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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题张旭草书《古诗帖》辨

法书名画,既具有史料价值,更具有艺术价值。由于受人喜爱,可供玩赏,被列入“古玩”项目,又成了“可居”的“奇货”。在旧社会中,上自帝王,下至商贾,为它都曾巧取豪夺、弄虚作假。于是出现过许多离奇可笑的情节、卑鄙可耻的行径。

即以伪造古名家书画一事而言,已经是千变万化,谲诈多端。这里只举一件古代法书的公案谈谈,前人作伪,后人造谣,真可谓“匪夷所思”了!

有一个古代狂草体字卷,是在五色笺纸上写的。五色笺纸,每幅大约平均一尺余,各染红、黄、蓝、绿等不同的颜色,当然也有白色的。所见到的,早自唐朝,近至清朝的“高丽笺”,都有这类制法的。这个卷子即是用几幅这种各色纸接连而成的。写的是庾信的诗二首和谢灵运的赞二首。原来还有唐人绝句二首,今已不存。也不晓得原来全卷共用了多少幅纸,共写了多少首诗,也没保留下写者的姓名。

卷中用的字体是“狂草”,十分纠绕,猛然看去,有的字几乎不能辨识,纸色又每幅互不相同,作伪的人就钻了这个空子。

为了便于说明,这里将现存的四幅按本文的顺序和写本的行款,分幅录在下边,并加上标点:

第一幅:

东明九芝盖,北

烛五云车。飘

飖入倒景,出没

上烟霞。春泉

下玉溜,青鸟下金

华。汉帝看

桃核,齐侯

第二幅:

问棘(枣)花。应逐

上元酒,同来

访蔡家。

北阙临丹水,

南宫生绛云。

龙泥印玉荣(策),

大火炼真文。

上元风雨散,

中天哥(歌)吹分。

虚驾千寻上,

空香万里闻。

谢灵运王

第三幅:

子晋赞

淑质非不丽,

难之以百年。

储宫非不贵,

岂若上登天。

王子复清旷,

区中实哗(此字误衍)

(嚣)喧。既见浮

丘公,与尔

共纷

第四幅:

岩下一老公

四五少年赞:

衡山采药人,

路迷粮亦绝。

回息岩下坐,

正见相对说。

一老四五少,

仙隐不别

可(可别二字误倒)。其书非

世教,其人

必贤哲。

作伪者把上边所录的那第二幅中末一个“王”字改成“书”字。他的办法是把“王”字的第一小横挖掉,于是上边只剩了竖笔,与上文“运”字末笔斜对,便像个草写的“书”字。恰巧这一行是一篇的题目,写得略低一些,更像是一行写者的名款。再把这一幅放在卷末,便成了一卷有“谢灵运书”四字款识的真迹了。

这个“王”字为止的卷子,宋代曾经刻石,明代项元汴跋中说:

余又尝见宋嘉祐年不全拓墨本,亦以为临川内史谢康乐所书。

卷中项跋已失,汪砢玉《珊瑚网》卷一曾录有全文。又丰坊在跋中也说:

右草书诗赞,有宣和钤缝诸印……世有石本,末云“谢灵运书”。《书谱》 所载《古诗帖》是也……石刻自“子晋赞”后阙十九行,仅于“谢灵运王”而止,却读“王”为“书”字,又伪作沈传师跋于后。

按现在全文的顺序,“王”字以后还有二十一行,不是十九行,这未必是丰坊计算错误,据项元汴说:

可惜装背错序,细寻绎之,方能成章。

那么丰坊所说的行数,是根据怎样的裱本,已无从察考,只知道现在的这一卷,比北宋石刻本多出若干行。它是怎样分合的?王世贞在《弇州四部稿》卷一五四《艺苑卮言》中说:

陕西刻谢灵运书,非也,乃中载灵运诗耳。内尚有唐人两绝句,亦非全文。真迹在荡口华氏,凡四十年购古迹而始全,以为延津之合。属丰道生鉴定,谓为贺知章,无的据。然遒俊之甚,上可以拟知章,下亦不失周越也。

华夏,字中甫,号东沙子,是当时有名的“收藏家”。丰坊字道生 ,字人叔,又称人翁,是当时著名的文人,做过南京吏部考功主事,精于鉴别书画,华家许多古书画,都经过他评定的。从王世贞的话里可以明白,全卷在北宋时拆散,一部分冒充了谢灵运,其余部分零碎流传。华夏费了四十年的工夫,才算凑全,但那两首残缺的唐人绝句,华夏仍然没有买到。不难理解,华夏购买时,仍是谢灵运的名义,买到后丰坊为他鉴定,才提出怀疑的。卖给华夏的人,如果露出那二首唐人绝句,便无法再充谢书,所以始终没有再出现。华夏购得后,王世贞未必再见。至于是否王世贞误认庾谢诸诗为唐人句,按卷中现存四首诗,第一首十句,其他三首各八句,并无绝句;又都是全文,并无残缺;王世贞的知识那样广博,也不会把六朝人的一些十句和八句的诗误认为唐人绝句。根据这些理由,可以断定是失去两首残缺的唐人绝句。

这卷草书在北宋刻石之后,曾经宋徽宗赵佶收藏,《宣和书谱》卷十六说:

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今御府所藏草书一:《古诗帖》。

从现存的四幅纸上看,宋徽宗的双龙圆印的左半在“东明”一行的右纸边,知为宣和原装的第一幅。“政和”“宣和”二印的右半在“共纷繙”一行的左纸边,知为宣和原装的末一幅。可见宣和时所装的一卷已不是以“王”字收尾的了。这可能是宣和有续收的,也可能宣和装裱时次序还没有调整。总之,自北宋嘉祐到明代嘉靖时,都被认为是谢灵运的字迹。

以上是作伪、搞乱、冒充的情况。

下面谈董其昌的鉴定问题。

在这卷中首先看出破绽的是丰坊,他发现了卷中四首诗的来源,他说:

按徐坚《初学记》载二诗连二赞,与此卷正合。

又说:

考南北二史,灵运以晋孝武太元十三年生,宋文帝元嘉十年卒。庾信则生于梁武之世,而卒于隋文开皇之初,其距灵运之没,将八十年,岂有谢乃豫写庾诗之理。

当时又有人疑是唐太宗李世民写的,丰坊说:

或疑唐太宗书,亦非也。按徐坚《初学记》……则开元中坚暨韦述等奉诏纂述,其去贞观又将百年,岂有文皇豫录记中语乎?

这已足够雄辩的了。他还和《初学记》校了异文,只是没谈到“玄水”写作“丹水”的问题而已。

古代诗文书画失名的很多,世人偏好勉强寻求姓名,常常造成凭空臆测。丰坊在这方面也未能例外,他说:

唐人如欧、孙、旭、素,皆不类此,唯贺知章《千文》《孝经》及《敬和》《上日》等帖气势仿佛。知章以草得名……弃官入道,在天宝二年,是时《初学记》已行,疑其雅好神仙,目其书而辄录之也。又周公谨《云烟过眼集》 载赵兰坡与懃所藏有知章《古诗帖》,岂即是欤?

他历举欧阳询、孙过庭、张旭、怀素的书法与此卷相较,最后只觉得贺知章最有可能,恰巧周密的《云烟过眼录》中曾记得有贺知章的《古诗帖》,使他揣测的理由又多了一点。但他的态度不失为存疑的,口气不失为商量的。但“好事家”的收藏目的并不是为科学研究,而是要标奇炫富。尤其贵远贱近,宁可要古而伪,不肯要近而真。丰坊的揣测,当然不合那个富翁华夏的意图,藏家于是提出并不存在的证据,使得丰坊随即收回了自己的意见,说:

然东沙子谓卷有神龙等印甚多,今皆刮灭……抑东沙子以唐初诸印证之,而卷后亦无兰坡、草窗等题识,则余又未敢必其为贺书矣。俟博雅者定之。

这些话虽是为搪塞华夏而说的,但他并没有翻回头来肯定谢书之说。丰坊这篇跋尾自己写了一通,后又有学文徵明字体的人用小楷重录一通,略有删节,末尾题“鄞丰道生撰并书”。

这卷后来归了项元汴,元汴死后传到他的儿子项玄度手里,又请董其昌题,董其昌首先说:

唐张长史书庾开府《步虚词》,谢客 王子晋、衡山老人赞,有悬崖坠石急雨旋风之势,与其所书《烟条诗》《宛谿诗》同一笔法。颜尚书、藏真 皆师之,真名迹也。

这段劈空而来,就认为是张旭所写,随后才举出《烟条》《宛谿》二帖的笔法相同。但二帖今已失传,从记载上知道,并无名款,前人也只是看笔法像张旭而已。董其昌又说:

自宋以来,皆命之谢客……丰考功、文待诏皆墨池董狐,亦相承袭。

后边在这问题上他又说:

丰人翁乃不深考,而以《宣和书谱》为证。

这真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丰坊的跋,两通俱在,哪里有他举的这样的情形呢?又文徵明为华夏画《真赏斋图》、写《真赏斋赋》和跋《万岁通天帖》时,都已是八十多岁了,书法风格与这段抄写丰跋的秀嫩一类不同。即使是文徵明的亲笔,他不过是替丰坊抄写,并非他自己写鉴定意见,与“承袭”谢书之说的事无关。董其昌又说:

顾《庾集》自非僻书,谢客能预书庾诗耶?

草书《古诗帖》,(旧题)张旭,辽宁省博物馆藏

他只举《庾开府集》,如果不是为泯灭丰坊发现四诗见于《初学记》的功劳,便是他以为《初学记》是僻书了。他还为名款问题掩饰说:

或疑卷尾无长史名款,然唐人书如欧、虞、褚、陆,自碑帖外,都无名款,今《汝南志》《梦奠帖》等,历历可验。世人收北宋画,政不须名款乃别识也。

按,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都有写的碑刻流传,陆柬之就没有碑刻流传下来。陆写的帖,《淳化阁帖》中所刻的和传称陆写的《文赋》《兰亭诗》,也都无款。“自碑帖外”这四字所指的人,并不能包括陆柬之。他还不敢提出《烟条》二帖为什么便是衡量张旭真迹的标准,而另以其他无款的字画解释,实因这二帖也是仅仅从风格上被判断为张书的。他这样来讲,便连二帖也遮盖过去了。

董其昌又说:

夫四声始于沈约,狂草始于伯高 ,谢客时皆未之有。

“始于”不等于“便是”,文字始于仓颉,但不能说凡是字迹都是仓颉写的。沈约撰《宋书》,特别在《谢灵运传》后发了一通议论,大讲浮声切响。可见谢灵运在声调上实是沈约的先导。这篇传后的论,也被萧统选入《文选》,董其昌即使没读过《宋书》,何至连《文选》也没读过?不难理解,他忙于要诬蔑丰坊,急不择言,便连比《庾开府集》更常见、更非僻书的《文选》也忘记了。

董其昌后来在他摹刻出版的《戏鸿堂帖》卷七中刻了这卷草书,后边自跋,再加自我吹嘘说:

项玄度出示谢客真迹,余乍展卷即命为张旭。卷末有丰考功跋,持谢书甚坚。余谓玄度曰:“四声定于沈约,狂草始于伯高,谢客时都无是也。且东明二诗乃庾开府《步虚词》,谢安得预书之乎?”玄度曰:“此陶弘景所谓元常老骨,更蒙荣造者矣。”遂为改跋,文繁不具载。

这是节录卷中的跋,又加上项玄度当面捧场的话,以自增重。跋在原卷后,由于收藏家多半秘不示人,见到的人还不多。即使一见,也不容易比较两人的跋语而看出问题。刻在帖上,更由得他随意捏造,观者也无从印证。

宋朝作伪的人,研究“王”字可当“书”字用,究竟还费了许多心;挖去小横,改成草写的“书”字,究竟还费了许多力。在宋代,受骗的不过是一个皇帝赵佶;在明代,受骗的不过是一个富翁华夏。至于董其昌则不然,不费任何心力,摇笔一题,便能抹杀眼前的事实,欺骗当时和后世亿万的读者。董其昌在书画上曾有他一定的见识,原是不可否认的。但在这卷的问题上,却未免过于卑劣了吧!

有人问,这桩辗转欺骗的公案既已判明,还有这卷字迹本身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人所写的?算不算张旭真迹?我的回答如下:按古代排列五行方位和颜色,是:东方甲乙木,青色;南方丙丁火,赤色;西方庚辛金,白色;北方壬癸水,黑色;中央戊己土,黄色。庾信原句“北阙临玄水,南宫生绛云”,玄即是黑,绛即是红,北方黑水,南方红云,一一相对。宋真宗自称梦见他的始祖名叫“玄朗”,命令天下讳这两字,凡“玄”改为“元”或“真”,“朗”改为“明”,或缺其点画。这事发生在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月戊午。 所见宋人临文所写,除了按照规定改写之外也有改写其他字的,如绍兴御书院所写《千字文》,改“朗曜”为“晃曜”,即其一例。这里“玄水”写作“丹水”,分明是由于避改,也就不管方位颜色以及南北同红的重复。那么这卷的书写时间,下限不会超过宣和入藏、《宣和书谱》编订的时间,而上限则不会超过大中祥符五年十月戊午。

这卷原本,今藏辽宁省博物馆,已有各种精印本流传于世,董其昌从今也难将一人手掩尽天下目了! fRxzcamTg04Ko9vA59vsloxjY2b15NyH+mc0kSiP+SzFXYwvA8ohblMAqJxtib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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