西斯科再怎么样,再堕落,也不是傻子——我已经不再费力去琢磨了——他不傻,不可能犯这种错。这绝不可能,我不明白。”

“我开始明白了。”

她的身子像打了个激灵般猛地坐直,说道:

“给他住的韦恩·福克兰酒店打电话,告诉那个混蛋,我要见他。”

“达格妮,”他的语气带着伤心和责备,“他可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过去是。”

在黄昏刚刚降临的大街上,她向韦恩·福克兰酒店走去。“他说,你随时都可以去。”艾迪告诉她。第一点灯光从云层下面高高的窗户中透了出来,摩天大厦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灯塔,向不再有航船的空旷海面送出微弱的、奄奄一息的信号。几片雪花从空荡的店铺那黑暗的窗户旁飘过,融进人行道的泥土里。一串红灯穿过街道,消失在阴沉的远方。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奔跑,她觉得应该奔跑,不,不是在这条街上,而是在炽热的阳光里的绿色山边,在塔格特山庄的脚下,紧靠着哈德逊河的路上。每当艾迪喊“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就会那样奔跑。两人一起朝着山下的路上开来的汽车冲下去。

在他们的童年时代,他是唯一一个每次到来都会引起轰动的客人,那是他们的生活中最轰动的事情。跑着去迎接他已经成为他们三个人比赛的一部分。在离那条路还剩一半远的地方,山边有一棵桦树,达格妮和艾迪总是想赶在弗兰西斯科开足马力上山同他们会合之前,拼命跑到那棵树旁。在每一个夏天他到来的日子里,他们从没能赶在他前面跑到那棵桦树旁,每次都是弗兰西斯科抢先一步赶到并且超过它很远以后,他们才到。弗兰西斯科总是赢,就像他总是能赢得所有的东西一样。

他的父母是塔格特家的老朋友。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从小就在周游世界的旅行中长大,据说,他父亲希望他把整个世界视为他今后的地盘。达格妮和艾迪从不清楚他是在哪里度过冬天的,但每年的夏天,他都会在一位严厉的南美家庭教师的带领下来塔格特山庄住上一个月。

弗兰西斯科觉得选择塔格特家的孩子做他的伙伴再自然不过了:他们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王冠的继承人,正如他是德安孔尼亚铜业的继承者一样。“我们是这个世界仅存的贵族——金钱的贵族,”他十四岁的时候,曾这样对达格妮说过,“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假如人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的话,可是他们不明白。”

他有他自己的等级制度:对他来说,塔格特的孩子并不是吉姆和达格妮,而是达格妮和艾迪。他很少主动去留意吉姆的存在。艾迪曾问过他:“弗兰西斯科,你是那种很高层的贵族,对不对?”他回答说:“还不是。我的家族所以能延续这么久,是因为我们当中没人可以把自己当成天生的德安孔尼亚,我们是要努力成为一个德安孔尼亚。”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好像是希望那声音能够穿透听者的脸,能够让听者恍若加冕。

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亚,他的祖先,在几百年前就离开了西班牙,那时西班牙还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而他是当时西班牙最显赫的人物之一。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不同意他的思想,并在法庭宴会上要求他改变。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亚用酒杯里的葡萄酒泼了那个大人一脸,然后在被抓住前逃掉了。他抛下了他的财富、他的财产、他的大理石宫殿,还有他心爱的姑娘——漂洋过海,去了一个新的世界。

他在阿根廷的第一处房产是坐落在安第斯山脚下的一间简陋的木屋。火热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钉在木屋门板上的德安孔尼亚家族的银色族徽,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亚则在他的第一个矿里挖铜。他手持锤子,每天从日出到天黑,成年累月地敲打着岩石,帮忙的只有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从他们祖国的军队中跑出来的流亡者、监狱的逃犯,以及饥饿的印第安人。

离开西班牙十五年后,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亚派人去接他心爱的姑娘,她也一直在等待着他。她到来的时候,看见了那枚银色的族徽高悬在一座大理石宫殿的入口处,看见了宏伟山庄里的花园,还有远方山上一个个满是红色矿石的矿坑。他抱着她进了家门,看上去,他比她上次见到时还要年轻。

“我的祖辈和你的祖辈们,”弗兰西斯科告诉达格妮,“一定会很喜欢对方的。”

童年的达格妮一直生活在未来之中——在那个她渴望发现的世界,她不必再有轻蔑或厌烦的感觉。不过,她每年都会有自由自在的一个月,在这一个月当中,她可以生活在现在。当她奔跑着冲下山迎接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时,便是从监狱中的释放。

“嗨,鼻涕虫!”

“嗨,费斯科!”

起初,他们都恨极了自己的绰号。她曾经生气地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鼻涕虫’的意思是火车头炉膛里的大火。”“你从哪里知道的?”“从站在塔格特铁轨旁边的那位先生那儿。”他讲五种语言,英文说得不带一点口音,是那种准确、有教养,又故意夹杂着俚语的英文。作为报复,她叫他费斯科。他大笑着,既开心又有点恼火,“如果你们这些野人非得糟蹋你们这座伟大城市的名字,至少别糟蹋到我头上来呀。”不过,他们慢慢地都喜欢上了他们的绰号。

那是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二个夏季开始的,当时他十二岁,她十岁。那个夏天,费斯科每天清晨都会失踪,没人能发现其中的缘故。他天还不亮的时候就骑车跑掉,然后按时回到露台,坐在午餐用的白色水晶餐具前。他很有礼貌,非常准时,装得有点儿过于无辜的样子。达格妮和艾迪问他的时候,他大笑着拒绝回答。在一个凉意袭人、天刚蒙蒙亮的清晨,他们曾想跟踪他,但最后只得放弃。如果他不想被人跟踪的话,没人盯得住他。

过了一阵子,塔格特夫人开始担心起来,决定搞清楚。她一直没弄明白他是怎么绕过了童工法去工作的:他与调度员私下谈好,负责在距此十英里处、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一个站点跑腿。那个调度员被塔格特夫人的亲自登门拜访惊呆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替他跑腿的居然是塔格特家的客人。当地铁路的员工们都管这孩子叫弗兰克,而塔格特夫人也不愿意把他的全名告诉他们,只是说他的工作没有得到父母许可,必须立即停止。那个调度员很不愿意让他走,说弗兰克是他们用过的最好的一个跑腿的。“我非常想留下他,也许我们可以跟他的父母做个交易?”他请求说。“恐怕不行。”塔格特夫人含糊地搪塞过去。

“弗兰西斯科,”她在回家的路上问,“如果你父亲知道的话,他会怎么说?”

“我父亲会问我活儿干得好不好。他就想知道这个。”

“行了,我可是认真的。”

弗兰西斯科非常得体地看着她,他的彬彬有礼出自几个世纪积淀下来的教养和礼仪熏陶,但他眼里的某种东西令她对他的礼貌有所怀疑。“去年冬天,”他回答说,“我在一艘运送德安孔尼亚铜矿产品的货轮上当服务生。我父亲找了我三个月,但我回来后,他就是那样问的。”

“这么说,你的冬天就都是这么过来的了?”吉姆·塔格特插嘴道。吉姆的笑里有种胜利的味道,是找到了让他感到轻蔑的理由的胜利。

“那是去年冬天,”弗兰西斯科愉快地说,语调还是一样的天真和随意,“前年冬天我是在马德里过的,在阿尔巴公爵的家里。”

“你为什么想在铁路工作?”达格妮问道。

他们站住,互相看着对方: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敬慕,他的则是捉弄,但那不是恶意的捉弄——而是含笑的致意。

“去尝尝那是什么滋味,鼻涕虫,”他回答说,“还有就是让你知道,我在你之前就已经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工作过了。”

达格妮和艾迪利用冬天去学一些新的花样,希望能让弗兰西斯科吃惊,并且能赢他一次,却从来没成功过。他们给他一种他没玩过的游戏,告诉他如何用球棒去击球,他盯着他们看了几分钟,然后说:“我觉得我明白了,让我试试。”他用球棒把球打得越过整个球场,从另一端的橡树梢上高高地飞了出去。

在吉姆得到一艘汽艇作为生日礼物时,他们全都站在码头上看教练教吉姆驾驶。他们以前谁都没开过汽艇。外形像子弹一样的汽艇,闪着白色的亮光,在水面上笨拙地摇来晃去,留下一长串颤抖的波纹。发动机突突地响着,坐在吉姆身边的教练得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抢过方向盘。吉姆突然莫名其妙地仰头冲着弗兰西斯科大喊:“你觉得你能比我开得好吗?”“我能。”“你试试!”

船靠岸后,上面的两人走下来,弗兰西斯科溜到方向盘后面。“等等,”他对站在岸上的教练说,“让我瞧瞧。”然后,教练还没来得及动,汽艇便像从枪里发射出去一样,蹿向了河中央,他们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船已经闪电般地远去。当它渐渐消失在远处的阳光里时,留在达格妮脑海中的画面上是三条直线:船的尾迹,发动机的轰鸣,以及方向盘后面驾驶者的目标。

她注意到了父亲在看着快艇远去时脸上奇怪的神情。他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看着。她想起以前有一次也见到过他这个样子。那一次,是他在检查弗兰西斯科制作的一个复杂的滑轮系统。当时父亲在教达格妮和艾迪在哈德逊河边的岩石上跳水。十二岁的弗兰西斯科自告奋勇做了一部可以到达岩顶的升降机。他计算用的纸片扔在地上。父亲把它们捡了起来,看了看,问道:“弗兰西斯科,你学了几年代数?”“两年。”“谁教你做的这个?”“哦,那是我琢磨出来的。”她不知道,在她父亲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粗略的偏微分方程式。

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亚的继承人清一色是可以接承衣钵的长子。在家族的传统里,如果哪个继承人死了,那就是家族的耻辱,因为他所继承的德安孔尼亚的财富无法继续增加。随着家族的世代相传,这种辱没门庭的事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位阿根廷的传奇人物曾经说过,德安孔尼亚的一只手具有和圣人一样的魔力——只不过这力量不是用来疗伤,而是用来繁衍。

德安孔尼亚的继承人们都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却发誓要超过他们所有人。仿佛时间的手已经用细网将家族的各种品质一一筛选过,把那些不重要、不连贯、羸弱无力的东西摒弃在外,只留下了纯粹的才智。仿佛这一次,机会成了一个毫无意外的实体。

弗兰西斯科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出色,而且是轻而易举的。他的举止和意识中没有自诩,从不想和谁攀比。他的态度并不是“我能比你做得更好”,而只是“我能做”。他所指的做是做到极致。

无论父亲为他制订的严格教育计划对他的要求多么苛刻,无论被要求去学哪一门功课,弗兰西斯科都可以像消遣一般,轻松地把它掌握。他的父亲对他爱得简直近乎崇拜,却小心地隐藏起来,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是在培养这个才华横溢的家族中的一个旷世奇才,却要隐藏起这份骄傲。

人们说,弗兰西斯科会是德安孔尼亚家族的巅峰。

“我不知道德安孔尼亚家族奉行的是什么样的座右铭,”塔格特夫人曾经说过,“不过我可以肯定,弗兰西斯科会把它变成‘目的是什么’。”这是他对别人建议他去做的任何事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他像火箭一样,不停地在夏季的日子里飞行,但是如果有人在任何时候拦住他,他都能说出他在那个时刻的目的。有两件事情对他来说是绝不可能的:静下来不动,或者毫无目的地瞎跑一气。

“我们找找看”,或者,“我们做做看”,无论干什么,这就是他给达格妮和艾迪的动力,是他唯一的享受方式。

“我能做到。”他在装自己做的升降机时说道。他攀在岩壁上,手臂在熟练的节奏中挥动着,把金属楔钉砸进石缝当中,血滴从他手腕的绷带处渗落,他全然不觉。“不行,我们不能轮换,艾迪,你还太小,用不了锤子。你只管把野草弄走,替我把道路清出来,其余的我来做……什么血?哦,没事,就是昨天割的口子。达格妮,去房子里给我拿一块干净纱布来。”

吉姆在望着他们。他们从不带上他,却常常看到他站在远处,用一种特别强烈的目光注视着弗兰西斯科。

他很少当着弗兰西斯科的面说话,却会嘲弄地笑着挤兑达格妮,“瞧瞧你一直摆出的那副样子,装成一个多有主见的铁女人!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没骨气的破布头儿。你就听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废物的吆喝,简直是恶心。他能随意摆布你,你连一点自尊都没有。看看你一听到他车喇叭响就跑过去等他的德行!你干吗不替他擦皮鞋?”“因为他还没叫我去擦。”她回答说。

在当地,弗兰西斯科能赢得任何一场比赛的任何项目,却从不参加比赛。他完全可以在少年山地俱乐部称霸,他们则迫切地希望把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继承人招收进去,他却一直不理不睬,总是离他们远远的。达格妮和艾迪是他仅有的朋友,他们分不清是谁拥有了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么样,他们都觉得很开心。

他们三人每天早晨出发,进行他们自己的探险。一次,塔格特夫人的朋友、一位年迈的文学教授看到他们在旧车场的废品堆上拆报废的汽车,他停下来,摇着头对弗兰西斯科说:“你这种地位的年轻人应该把时间用在图书馆里,吸取全世界的文化精髓。”“那你觉得我正在干吗?”弗兰西斯科问道。

周围没有工厂,但弗兰西斯科教会了达格妮和艾迪偷乘塔格特的列车去远处的镇子。他们翻过那里的围栏进入工厂院子,或者趴在玻璃门上,像其他小孩看电影那样,看着那些机器。“等我去管德安孔尼亚铜业的时候……”弗兰西斯科会说。他们从来不必对后面的话多加解释,他们都明白彼此的目标和动力。

列车长时不时会抓住他们。接着,远在百英里以外的某个火车站站长就会把电话打给塔格特夫人:“我这里有三个小流浪儿,说他们是——”“是的,”塔格特夫人就会叹息一声,“他们是,请把他们送回来。”

“弗兰西斯科,”当他们一起站在塔格特车站的轨道旁边时,艾迪曾问过他一次,“你几乎跑遍了世界各地,这世上什么是最重要的?”“这个,”弗兰西斯科指着车头前端TT字样的标志,回答道,“我多希望我见过内特·塔格特。”

他注意到了达格妮的目光,没再说什么。但几分钟后,当他们穿过树林,走在一条潮湿的、满是蕨类植物和阳光的小路上时,他说:“达格妮,我永远都会向家族的族徽鞠躬致敬,永远崇拜贵族的标志。我是不是就不该做贵族?我就是对那些虫蛀的小楼和独角兽毫无兴趣。我们这代人的族徽要出现在广告牌上和流行杂志的广告里。”“这是什么意思?”艾迪问。“企业商标,艾迪。”他答道。那年夏天,弗兰西斯科十五岁。

“等我去管德安孔尼亚铜业的时候……”“我正在学习采矿和矿物学,因为我要准备好去管理德安孔尼亚的铜矿……”“我在学电子工程,因为电力公司是德安孔尼亚铜矿的最大客户……”“我要去学哲学,因为我需要用它来保护德安孔尼亚铜矿……”

“是不是除了德安孔尼亚铜矿,其他什么你都不想?”吉姆曾经问过他。

“不想。”

“在我看来,这世上还有其他东西。”

“让别人去想那些东西吧。”

“这难道不是一种自私的态度吗?”

“是的。”

“你追求的是什么?”

“钱。”

“你有的难道还不够吗?”

“我的长辈们在世的时候,每一个都把德安孔尼亚铜矿的产量提高了一成,我打算把它提高一倍。”

“目的是什么?”吉姆讥讽地模仿着弗兰西斯科的声音。

“我死的时候,只希望去天堂——不管它到底是什么样——而且我希望我买得起门票。”

“美德就是门票的价格。”吉姆骄傲地说。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詹姆斯。所以我要准备好,去得到最高尚的美德——我是一个能赚钱的人。”

“任何一个贪污的人都能赚钱。”

“詹姆斯,你应该花点时间去学一学,词语是有确切意思的。”

弗兰西斯科笑了,是带着嘲弄的笑。达格妮看着他俩,突然想到了弗兰西斯科和她哥哥吉姆的不同。他们两个都是在嘲笑,但弗兰西斯科的嘲笑是因为他看得到更伟大的东西,吉姆的嘲笑则似乎是不想让任何东西继续伟大下去。

一天夜里,她跟弗兰西斯科和艾迪坐在林间他们生的篝火旁,她又注意到了弗兰西斯科的笑容里那种特别的味道。火光断续跳跃的光环包围了他们,映着树的躯干和枝条,还有远空的星星。她感到在那光环之外,似乎只有漆黑的空寂和某种暗示,暗示着令人窒息和恐惧的许诺……就像是未来。但她又想到,美好的未来就像是弗兰西斯科的笑容——那里有通向它的钥匙,对于未来的真实目的的预警——就在他那张在松枝下和火光前的脸上——然后,她突然体会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幸福,无法抑制是因为那幸福是如此的丰满,使她找不到其他的方式来形容。她看了眼艾迪,他正在望着弗兰西斯科,并以他特有的安静方式,也感受到了她的体会。

“你为什么喜欢弗兰西斯科呢?”过了几个星期,在弗兰西斯科离开以后,她问艾迪。

艾迪看上去很是诧异,他从没想过这种情感是个问题。他说道:“他使我感到安全。”

她说:“他让我期待兴奋和危险。”

到了下一个夏天,弗兰西斯科十六岁了。那天,她与他单独站在河边的岩顶上,他们俩的短裤和衬衣在爬上来的时候都被磨破了。他们站在那里,俯瞰着下面的哈德逊河。他们听说在晴朗的日子里,能望见远方的纽约。可是他们只能看见河水、天空,以及太阳的光线互相交织生成的一层雾霭。

她跪在一块石头上,向前探出身子,竭力想要捕捉到城市的一些痕迹,风将她的头发吹到了她的眼前。她转头一瞧——发现弗兰西斯科此时没有在看远处:他正站在那里看着她,那眼神很奇怪,专心致志,没有笑意。她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两只手伸开撑在石头上,胳膊紧张地支撑着她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目光让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姿势,察觉到了自己的肩头从磨破的衬衣中露出来,她那修长的、被划破和晒痛的双腿歪放在石头上。她气恼地站起来,离他远了些。她仰起头,眼中的愤恨遇上了他的严厉,断定他的眼神是非难而不怀好意的,却听到自己质问他的声音中带有微笑和挑衅的腔调:

“你喜欢我什么?”

他大笑起来。她则被吓呆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指着远方塔格特车站那边闪亮的铁轨,回答说:“那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那不是我的。”她失望地说。

“我喜欢的就是,那会是你的。”

她笑了,那毫不掩饰的喜悦等于承认了他的胜利。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刚才那样奇怪地看着她,不过,她觉得他是从她的身体和她的内心当中,看到了某种她还无法把握的联系,而它会在将来给予她统治铁路的力量。

他唐突地说了声,“看看我们能不能望见纽约吧!”便猛地一拽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岩石边。她觉得他把她的胳膊拉向他身边的时候,根本没注意他抓住她的样子,这让她和他紧贴着站在一起。太阳的温暖从他腿上的肌肤传递到了她的身上。他们向远方眺望,但除了亮闪闪的雾,什么也看不到。

在弗兰西斯科离开后的那个夏天,她想,他的离开就像是跨越了告别童年的边界:秋天,他就要去上大学了,接着,就要轮到她了。她感到一阵焦躁,里面还夹杂着害怕的激动,似乎她就要跳进一个莫名的危险之中。这就像几年前,她看着他头一个从岩石上跳进哈德逊河,看着他消失在黑沉沉的水中,而她站在那儿,知道他马上就会浮出来,而下一个就要轮到她了。

她驱赶着害怕的感觉,那对于弗兰西斯科而言只不过是又一个精彩表现的机会罢了,他是战无不胜、永不服输的。接着,她想起了几年前听过的一段话。那话挺怪的,怪就怪在尽管她当时并不觉得它有任何意义,却从此记住了。说那话的是位上了年纪的数学教授,是她父亲的朋友,只来过他们的山庄一次。她对他的面孔很有好感。至今她仍记得,有一天傍晚,他坐在暮色弥漫的阳台上,指着花园里的弗兰西斯科对她父亲说:“这孩子太脆弱了,在这个几乎没有用武之地的世界,他可怎么是好?”他的眼里有种异样的伤感。

弗兰西斯科去上的是他父亲早就选好的一所著名美国大学,这就是世界上最享盛誉的学府,位于克利夫兰的帕特里克亨利大学。尽管到纽约只要坐一晚的火车就可以,他却没有在那个冬天来这里看她。他们彼此从不写信,但她知道他会在夏天来这里生活一个月。

那年冬天,她几次感到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忧虑:那位教授的话像是一个她无法解释的警告,不断地在她心里回旋。她不去理睬它。每当想到弗兰西斯科,她都感觉很踏实,相信她又会有一个月的时间去提前面对未来,证明她所看到的未来是真实的,尽管现在围绕着她的一切并非如此。

“嗨,鼻涕虫!”

“嗨,费斯科!”

站在山坡上再次见到他的头一眼,她便突然理解了他们并肩与其他所有人作战的那个世界的本质。在短暂的瞬间,她感觉到了风拍打着棉布裙,在她的膝盖周围飘舞,感觉到了眼睑上的阳光,感觉到了如释重负,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她上升,她必须两脚用力踩住凉鞋下的草地,因为她觉得自己会在风中轻飘飘地飞起。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由和安全感——因为她意识到,她对他生活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从来就不清楚,也永远不需要去了解。老天安排的那个关于机会的世界——关于家庭、餐食、学校、人、漫无目的地背负着无名罪恶感的人的世界——不属于他们,不能改变他,无关紧要。他们俩谈论的,从来都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而是他们想着和要去做的事……她默默地注视着他,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已经存在的,而是我们将要创造的……我们是难以阻止的,你和我……假如我曾想过他们会夺去你,请原谅我的恐惧吧——请原谅我的动摇,他们不会抓住你——我再也不为你害怕了……

他也站住凝视了她一会儿——她从那目光中读到的,不是重逢后的致意,而是一个人在一年里的每天都在想她。这一瞬间实在太过短暂,在她刚刚感觉到、还难以确定的时候,他已经指着身后的桦树,用他们儿时游戏的口气说:

“我希望你能学会跑快点。我总是得等着你。”

“你会等我吗?”她快活地问。

他收敛了笑容,回答道:“永远。”

在他们上山回家的路上,他和艾迪说着话,而她则无声地走在他的身边。她感觉出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沉默,奇特的是,那也是一种新的亲密感。

她没问他大学的事。几天后,她只是问他是否喜欢大学。

“他们现在在教很多胡说八道的东西,”他回答说,“不过,还有一些我喜欢的课。”

“在那儿交了什么朋友吗?”

“两个。”

他只对她说了这些。

吉姆正在纽约的一所大学读他的最后一年。他的求学仿佛让他发现了一件新的武器,给了他一种古怪的、战战兢兢的好斗性格。他曾经无端地在草地中央拦住弗兰西斯科,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强硬口吻说:

“我想你现在到了上大学的年龄,应该学着有点理想了。现在到了你忘掉自私贪婪的时候,好好想想你的社会责任吧,因为我觉得,你所要继承的万贯家产不是给你个人享受的,而是给予那些贫困落后者的一点信心,因为我觉得,只有人类中最低级的那种才无法认识到这一点。”

弗兰西斯科礼貌地回答道:“詹姆斯,冒冒失失地去兜售自己想法的行为并不明智,等你发现这些想法在你的听众那里没有什么价值时,你会感到尴尬的。”

在他们走开时,达格妮问他:“是不是有很多像吉姆这样的人?”

弗兰西斯科笑了起来:“太多了。”

“你在乎吗?”

“不,我不是非要和他们打交道。问这个干吗?”

“因为我觉得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危险的……我不知道……”

“上帝呀,达格妮!你觉得我会害怕吉姆这种东西?”

几天以后,当只有他们二人漫步在河边的树林中时,她问:

“弗兰西斯科,什么是最低级的那种人?”

“没有目标的人。”

她望着挺立在开阔空地前的那些笔直的树干。树林里幽暗、清凉,树林的边缘则被河水反射的炽热而耀眼的阳光笼罩。她很好奇,她怎么能既不去留意身边的景色,同时又享受着眼前的风景?在漫步的时候,她怎么会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的喜悦?她不想去看弗兰西斯科。把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之后,她更能感受到他那真实的存在,好像她对自己的认知是从他那里得来的,正如阳光像是从河水中射出的那样。

“你觉得自己很优秀,对不对?”他问道。

“我一直这么认为。”她头也不回,骄傲地回答。

“那就让我看看你怎样去证实它,看看你能随着塔格特泛陆运输向上升多高。无论你多优秀,我都希望你在每件事上竭尽全力,努力做得更好;在你尽力到达一个目标之后,我希望你开始走向下一个。”

“你怎么就觉得我会在乎向你去证明自己呢?”

“想让我回答吗?”

“不。”她轻声说道,眼睛盯着河的对岸。

她听到他在笑。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生命中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的——除了你能够把你的工作干得多好。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它决定了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人的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他们灌进你喉咙中的所有道义准则,只是骗子们用来榨取人类美德的一堆纸钱。能力的准则才是道德体系的黄金标准。等你长大,就懂我的意思了。”

“我现在就懂,可是……弗兰西斯科,为什么只有你和我才明白这一点呢?”

“你干吗要去在乎其他人?”

“因为我要把事情搞明白,但是关于他们的一些事情我搞不明白。”

“什么?”

“呃,我在学校一直不讨人喜欢,但我不在乎,可现在我找到了理由,是一个简直不可能的理由。他们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做得差,而是因为我做得好;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总拿到班里的最高分。我甚至不用怎么学,一直是拿A。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改变一下,去拿个D,变成学校里最让人喜欢的女孩子?”

弗兰西斯科停下脚步,看着她,扇了她一记耳光。

瞬间,她觉得脚下的大地在摇晃,心中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她知道,她会杀了任何一个动手打她的人,她感到了会使她产生这股力量的暴怒——就像是弗兰西斯科动手时那种暴力的快感,她从自己麻木而火辣的脸颊和嘴角鲜血的味道中也尝到了快感,令她感到痛快的,是她突然理解了他,理解了自己,理解了他的意图。

她稳了稳脚步,控制住眩晕,高高把头昂起,面对着他站定,清醒地意识到一股新的力量。她捉弄似的带着胜利的微笑看着他,感到自己头一次和他平等了。

“我伤你有那么厉害吗?”

他惊呆了,这问题和这笑容不是出自一个孩子的。他回答了:“是的——假如这会让你高兴的话。”

“不错。”

“不许再这么干了,不许再瞎开这种玩笑。”

“别傻了,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呢?”

“等长大后,你就明白你刚才说的话有多恶劣了。”

“我现在就明白。”

他猛然转过身,掏出他的手帕,浸在河水里。“过来。”他命令道。

她向后退,大笑起来:“噢,不,我想就这么留着它,希望它能肿得厉害点,我喜欢。”

他久久凝视着她,慢慢地、非常认真地说:“达格妮,你太好了。”

“我还以为你一直就这么想呢。”她回答的声音傲慢而随意。

回家后,她告诉妈妈,她摔倒在石头上划破了嘴唇。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谎。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保护弗兰西斯科,而是出于一些令她无法否认的原因,她觉得这件事实在是一个太宝贵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

转过年来的夏天,她十六岁。弗兰西斯科来的时候,她起初跑着下山去迎接他,但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见后,停了下来,他们就这样在长长的绿色山坡两端对望了一会儿。是他慢慢地向她走上来,而她则站在原地等待。

他走近的时候,她天真地笑了,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任何比赛和输赢。

“你也许想知道,我在铁路上有了份工作,在洛克戴尔做夜班调度员。”

他哈哈笑着:“好啊,塔格特泛陆运输,现在是一场比赛了,看谁会取得更大的荣誉,是你——为内特·塔格特,还是我——为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亚。”

那年冬天,她把她的生活简化成了最简单的几何图:几条直线——每个白天和每个晚上,往返于城里的工程学院和她工作的洛克戴尔车站——还有她房间里封闭的圆,那个房间到处是发动机的图表、钢铁构造的图纸,以及铁路时刻表。

塔格特夫人看着她的女儿,感到郁闷和困惑。在所有的疏漏中,她不能坐视不管的只有一个:达格妮没有对男人感兴趣的一点迹象,没有任何浪漫的倾向。塔格特夫人不赞成极端行为,并且准备好了在必要时采取矫枉过正的办法来对付。但她发现自己觉得这样更糟糕。她不得不尴尬地承认,十七岁的女儿连一个仰慕者都没有。

“达格妮和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脸上带着忧愁的笑,回答着她那些朋友的好奇,“噢,不,那不是爱情,而是某种跨国的企业联合,他们关心的只有这些。”

一天晚上,塔格特夫人听到詹姆斯在客人面前用一种特别得意的腔调说:“达格妮,尽管你的名字取自内特·塔格特美貌出众的夫人达格妮·塔格特,但你看上去更像内特·塔格特。”达格妮像听到夸奖一样高兴。塔格特夫人简直弄不清楚他们俩是谁让自己更恼火。

塔格特夫人想,自己可能没办法帮女儿形成任何观念了。达格妮只是一个在公寓里匆忙进出的人,瘦瘦的身体裹在竖起领子的皮夹克里,短裙下面有舞蹈女郎一样的长腿。她像男人一样直愣愣地在房间里穿行,但她敏捷、紧张的动作里,有一种特别的、与众不同的女性风度。

塔格特夫人有时会从达格妮的脸上察觉到一种让她说不清楚的神态:那神态远甚于快乐,像是从未被污染的快乐的单纯,这也让她觉得不正常:年轻姑娘的感觉不会迟钝到对生活中的悲伤视而不见。因此她认为,她的女儿太不感性。

“达格妮,”有一次她问道,“你难道不想放松一下,高兴高兴吗?”达格妮疑惑地看着她,回答道:“你觉得我现在正在干吗?”

塔格特夫人决定让自己的女儿在大家面前正式亮相,并为此煞费苦心。她不知道应该向纽约各界介绍一个交际花,还是洛克戴尔车站的夜班调度员,她觉得后者更接近实际情况,而且觉得达格妮肯定会拒绝来这种场合。因此,当达格妮居然像小孩一样带着令人费解的热切同意参加时,她很是吃惊。

看到达格妮为这次舞会准备的打扮时,她再次大吃一惊。那是达格妮第一次穿女性化的衣服——一件带白色蕾丝边的晚礼裙,宽大的裙摆像云彩一样飘浮。看上去,她和塔格特夫人本来以为的样子形成了如此颠倒的反差,像个美女一样,既显得成熟了一些,又比平时更加楚楚动人。她站在镜子前,像内特·塔格特的夫人那样扬着头。

“达格妮,”塔格特夫人嗔怪般地柔声说道,“知道你能变得多漂亮了吗?”

“知道。”达格妮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韦恩·福克兰饭店的宴会厅在塔格特夫人的精心策划下装饰一新,她很有艺术品位,那天晚上的布置也是她的杰作。“达格妮,我想你应该学会去注意一些东西,”她说,“灯光、色彩、鲜花、音乐,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可以被忽略。”“我从没觉得应该忽略它们。”达格妮愉快地答道。塔格特夫人觉得她们之间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点,达格妮正像孩子那样充满感激和信任地看着她。“它们使生活更美好,”塔格特夫人说道,“我要为了你让今晚格外美丽,达格妮。人一生当中的第一次舞会是最浪漫的。”

最令塔格特夫人吃惊的,是她看到达格妮站在灯光下面对着宴会厅。那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有着自信和威严的女人。塔格特夫人羡慕地盯着她。在一个充满随意、讽刺和冷漠的常规的年代,在把自己当作金属而非肉体的人群之中——达格妮的举止看上去不太得体,因为这是几个世纪以前女人出席舞会的方式。那个时候,为了令男人欣赏而展示自己半裸的身体是一种大胆的行为,那只有一种意义,所有人都认为是一种高度的冒险。而这——塔格特夫人微笑着想道——就是那个她认为没有性能力的女孩。她感到如释重负,想到自己是因为这样的发现而获得解脱,她又觉得好笑。

这种解脱感只持续了几个小时。舞会快结束的时候,她在宴会厅的一个角落看到达格妮像骑围墙一样坐在栏杆上,腿在晚礼裙下晃荡着,好像穿着的是休闲裤。她正和两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说着话,脸上露出轻蔑的冷漠。

在坐车回家的路上,达格妮和塔格特夫人全都一言不发。几个小时后,塔格特夫人忽然一时冲动,来到她女儿的房间。达格妮站在窗前,仍然穿着那条白裙,像是一团云朵,支撑着现在看起来过分纤细、肩膀松弛的娇小身躯。窗外的云彩在第一抹晨曦中现出了灰色。

达格妮转过身来的时候,塔格特夫人从她的脸上只看出了困惑的无助。她的面孔依然平静,但里面的什么东西让塔格特夫人觉得,但愿自己从没有希望女儿发现悲伤。

“妈妈,他们是不是觉得正相反?”她问道。

“什么?”塔格特夫人疑惑不解地问。

“就是你说过的那些,灯光和鲜花。他们觉得那些东西能让他们变得浪漫,而不是相反吗?”

“亲爱的,你是什么意思?”

“那儿没有一个人在享受这些,”她的声音没有半点活力,“或者能想到、感受到任何东西。他们走来走去,说的还是到处都在讲的那些无聊的话。我看,他们倒是觉得灯光可以给那些话增色添彩。”

“亲爱的,你太较真了。在宴会上,人不是一定要显得多聪明,只要高兴就好了。”

“怎么高兴?就是蠢得像傻子一样吗?”

“我的意思是,比如,你难道不喜欢见到年轻男人吗?”

“男人?像他们那样的,我可以一起打蒙十个。”

几天后,达格妮坐在洛克戴尔车站里的办公桌前,心情舒畅得像回到家一样。她想起了那次舞会,并对她那次的失望感到可笑和自责。她抬头看去,此时已是春天,窗外的夜色中,新叶已爬上枝头,空气沉静而温暖。她问自己,当初究竟对那次舞会有着什么样的期待,她不知道。但就在此时此地,当她恹恹地伏在破旧的桌子上看着窗外时,又一次感觉到了它:无以名状的渴望,像一股热流在她的体内慢慢涌动。她懒洋洋地趴在桌上,一点也不疲乏,却什么都不想做。

那个夏天,弗兰西斯科来了之后,她告诉了他那次舞会的事情,以及她的失望。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头一次用他看别人时的嘲讽眼神凝视着她,那目光似乎能够看清很多东西。她觉得他从她的言语中,听出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一天晚上,当她早早地离开他时,她又一次看到了他的这种眼神。当时,他们俩单独坐在河边,还有一个小时,她就要去洛克戴尔上班了。天上那一片片似火的晚霞在河水中懒懒地泛着红光。他已经沉默了很久。她猛地站起身,说她必须走了。他没有试着挽留,而是用胳膊肘支着草地,身体仰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似乎在说,他清楚她为什么要走。她又气又急地向山坡上的房子走去,心里在想是什么让她离开。她不知道。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她到现在才弄明白从何而来:因为她心怀期待。

她每天晚上从位于乡村的家开五英里车去洛克戴尔,拂晓时,回来睡上几个小时,然后随着家里的其他人一同起床。她不想睡觉。迎着第一缕晨光更衣上床时,她对即将开始的一天有一种莫名的、按捺不住的、紧张的兴奋。

隔着网球场的球网,她又看到了弗兰西斯科嘲弄的眼神。她想不起那次比赛的开始。他们常在一起打网球,而他总是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决定要赢下这一次。一旦她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就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决定或希望,而是她身体中静静升起的怒火。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赢,不知道为什么这似乎是如此的关键和急迫。她只知道她必须要赢,而且她会赢。

打球似乎很容易,就好像她的想法都消失了,是另一个人的力量在替她打球。她注视着弗兰西斯科的身体——他高大而矫健,手臂被太阳晒成古铜色,在白色衬衫的短袖衬托下更加醒目。看到他灵巧的动作,她有一种高傲的快感,因为这就是她要打败的。所以他每一个老练的动作都成了她的胜利,他身体的出众也就是她身体的获胜。

她感到了筋疲力尽后不断加剧的疼痛——她似乎已经不知道疼,直到突然的剧痛让她顷刻间意识到了身体某一部位的存在,但立刻就被下一个部位的剧痛所代替:她的臂弯——她的肩胛骨——她的臀部,白球衣紧紧贴在了她的身上——她腿上的肌肉,在她跃过去击球时,却不记得她还要落回地上——她的眼皮,在天空变得昏黄时,球像一团扑朔迷离的白色火焰从黑暗中飞来——那细细的拍弦,从她的手腕击出,掠过她的背后,继续挥向空中,把球击向弗兰西斯科的身体……她感到欢欣的喜悦,因为从她身体开始的每一次疼痛都要终结在他的身体里,因为他也像她一样疲惫不堪——她对自己做的,也同样对他做了——这也是他感受到的——这是她逼着他感受到的——她感受到的不是她的疼痛或她的身体,而是他的。

她看着他的面孔,发现他在笑。他望着她,似乎明白这一切。他在打球,却不是为了赢,而是给她出难题——回球刁钻,调动她去跑——放弃得分,看她在反手时扭过身子痛苦不堪的样子——站着不动,让她以为他打不到,在最后一刻随随便便地一挥手,把球有力地击回来,让她无可奈何。她觉得她已经动弹不得,再也动不了了——却奇怪地发现她已经跑到了场地的另一侧,及时地把球打了回去,似乎她要把球打成碎片,似乎她希望那球就是弗兰西斯科的脸。

再打一次,她心想,哪怕下一击会打裂她的手臂……再打一次,哪怕她拼命吸进自己又紧又胀的喉咙里的空气全都停滞不动……接着,她便浑然不觉,忘了疼痛,忘了肌肉,只有一个念头,她必须打败他,看到他筋疲力尽,看到他垮掉,然后,她就可以在下一刻毫无牵挂地死去。

她赢了,也许是他的笑让他输了。他走到网前,把球拍向依然站立不动的她摔过来,扔到了她的脚下,好像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他走出球场,倒在草地上,头压着胳膊,累倒了。

她慢慢地走过来,站在他边上,低头看着伸展在她脚旁的身体,看着他浸透汗水的衣服,以及从他手臂上散落下来的一缕缕头发。他抬起头,目光慢慢地向上移动,经过她的大腿,她的短裤,她的上衣,直到她的眼睛。那是一种嘲弄的目光,像是能看透她的衣服,看透她的内心,而且像是在说,他赢了。

那天晚上,她坐在洛克戴尔的办公桌前,独自在这个陈旧的车站里,望着窗外的夜空。这是她最喜欢的时光,窗户的上半边变亮了,外面的铁轨像模糊闪亮的银丝,从窗户的下端穿过。她关了灯,注视着灯火在万籁俱寂的大地上无声浩渺地闪动。一切都凝固了,连树叶都一动不动,天空渐渐褪去了夜色,茫茫无际,像一片炽热的水面。

这一刻,她的电话都没有响,似乎铁路所有地方的活动都停止了。突然,她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弗兰西斯科走了进来。他从没来过这里,不过见到他并不使她吃惊。

“你这个时候怎么还不睡觉?”她问道。

“我睡不着。”

“你怎么来的?没听到你的汽车声。”

“我走来的。”

过了一阵儿,她才意识到她没有问他来的原因,而且,她不想去问。

他在屋子里转悠着,看了看墙上贴着的客货运单,看了看日历,那上面的图片是塔格特彗星号骄傲地驶向围观的人群。他就像在家里一样随意,似乎他觉得这地方是属于他们俩的,无论他们一起在哪儿,都一直是这种感觉。但是,他好像不想说话,只是问了问她的工作,便陷入了沉默。

外面的灯光亮了,铁道上传来了动静,电话也响了起来。她干着自己的工作,他则坐在角落里,把一条腿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等待着。

她觉得脑子异常清醒,活儿干得飞快。她双手的敏捷和准确令她感到惬意。她全神贯注于电话清脆响亮的铃声,以及火车号、车厢号、订单号的数字当中,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但是,当薄薄的一页纸飘落到地上、她弯腰去捡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完完全全地意识到了那个时刻,意识到了她自己和她的动作。她注意到了她灰色的亚麻裙,她挽得高高的灰色上衣袖口,她伸下去够那页纸的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如人们预料的那样,在喘息中突然停止了跳动。她捡起纸,坐回自己的位置。

天色几乎已经大亮。一列火车没有停顿,驶过了车站。在清爽的晨光里,长长的一溜车厢顶融化成了一条银链,火车似乎浮在地面上,破空而去。车站的地皮抖动着,窗上的玻璃发出阵阵颤响。望着列车飞驰而过,她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她看看弗兰西斯科,他正带着同样的微笑瞧着她。

值白班的人来了以后,她把车站的工作交接了。他们一同出去,走进了清晨的空气。太阳还未升起,但空气似乎已经焕发着光芒。她没有丝毫的倦意,觉得像是刚起床一样。

她走向她的车,但弗兰西斯科说道:“我们走回家吧,过会儿再来取车。”

“好吧。”

她并不觉得走五英里的路有什么,那似乎很自然:对于此时的情境而言很自然,这情境是如此清晰透彻,却和一切分离,虽然如此接近,却可望而不可即,如同明亮的小岛被雾气所环绕。这是在喝醉时才会感到的那种清晰、强烈的真实。

道路一直通向树林,他们离开公路,走上了一条幽深蜿蜒的林间小道。周围没有任何人的痕迹,古老的辙痕里已经长满了野草,时间和空间把人类的一切都淹没在了久远的过去。黎明的雾气仍在地面缭绕,但在树干交错的空隙中,枝头的叶子闪现出一片片亮绿,似乎在照亮着森林。树叶一动也不动。他们独自穿过一片静止的世界,她猛然注意到,他们已经很久没说一句话了。

他们来到了一块空地,这是一片岩石山壁脚下的低洼处。一股溪水淌过草丛,树枝低低地垂向地面,如同绿波流曳的幔帐,潺潺的水声衬出了特别的寂静。远方露出的一线天空使这里显得更加隐秘,前面山顶的一棵树披上了第一缕阳光。

他们停住脚步,看着对方。她知道,只有他这么做了,她才知道他会。他抱住了她,她感到她的唇贴上了他的,她的胳膊疯狂地回应着抓紧了他,她第一次明白了,她是多么渴望他这么做。

她曾闪过短暂的反抗想法和一丝害怕。他坚决地抱着她,用力贴紧她的身体,一只手抚摸着她的乳房,仿佛在她的身体上熟悉着他所拥有的一种亲昵,而这样过分的亲昵并不需要她的认可和同意。她试图挣脱,却只是在他的臂膀里倚了更久,直到看见他的脸颊和笑容,这笑容告诉她,她其实早就点头同意了。她觉得她必须逃开,然而,她却再一次拉下他的头,寻找他的双唇。

她知道害怕是毫无用处的,他会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他主宰着一切,留给她的只有一个选择,也是她最盼望的——服从。她不清楚他的目的,曾经有过的那点儿模糊的概念已经化为乌有,此刻,她已没办法清醒地相信它,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只知道她很害怕——可是,她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喊着向他恳求:别问我——噢,别问我——只管做就是了!

她想撑稳自己的脚,做点反抗,但他的嘴压了她的,他们便一起倒在了地上,嘴唇却始终吻在一起。她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接着,理所当然地,他简单而毫不犹豫地完成了一阵激颤,他们感受到了那短暂的快乐。

他在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中,讲到了这件事对他们两人意味着什么,“我们必须通过彼此来学着做。”她看着躺在身边草地上的他那修长的身体。他穿着黑色的长裤和黑色的衬衣。她的视线停在了紧紧束着那细腰的皮带上,心中涌起一股充满骄傲的激情,为她拥有了他的身体而感到骄傲。她仰面躺着,凝视着天空,不愿动,不愿想,也不愿知道还有今后,此刻即是永恒。

回家后,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成了一笔陌生的财富,珍贵得不容再去沾到睡衣;赤裸的感觉,以及想象着白床单被弗兰西斯科的身体所触碰,令她感到兴奋;她觉得她不该入睡,因为她不想休息并失去她所体验到的最奇妙的疲惫。她头脑中最后想到的,就是她曾经想要表达却无法表达出来的、在一瞬间超越了欢乐的那种情感,那种得到全世界最大祝福的感觉,那种恋爱了并且知道那个人的确存在于这样的世界上的感觉,而她今天所做的,正是表达这一切的方式。这想法是不是最重要的,她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彻底地消除痛苦更重要了。她没有再去权衡自己的结论,而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早晨光线明亮的宁静房间里,睡着了。

那年夏天,她和他约会在树林,在河边僻静的角落,在废弃小屋的地板上,在家中的地下室。只有在这些时候,当她看着他们头顶上的房梁,或者是有节奏地“嗡嗡”运转的空调机钢板,她才开始感觉到了美。她穿着宽松的长裤或者棉布夏裙,但当她站在他的身旁,就有了十足的女人味。她倒在他的臂弯里,任由他摆布,在他带给她的愉悦面前彻底成为俘虏。他教给她各种他能想到的享受快感的方式。一次,他非常直接地对她说:“我们的身体能带给我们这么多的快感,这难道不是很奇妙吗?”他们俩快活而充满着天真,谁都不认为那种快乐是一种罪恶。

他们保守着这个秘密,并不是因为那是犯罪般的羞耻,而是因为它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两个,无须任何人去品头论足。她清楚一般人在性方面的这样那样的教条,什么性是人类低级本能的丑恶弱点,什么性只能被悔恨所宽恕。她所体会到的纯洁情感使她远离持有这种教条的人,而不是在自己身体的欲望面前退缩。

那年冬天,弗兰西斯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纽约看她。他事先不打招呼,从克利夫兰乘飞机过来,有时一星期来两次,有时长达数月不露面。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周堆满了表格和图纸,听到敲门声,她就会叫,“我在忙着呢!”然后听到一个嘲弄的声音问道,“是吗?”她就会一下子蹦起来,把门拉开,看到他站在那儿。他们会去他在城里一个安静的社区租的小公寓。“弗兰西斯科,”她有一次突然吃惊地问他,“我是你的女主人了,对不对?”他放声大笑着:“你就是啊!”她体会到了女人在被认可为妻子时才有的那种骄傲的感觉。

在他不在的许多个月里,她从不担心他是否对自己忠诚,她知道他是忠诚的。尽管她还年轻,不懂得为什么,但她知道,只有那些把性和自己看得邪恶的人才可能滥情。

她对弗兰西斯科的生活所知甚少。那是他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很少说起,而她也从不去问。她觉得他是太努力了,因为她时而会看到他脸上那种异常的神采,那种一个人的能量发挥超出了极限的愉快。她有一次曾笑话他,夸口自己已经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老员工了,而他还没有开始谋生的工作。他说:“在我毕业前,我父亲不许我在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工作。”“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听话了?”“我必须尊重他的想法,他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主人……不过,他还不是世界上所有铜业公司的主人。”他的笑容里流露出一丝神秘的开心。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毕了业,并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看望他父亲之后回到纽约,她才清楚了整个情况。当时,他告诉她,在过去四年内,他接受了两门教育:一个是在帕特里克亨利大学,另一个是在克利夫兰郊区的一家铸铜厂。“我愿意去为自己学点东西。”他说。十六岁时,他开始在铸铜厂当炼炉工——现在,二十岁的时候,他拥有了那家铸铜厂。获得大学毕业证书的那天,他对自己的年龄打了点马虎眼之后,又获得了第一份财产证。他把这两样东西一起送给了他的父亲。

他给她看了一张铸铜厂的照片。那工厂又小又脏,多年来经营不善,名声不佳;在入口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子,像是被遗弃的旗杆上飘起新的旗帜: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

他父亲在纽约办公室的公共关系负责人在惊呼声中抱怨道:“可是,弗兰西斯科先生,你不能这样做!大家会怎么想?那个名字——出现在这种垃圾场上?”“那是我的名字。”弗兰西斯科回答说。

他父亲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办公室十分宽敞,布置得有如实验室一般严谨而现代化,墙上唯一的装饰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所有资产的照片——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大型铜矿、矿石码头和铸造厂。当他进入他父亲的办公室时,他看到,正对着父亲办公桌的那面最重要的墙上,是门口挂着新牌子的克利夫兰铸造厂的照片。

弗兰西斯科在父亲桌前站定后,他父亲的目光从照片移到了他的脸上。

“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儿啊?”他父亲问。

“我不可能在四年里除了听课什么都不干。”

“你从哪里弄来的钱去付这笔地产的头期款?”

“是从纽约股票市场赚的。”

“什么?谁教你的?”

“判断哪家企业会成功或失败并不难。”

“你玩股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给我的生活补贴和我的工资里。”

“你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去关注股票市场呢?”

“在我写论文的时候。我的论文论述的是亚里士多德‘坚定不移的推动者’理论对随后出现的抽象哲学体系的影响。”

那年秋天,弗兰西斯科在纽约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父亲派他到蒙大拿州的一家德安孔尼亚矿上去当主管助理。“噢,是这样,”他笑着对达格妮说道,“我父亲觉得让我升得太快是不明智的。我也不想要求他信任我。如果他想要事实来证明,那我就证明给他看。”到了春天,弗兰西斯科回来的时候,已经主管了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在纽约的办事处。

她在随后的两年里并不经常见到他。每次见面后,她都不知道第二天的他会出现在哪里,在哪座城市,或者在哪个州。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而她也很喜欢这样,因为就像一道隐藏的光线可以随时射中她一样,这让他在她的生活中从不缺席。

每次在他的办公室见到他,她都会想起他那双曾握着汽艇方向盘的手:他以同样平稳、危险、自如的速度操控着他的业务。只是,她的心中一直记着一件令她震惊的事:那和平素的他格格不入。一天晚上,她看到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城市冬季的褐色黄昏。他久久地一动不动,脸色非常严峻,带着一种她从不相信会在他身上出现的神情:痛苦、绝望的愤怒。他说:“这个世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总是有一些没人说得清楚或解释得了的东西。”他不告诉她自己说的是什么。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举止当中已经看不出那件事的痕迹。那是春天,他们并肩站在一家餐馆的屋顶露台上,望着城市的街景。她穿的浅色丝绸晚礼服随风轻拂,映衬着他的黑色正装西服。从他们身后餐厅内传出的音乐是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会练习曲。哈利的名字并不广为人知,但他们发现他的音乐之后,便喜欢上了。弗兰西斯科说:“我们已经没必要再追求远处的摩天大厦了,对不对?我们已经登上来了。”她笑着说:“我想我们已经超过它们了……我甚至有些害怕……我们是坐在某种超速的电梯里面。”“没错。害怕什么?就让它超速吧。为什么非要限速呢?”

他二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世了,他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接管了德安孔尼亚的财产,现在,那是他的了。此后的三年中,她没有再见过他。

一开始,他不定期地给她写信,写的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国际市场,以及影响到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利益的事情。他的信都是手写的,很简短,通常写于夜里。

他不在的日子里,她不开心。她也开始朝着控制一个未来王国的方向迈进。在她父亲的那些企业领袖朋友中间,她听到有人说要注意那个年轻的德安孔尼亚继承人,如果说那家铜业公司已经很伟大了,那么如今在他的管理下,它将横扫世界。她只是毫不惊讶地笑笑。有时,她会突如其来地强烈地思念他,但那只是焦急,而不是痛苦。她把这种情绪抛在一旁,相信他们两个都在朝未来努力着,未来会带来一切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包括他们彼此。这时,他的来信中断了。

春季的一天,她正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塔格特大楼里她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达格妮,”她马上就辨认出了说话的声音,“我在韦恩·福克兰,今晚七点,过来一起吃晚饭。”他连招呼都没打就说了这些,似乎他们是昨天才分开的。她花了好一阵才喘过这口气来,头一次意识到这声音对她意味着什么。“好的……弗兰西斯科。”她回答说。他们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一边放下电话听筒,她一边想着,他的回来正如她期待的那样,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只是,她没有想到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说出他的名字,而且在说着它的时候,感到被幸福击中。

那天晚上,走进他酒店房间的时候,她一下子愣住了。他正站在屋子中间看着她——而她看到的是一个缓缓浮现的、不情愿的微笑,那样子像是他已经不再会笑,并且对自己重新笑起来感到吃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太相信她此刻的样子或者他的感觉。他的眼神像在乞求,像是从不哭的人在哭着求助一般。她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用他们旧日打招呼的方式开始说“嗨——”但他没有说完,而是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真美,达格妮。”这句话似乎刺痛了他。

“弗兰西斯科,我——”

他摇摇头,没让她把他们从未向对方说过的那些话说下去——尽管他们清楚,在那一时刻,他们俩都说了出来、也都听到了。

他走过来,伸手搂住了她,久久地吻着她,抱着她。当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时,他正低头带着自信和捉弄的笑容瞧着她。这笑容告诉她,他控制了自己,控制了她,控制了一切,并命令她忘掉初见面时所看到的。“嗨,鼻涕虫。”他说道。

她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不能再问什么了。她便笑着答道:“嗨,费斯科。”

她可以洞察一切变化,此时却看不出有什么。他的脸上没有活力,没有开心的迹象,面孔变得执拗。他露出的那第一个笑容并不是软弱的乞求,他已经有了一种坚定而冷酷的气质,表现得像是一个在难以承受的重压下依然挺立的人。她看到了她曾经认为绝不可能的东西:痛苦的皱纹出现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饱受折磨。

“达格妮,对我做的任何事都不要吃惊,”他说,“或者对我今后可能要做的任何事。”

这是他给她的唯一解释,然后就是一副没什么可解释的样子。

她只是隐约有一点不安,她根本不可能对他的前途感到恐惧,也不可能在他的面前感到什么恐惧。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哈德逊河畔的树林里:他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晚餐是在他的房间里吃的。在一个布置得像是欧洲王宫的酒店房间里,坐在和他相对的餐桌另一头,她对这种与奢华般配的冷冰冰的礼节感到好笑。

韦恩·福克兰是全球最著名的一家酒店。它慵懒的豪华风格、丝绒帐幕、雕花壁板和烛光看起来和它的功能有一种刻意的对比:除了因公来纽约、商讨要事的人,没有谁享受得起它的盛情。她观察到,伺候他们晚餐的侍者对酒店的这位特殊客人表现出了格外的顺从,而弗兰西斯科对此则没有留意。他在家里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实,自己就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的那位德安孔尼亚先生。

不过,她觉得奇怪的是他并不谈自己工作的事情。她本来以为那是他唯一的兴趣,是他要对她说的第一件事。他没有提及,而是引导她说,谈她的工作,她的进展,以及她对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感觉。她说到这些的时候,还是像她过去和他说话时的样子,觉得只有他才理解她狂热的投入。他不加评论,但听得非常专心。

一个侍者打开了收音机,为晚餐播放着音乐,他们没去留意。但是,一个声音仿佛从地下喷发出来并冲击着墙壁一样,忽然震动了整个房间。这冲击并非来自它的音量,而是来自它的音色。这是哈利的新协奏曲,是他最近写成的第四首。

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听着这充满反叛的声音——这是拒绝接受苦难的那些伟大受难者的胜利颂歌。弗兰西斯科听着,向窗外的都市望去。

他突然毫无征兆、不加任何修饰地问道:“达格妮,如果我让你离开塔格特泛陆运输,任其毁灭,反正你哥哥接管后也会如此,你会怎么想?”他的声音奇怪地毫无起伏。

“如果你让我考虑自杀,我会怎么想?”她恼怒地回答。

他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说这个?”她叫道,“我不觉得你是开玩笑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幽默,平静而郑重地回答说:“当然不是,我不会开玩笑。”

她问起了他的工作,他回答着问题,却不主动说什么。她把那些企业家们说过的、关于他管理下的德安孔尼亚铜业的灿烂前景那番话复述给他听。“没错。”他说道,声音了无生气。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担心起来,问道:“弗兰西斯科,你来纽约干什么?”

他缓缓答道:“见一个想见我的朋友。”

“公事?”

他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身后,仿佛是在回答他自己的一个想法。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声音却异常温柔和伤感:

“是的。”

她睡在他的身边,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下面的城市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房间里的寂静似乎已让生命暂时停止。她带着满足和筋疲力尽后的轻松,转过身去,懒懒地看着他。他仰面躺着,头陷在枕头里,窗外模糊闪烁的夜空映衬着他身体的轮廓。他没有入睡,睁着眼睛,仿佛是在听凭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一般,紧闭着嘴巴,毫不掩饰地忍受着。

她被吓得不敢动弹。他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朝她翻过身来。然后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掀掉毯子,看着她赤裸的身体。接着,他扑过来,将头埋在她的胸前,绝望地抓着她的肩头。她听到了低低的声音从他伏在她胸前的嘴里发出:

“我不能放弃!不能!”

“什么?”她轻声地问。

“你。”

“为什么要——”

“还有一切。”

“你为什么要放弃?”

“达格妮,帮我挺住,帮我去抵抗,尽管他是对的!”

她平静地问道:“抵抗什么,弗兰西斯科?”

他不回答,只是他的脸更加使劲地压向她。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一种最严重的警告出现在她的全部意识当中。她一边不断地爱抚着伏在她胸前的脑袋上的头发,一边望着天花板上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花环浮雕。她在恐惧带来的浑身僵硬中等待着。

他呻吟着:“那是对的,可是那么做实在太难了!上帝呀,太难了!”

过了一阵儿,他抬起头,坐了起来,停止了颤抖。

“怎么回事,弗兰西斯科?”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声音干脆而直率,没有极力去掩饰痛苦,但此刻已经回到他的控制之中,“还不是你知道的时候。”

“我想帮你。”

“你帮不了。”

“你说的,要帮你去抵抗。”

“我不能抵抗。”

“那就让我和你分担吧。”

他摇了摇头。

他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她,像是在掂量一个问题,然后又摇了摇头,回答着自己:“如果我自己都不一定承受得住,”他的声音中出现了异样的温柔语气,“你又怎么行呢?”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叫喊出来,缓缓地说道:“弗兰西斯科,我必须知道。”

“你会原谅我吗?我知道你很害怕,而且这很残忍。但是,你能不能为了我——能不能忘了这些,把它忘掉,别问我任何事?”

“我——”

“这就是你能为我做的,行吗?”

“行,弗兰西斯科。”

“别害怕我,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会变得更轻松的……等到过去之后。”

“假如我可以——”

“不,去睡吧,我最心爱的。”

这是他头一次说出这个词。

早晨起来,他坦然地面对着她,没有躲避她忧虑的目光,但什么话都不讲。她看到他平静的脸上既沉着又痛苦的神情,尽管他没有笑,那神情却像是痛苦的笑容。奇怪的是,这却让他看上去显得年轻。此时的他不像一个承受着折磨的人,却像发现了那种折磨值得去承受一样。

她没有再去问他。离开之前,她只是说了句:“我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你?”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别等我了,达格妮,下次我们碰到的时候,你不会想见我的。我要做的事情是有原因的,但我不会把原因告诉你,而你要诅咒我也是对的。我不会卑鄙地求你相信我,你必须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你会诅咒我的,会受到伤害,不要让它伤你太深。记住我说的这些,这也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了。”

此后大约一年,她失去了他的音信,也没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在她听到一些传闻,并读到报纸上的报道时,她起初不相信他们说的就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了一阵子,她不得不相信了。

她读到了有关他在瓦尔帕莱索海湾自己的游艇上举行狂欢聚会的报道。来宾们身穿泳衣,香槟和人造的花瓣雨在甲板上彻夜地倾泻。

她读到了关于他在阿尔及利亚沙漠别墅举行的聚会的报道。他用薄薄的冰片搭了个大篷子,并送给每位女宾一件白貂皮大衣,作为出席的礼物穿着,条件是随着冰墙的融化,她们要脱掉大衣,脱去晚装,直至一丝不挂。

她读到了关于他每隔很久就进行一次商业投机的报道,那些投机大获成功,使他的竞争对手元气大伤。他乐在其中,就像偶尔玩玩那样,突然发起一次袭击,然后就从企业圈中销声匿迹一两年,让他手下的雇员去打理德安孔尼亚的铜业事务。

她读到了他在采访中说,“我为什么还想去赚钱?我已经有足够的钱让我的后三代人像我现在这样享受。”

她见过他一次,是在一位大使在纽约举办的招待会上。他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笑着,在他望着她的目光里面,没有过去的半点影子。她把他拉到一旁,只说了一句话,“弗兰西斯科,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他问道。她扭头就走。“我警告过你了。”他在她身后说,她再也没有回头。

她挺住了。她承受得住,是因为她不想承受苦难。面对突如其来的痛苦的丑陋现实,她拒绝让它影响自己。承受苦难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意外,不属于她眼里的生活,她不允许痛苦发展到沉重的地步。她不知道怎么去称呼她的抗争和这种抗争的情感来源,但在她的内心里,有这样的一句话可以代表:它是微不足道的——不能拿它当回事。即使她失落空虚得只想大喊大叫,即使她恨不得失去意识,不再认识到已经发生的不可能的事情,她都记得这句话。别当回事——一种无法撼动的坚定在她的内心不断地反复着——永远别把痛苦和丑恶当回事。

她抗争了,她熬过来了。时间帮助了她,在面对记忆时可以丝毫不为所动,再以后,她感到没有再去面对它的必要了。一切都已经结束,和她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的生活中没有其他的男人,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令她不快乐的原因。没时间去想这些。在工作中,她找到了生命单纯而又辉煌的意义。以前,弗兰西斯科曾经带给了她同样的意义,给过她一种在工作中和她的世界里才有的感觉。这以后她遇到的男人,都是她在第一次舞会上见到的那种人。

她战胜了自己的记忆,但有一种折磨,多年来未曾触及,依旧保留着。折磨着她的是一句“为什么”。

无论弗兰西斯科遇到了怎样的灾难,他为什么像那些下贱的酒鬼一样,用那种丑陋的卑鄙方式去逃避?她所认识的这个男孩子不会变成一个没用的胆小鬼,一颗无与伦比的心灵不会把才智用在发明那些销魂的舞会上。但是,他已经如此了,而且她想象不出任何解释,无法让自己平静地把他忘记。她无法怀疑他的当初,也不能怀疑他的现在,但这两者根本不可能联系在一起。有时,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理性,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尽管她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有这样的怀疑。可是,没有解释,没有原因,没有任何头绪可以想象出一个原因——十年来,她没有丝毫线索可以找到答案。

她穿过灰暗的黄昏,经过被废弃的商店窗口,走在去韦恩·福克兰酒店的路上。不,她想着,可能就没有答案,她不会去找了,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

剧烈思想过后的情绪余波在她内心微微颤动,不是因为她要去见的这个人,而是对邪恶表达抗议的呐喊——抗议对伟大的毁灭。

她从楼群的缝隙中看到了韦恩·福克兰。她感到自己的胸口和双腿有点发慌,便停了片刻,随后,沉稳地继续向前走去。

她穿过韦恩·福克兰那镶有大理石的大厅,上了电梯,走在铺着丝绒地毯的宽大静谧的走廊里,每走一步,她都感到冰冷的愤怒在不断增加。

敲响他房门的时候,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股愤怒。她听到了他的声音,“进来。”她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弗兰西斯科·多米尼各·卡洛斯·安德列·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亚坐在地上,正玩着弹珠。

没人会去想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长相是不是好看,那毫不重要。只要他进入一个房间,就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身材高挑,有一种真正不凡的特殊气质,动作轻盈,像是身披着乘风的斗篷。人们将此解释为他身上有健康动物具备的那种活力,但又隐隐觉得那并不确切。他身上有的,是一个健康的人具有的活力,它十分罕见,没人能够辨别出来。他有着信心的力量。

没人觉得他有拉丁血统,但用拉丁这个词形容他非常贴切,不过,所指的不是这个词在现今西班牙语中的意思,而是它源于古罗马的本意。他的身体像是严格遵循一种风格设计而成,是一种由瘦削结实的肌肉、修长的双腿,以及敏捷的动作组成的风格。他的脸庞像雕塑一样标准,脑后披着乌黑的直发,日光晒出的棕色皮肤更加突出了他令人吃惊的眼睛的颜色:那是一汪清澈透明的湛蓝。他面容坦荡,不断变幻的神情仿佛毫无隐藏地将他心中的感受表露无遗,那双蓝眼睛则凝固而没有变化,从不泄露他的一丝想法。

他身穿一件薄薄的黑色丝绸睡衣,坐在起居室的地上。散落在他周围地毯上的弹珠都是产自他祖国的半珍贵宝石:红玛瑙和岩水晶。达格妮进来时,他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看着她,水晶弹珠像一滴泪,从他的手中滑落。他笑了,那种傲气、灿烂的笑容,和童年时一模一样。

“嗨,鼻涕虫!”

她听到了自己情不自禁的、快活的回答:

“嗨,费斯科!”

她看着他的面孔,这是她熟悉的面孔,上面没有他所经历的那种生活留下的痕迹,也没有上一次他们在一起时那个晚上的痕迹。他的脸上没有悲惨,没有痛苦,没有压力——只有成熟和明显的揶揄,令人不安的开心,以及明朗无辜的精神。可这,她想,是不可能的,这比什么都令人震惊。

他的眼睛在打量着她:大衣敞着,松松垮垮地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像办公室制服一样的灰色套装裹着她苗条的身体。

“如果你穿成这样来这里,是为了让我注意不到你有多可爱的话,”他说道,“那你就想错了。你很可爱。我真想告诉你,看到这么一张聪明的脸,哪怕是女人的,能让我感到多么安慰。可是你不想听这些,你不是为听这些才来的。”

他的话很不恰当,却说得如此轻巧。她被拉回了现实,拉回了她的愤怒和此次来的目的。她继续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他,面无表情,避免被他看出自己的心事,使他有冒犯她的机会。她说:“我来这里,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告诉那些记者你是来纽约看闹剧的,你是指什么闹剧?”

他像是难得有机会享受到意外一样,放声大笑起来。

“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达格妮。现在,纽约有七百万人,在这七百万人中,只有你知道我指的不是威尔的离婚丑闻。”

“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答案是什么?”

“圣塞巴斯蒂安的灾难。”

“那可比威尔的离婚丑闻有意思多了,对吧?”

她用公诉人那种严厉无情的语气说道:“你这样做是蓄意,冷血,另有企图。”

“你不想脱掉大衣坐下来吗?”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冷地转过身,把大衣脱下,扔到一旁;他没有起身帮她。她坐在一张椅子里,他则依然坐在原地,尽管有些距离,但看上去他似乎就坐在她的脚边。

“我另有企图什么?”

“整个圣塞巴斯蒂安的骗局。”

“那就是我的全部企图?”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被逗笑了,仿佛她是想让他在言谈之间就把一门要投入毕生精力研究的科学解释清楚。

“你很清楚,圣塞巴斯蒂安矿分文不值,”她继续说,“你在这桩卑鄙的生意启动之前就知道。”

“那我为什么要启动它?”

“少跟我说你没得到任何东西。我很清楚。我知道你丢掉了自己的一千五百万美金,但你有你的目的。”

“你能想出一个让我那么去做的动机吗?”

“不能,这难以想象。”

“是吗?你认为我很有头脑,很有知识,很有创造力,因此只要是我做的,就必定成功,而且你断定我没兴趣对墨西哥人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很难想象,不是吗?”

“在买下那处产业之前,你就知道墨西哥控制在一个掠夺成性的政府手中。你没必要去为他们开始一个采矿项目。”

“对,我是没这个必要。”

“你才不在乎什么墨西哥政府呢,不管它是好是坏,因为——”

“你这就错了。”

“——因为你清楚,他们早晚会把那些矿抢走。你的目标是那些美国的股票投资人。”

“不错,”他直视着她,收敛了笑容,脸色诚恳地说,“这是事实的一部分。”

“那其余的呢?”

“我的目标不仅仅是他们。”

“还有什么?”

“那要你自己去想了。”

“我来这里是要让你知道,我开始明白你的目的了。”

他笑了:“如果你真明白了,就不会来了。”

“没错,我不明白,而且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只是开始能看到它的一部分了。”

“哪一部分?”

“你已经玩够了其他的堕落花样,就去找新的刺激,骗吉姆和他的朋友,看他们坐立不安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怎么会有人堕落到用它来享受的地步,但你就是为了看这个,所以才恰好在此时来到纽约。”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的坐立不安非常值得一看,特别是你哥哥詹姆斯。”

“他们是一群腐败的笨蛋。但在这件事上面,他们所犯的唯一的罪行就是相信了你,他们相信了你的名声和信誉。”

她再一次注意到了那种恳切的表情,也再一次确信那是真实无误的。他说道:“是的,我知道他们的确如此。”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不,一点都不好笑。”

他仍在继续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地玩着弹珠,时不时地瞄准、弹出去一个。她忽然注意到了他瞄准的精确无误和手上的技巧。他只是手腕轻轻一抖,一颗弹珠便飞落下去,滚过地毯,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远处的另一颗。这让她想起了他小的时候,想起了曾经预见到他不论做什么事,都会做得最好。

“不,”他说,“我不觉得好笑。你的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群朋友对铜矿业一无所知,他们对赚钱一无所知,而且觉得没必要去学。他们认为知识是多余的浪费,做判断和决定也不重要。他们注意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树立了自己的信誉,他们觉得对此可以充分信任。人不应该背叛这种信任,对不对?”

“但你却有意地背叛了它?”

“那要看你怎么认为了。是你在说起他们的信任和我的信誉,我已经再也不这么去思考问题了……”他耸耸肩,继续说,“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哥哥詹姆斯和他的那些朋友。他们的那套理论不是什么新东西,几百年来一直都有效,但那不是万无一失的。他们忽略的只有一点。他们觉得搭我的顺风车是安全的,因为他们认为我的目的地是财富。他们所有的算计都是建立在我想赚钱的基础上。如果我不想呢?”

“如果你不想,那你想要什么?”

“他们从没问过我这个问题。在他们的理论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不过问我的目标、动机或者欲望。”

“如果不想赚钱,你还可能有什么动机?”

“很多很多,比如说,花钱。”

“把钱花在一个毋庸置疑的、彻底的失败上面?”

“我怎么会知道那些矿是毋庸置疑的、彻底的失败呢?”

“你是怎么不让自己知道的?”

“很简单,不去想它。”

“你想都不想就开始了这个项目?”

“不,不完全是这样。不过,要是我疏忽了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失败了。我这次干得很糟糕。”他手腕一抖,一颗亮晶晶的水晶弹珠从地上滚过去,狠狠地撞中了屋子另一头的一颗棕色弹珠。

“我不信。”她说。

“不信?我连被当成人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是不是所有人的错都要算到我的头上,却不允许我犯任何错误?”

“那不像你做的事。”

“不像吗?”他躺在地毯上,放松着,懒洋洋地伸展着身体,“你是不是想让我知道,假如你认为我是有意这样干的话,你就还是可以把这记到我的账上。你还是不能接受我就是一个懒鬼吗?”

她闭上了眼睛,听到他在放声大笑,这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声音。她急忙睁开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冷酷,只有笑容。

“我的动机,达格妮?你难道不认为是最简单的一种——一时心血来潮吗?”

不,她想道,不,不是,否则他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无忧无虑的快活不属于不负责任的蠢人,随波逐流的人也无法拥有这样平和纯净的心境。只有最深刻、最严肃的思考,才会产生这样的笑声。

看着他伸展在自己脚下的身体,她几乎没动一点感情地看到了回到脑海的记忆:黑色的睡衣紧贴着他修长的身体,敞开的领口露出年轻、平滑、阳光晒过的肌肤——她想起了那个日出时穿着黑衣黑裤躺在自己身边的人。那时,她曾经为拥有了他的身体而感觉到一种骄傲,现在她依然能感觉到。她突然清晰地想起他们那些极度亲密的举止。现在,那记忆本该很刺目,却一点也不。依旧是没有后悔、拿它没有一点办法的骄傲。这感情没有力量再打动她,而她也没办法将它抹掉。

说不清为什么,一种令她吃惊的感觉使她想到,自己最近也体会到了他那种至高无上的快乐。

“弗兰西斯科,”她轻声说道,“我们都喜欢理查德·哈利的音乐……”

“我依旧喜欢。”

“你见过他吗?”

“见过,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否写过一首《第五协奏曲》?”

他完全愣住了。她曾觉得他不会为任何事情所动,但并不是。不过她还是猜不出,为什么在她说过的所有事情当中,这是第一件能够打动他的事?转瞬之间,他用平稳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会觉得他写过?”

“呃,他写过吗?”

“你知道哈利只有四首协奏曲。”

“是的,但我想弄清他是不是又写了一首。”

“他已经停止创作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问?”

“只是那么一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很久没见过他了。你怎么觉得会有一首《第五协奏曲》呢?”

“我没说有,只是好奇而已。”

“你刚才怎么想起理查德·哈利来了?”

“因为,”她感到自己快控制不住了,“因为我的脑子没法从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一下子蹦到……吉尔伯特·威尔夫人。”

他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哦,那个吗?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一直留意我在公开场合的行踪,就没发现吉尔伯特·威尔夫人所讲的故事里有个可笑的小纰漏吗?”

“我不看那些东西。”

“你应该看。她的描述美极了,在我位于安第斯山的别墅里,她和我一起度过了去年的新年前夜,月光照在山巅,鲜红的花朵攀在爬进窗户的枝头上。这画面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她安静地说:“是我该去问你这个问题,可是我不会问的。”

“哦,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只是去年的新年前夜,我是在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主持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圣塞巴斯蒂安铁路的启用典礼,尽管你不出席那样的场合,也应该记得。我用胳膊搂着你哥哥詹姆斯和沃伦·伯伊勒先生,跟他们一起照了相。”

她吁了口气,想起的确是这样,也想起她在报纸上看到过威尔夫人的故事。

“弗兰西斯科,这……这意味着什么?”

他笑了起来。“你自己下结论吧……达格妮,”他的神色很严肃,“你为什么想到哈利写了《第五协奏曲》?怎么不是新的交响曲或歌剧?为什么偏偏是协奏曲?”

“为什么这会让你烦恼呢?”

“没有,”他继续柔声地说道,“我依然喜爱他的音乐,达格妮。”接着,他又换成轻佻的语气,“不过它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我们这个时代有另外一种娱乐。”

他翻了个身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脑后,似乎正在看屋顶放映的闹剧电影。

“达格妮,你难道不喜欢看墨西哥在圣塞巴斯蒂安矿这件事上的表现吗?你看过他们政府的讲话和他们报纸的社论没有?他们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欺骗了他们。他们指望着抢到一座成功的矿藏,我没有权利那样让他们失望。你看到那个猥琐的小官僚想让他们告我了吗?”

他大笑起来,彻底平躺在地上,将两只胳膊和身体摆成十字平平地伸开,看上去心无城府,轻松而年轻。

“这值得我花任何代价,我看得起这出戏。如果这是我有意安排的,我就把尼禄皇帝的纪录比下去了。烧掉一座城市和掀起地狱的盖子让人们去看,又该怎么比呢?”

他起身捡了几颗弹珠,然后坐在那里,把它们放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弹珠碰撞着,发出玉石才有的柔和、清脆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玩弹珠并不是他固有的嗜好。是它的永无休止吸引了他;他不可能安静很长时间。

“墨西哥政府已经颁发了一份公告,”他说道,“要求它的人民保持耐心,再多克服一下困难。看来圣塞巴斯蒂安的铜矿财富是中央计划委员会计划中的一部分,旨在以此提高所有人的生活水平,让男女老少都能在每个星期日吃上烤猪肉。现在,这些制订计划的人让他们的人民不要去指责政府,而要去指责富人的邪恶,因为我摇身一变,成了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而不是想象中贪婪的资本家。他们问的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会让他们失望呢?嗯,的确,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留意到他用手指玩弹珠的样子。他正凝望着有些严峻的远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玩。但她可以肯定,或许那动作作为一种对照物,对他是一种安慰。他的手指缓缓地移动,享受快感般地感觉着玉石的质地。这不仅没有让她觉得下流,反而奇怪地吸引着她——就好像,她突然想到,就好像快感根本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精神上的敏锐辨别力。

“他们不知道的不止于此,”他说,“他们想知道更多。有个给圣塞巴斯蒂安工人的住房协定,花费达八百万美元。钢结构的房子,配有下水、供电和制冷,还有一所学校、一座教堂、一家医院和一个电影院。这个协定是针对那些住在用浮木和废弃罐头搭成的小屋里的人。作为建造它的回报,我可以保全性命逃出来,这还幸亏我不是墨西哥人。那个工人住房协定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是国家住宅进步的范例。哼,那些钢结构的房子用的主要是厚纸板,涂了一层上好的防虫油漆,再多一年都撑不下来。下水管道——还有我们的采矿设备——是从经销商那里采购的,他们的主要货源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和里约热内卢的城市垃圾。我估计那些管子还有五个月的寿命,电力系统的寿命大约是六个月。在海拔四千英尺高的石头山上,我们为墨西哥升级建造的绝妙公路坚持不了一两个冬天,用的是廉价水泥,没有路基,急转弯处的护栏只是涂了油漆的隔板,就等着来一次大的山体滑坡吧。教堂嘛,我觉得留得住,他们会用得上的。”

“弗兰西斯科,”她喃喃地问,“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他抬起了头,她被他脸上流露出来的疲倦吓了一跳。“不管我是否有意,”他说,“还是马虎,或者愚蠢,你难道不明白这没有任何区别吗?它们缺少的东西是相同的。”

她颤抖着,彻底失控,不顾一切地叫道:“弗兰西斯科!如果你看看这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如果你明白你所说的那些事,你就不能一笑置之!在所有的人里面,你最应该和他们对抗!”

“和谁?”

“和那些掠夺者,还有那些纵容掠夺的人,那些在墨西哥制订计划的人,还有他们的同类。”

他的笑容里藏着危险的锋芒:“不,我亲爱的,你才是我要对抗的人。”

她茫然地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是在说,那个圣塞巴斯蒂安工人住房协定花费了八百万美元,”他用缓慢加重的语气厉声回答道,“花在纸板房上的钱本来是可以用来购买钢架结构的,花在其他地方的钱同样如此。这些钱给了那些靠这种手段发财的人,这些人的财发不了多久。钱会进入流通的渠道,但不是流向最具生产效率的地方,而是流向最腐败的地方。根据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准,贡献最少的人才是赢家。那些钱会在类似圣塞巴斯蒂安矿这样的项目中蒸发殆尽。”

她鼓足了勇气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的。”

“这就是你觉得有趣的?”

“是的。”

“我想起你的名字,”她说,此时她那颗心的另外一半正在向她喊着:谴责是毫无用处的,“每一个德安孔尼亚留下的财富都会比他继承的更大,这是你们家族的传统。”

“哦,不错,我的祖先具备了非凡的能力,在正确的时候做出正确的事——而且做出正确的投资。当然,‘投资’是一个相对的说法,那要看你希望达到什么目的。比方说圣塞巴斯蒂安矿,它花费了我一千五百万美元,但这一千五百万消除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将会得到的四千万,像詹姆斯·塔格特和沃伦·伯伊勒这样的股东将会得到的三千五百万,以及数以亿计的间接后果。这个投资的回报还是不赖的,对不对,达格妮?”

她坐直了身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哦,完全知道。我能不能替你说一说,而且把你想要用来谴责我的那些后果也讲出来?首先,我不认为塔格特泛陆运输能设法弥补它在那个荒唐的圣塞巴斯蒂安铁路上的亏损。你觉得可以,但是不能。其次,圣塞巴斯蒂安帮你哥哥詹姆斯毁掉了凤凰-杜兰戈,那大概是如今仅存的一家好铁路公司了。”

“你意识到这一切了?”

“还有更多呢。”

“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只是,记忆中那张面孔上那乌黑、激动的眼睛似乎正在瞪着她——“你认识艾利斯·威特吗?”

“当然。”

“你知不知道这会给他带来什么?”

“知道,他是下一个要被清扫出局的。”

“你……觉得那……有趣?”

“比毁掉那些墨西哥的制订计划者有趣得多。”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多年来,她一直认为他堕落了,她对此恐惧,前思后想,曾经努力忘掉并不再想起,但她从来没想到这堕落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没有看他,没有意识到她正在把他当初说过的话大声地说出来:“……谁会获得更大的荣誉,是你——内特·塔格特,还是我——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亚……”

“可是,你难道没意识到我用我祖先的名字命名了那些矿吗?我想把它当作一份礼物,他会喜欢的。”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视力。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亵渎祖先,更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会作何感想,现在,她知道了。

他起了身,恭敬地站在一旁,朝她低下头微笑着,那是冰冷的笑容,机械而诡秘。

她浑身哆嗦,但这已不再要紧。她不在乎他看到什么,猜到什么,或者嘲笑什么。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知道你对你的生活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她语调平淡,没有丝毫的怒气。

“我已经告诉你原因了,”他庄重地答道,“可你不愿意相信。”

“我总是把你看成过去那样,没办法忘记。而你竟会变成你现在这副样子——这简直有悖世上的常理。”

“是吗?那你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就合乎常理了?”

“你不是那种会在任何现实面前低头的人。”

“不错。”

“那——为什么?”

他一耸肩膀:“谁是约翰·高尔特?”

“噢,少来这些俗套!”

他扫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他的眼睛却非常平静和诚实,并且有那么一瞬无比的敏锐。

“为什么?”她重复着。

他的回答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家酒店里作出的回答一样:“还没到你知道的时候。”

他没有随她走到门口。她将手放到门把手上,拧了拧——然后停住了。他站在房间的另外一头,凝望着她,那目光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住了。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目光让她动弹不得。

“我依然想跟你一起睡,”他说话了,“可是,我现在不够幸福。”

“不够幸福?”她困惑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大笑起来。“让你回答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这合适吗?”他等着她说话,但她继续沉默着,“你也想,对不对?”

就在想说“不”的时候,她猛然意识到了她的真实想法比这还要糟糕。“是的,”她冷冷地应道,“但即使我想,这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

他满怀欣赏地笑着,知道她说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勇气。

可是,当她打开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收起笑容说道:“你很有勇气,达格妮。总有一天,你会受够了的。”

“受够了什么?勇气?”

但他没有回答。 O4vSg2e4izgKctxOl797bmLmubg9diygU15eMuz1eO5NTKrLPHTPK13COrbS0B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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