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逢读到一个可敬可爱的作家作品时,总想见到他的风采,得不到肖像,也想见到他的笔迹。真迹得不到,即使是屡经翻刻,甚至明知是伪托的,也会引起向往的心情。
伟大诗人李白的字迹,流传不多,在碑刻方面,如《天门山铭》《象耳山留题》等,见于宋王象之《舆地纪胜·碑目》。游泰山六诗,见于明陈鉴《碑薮》。《象耳山留题》明杨慎还曾见到拓本,现在这些石刻的拓本俱无流传,原石可能早已亡佚。清代乾隆时所搜集到的,有题安期生诗石刻和隐静寺诗,俱见孙星衍《寰宇访碑录》卷三,原石今亦不知存亡,拓本也俱罕见。但题安期生诗石刻下注“李白撰”,未著书人,是否李白自书还成问题。隐静寺诗,叶昌炽《语石》卷二说它是“以人重”,“未必真迹”。那么要从碑刻中看李白亲笔的字迹,实在很不容易了。许多明显伪托、加题“太白”的石刻不详举。
其次是法帖所摹,我所见到的有宋《淳熙秘阁续帖》(明金坛翻刻本、清海山仙馆摹古本)、宋《甲秀堂帖》、明《玉兰堂帖》、明人凑集翻摹宋刻杂帖(题以《绛帖》《星凤楼帖》等名)、清《翰香馆》《式古堂》《泼墨斋》《玉虹鉴真续帖》《朴园》等帖。各帖互相重复,归纳共有六段:一、“天若不爱酒”诗;二、“处世若大梦”诗;三、“镜湖流水春始波”诗;四、“官身有吏责”诗;五、玉兰堂刻“孟夏草木长”诗;六、翰香馆刻二十七字。这二十七字词义不属,当出摹凑;“孟夏”一帖系失名帖误排于李白帖后;“官身”一首五言绝句是宋王安石的诗,这帖当然不是李白写的;俱可不论。此外三诗帖,亦累经翻刻(《玉虹》虽据墨迹,而摹刻不精,底本今亦失传),但若干年来,从书法上借以想象诗人风采的,仅赖这几个刻本的流传。
《上阳台帖》,李白,唐,故宫博物院藏
至于《宣和书谱》卷九著录的李白字迹,行书有《太华峰》《乘兴帖》。草书有《岁时文》《咏酒诗》《醉中帖》。其中《咏酒》《醉中》二帖,疑即“天若”“处世”二段,其余三帖更连疑似的踪迹皆无。所以在这《上阳台帖》真迹从《石渠宝笈》流出以前,要见李白字迹的真面目,是绝对不可得的。现在我们居然亲见到这一卷,不但不是摹刻之本,而且还是诗人亲笔的真迹(有人称墨迹为“肉迹”,也很恰当),怎能不使人为之雀跃呢!
《上阳台帖》,纸本,前绫隔水上宋徽宗瘦金书标题“唐李太白上阳台”。本帖字五行,云:“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帖后纸拖尾又有瘦金书跋一段。帖前骑缝处有旧圆印,帖左下角有旧连珠印,俱已剥落模糊,是否宣和玺印不可知。南宋时曾经赵孟坚、贾似道收藏,有“子固”白文印和“秋壑图书”朱文印。入元为张晏所藏,有张晏、杜本、欧阳玄题。又有王余庆、危素、驺鲁题。明代曾经项元汴收藏,清初归梁清标,又归安岐,各有藏印,安岐还著录于《墨缘汇观》的“法书续录”中。后入乾隆内府,著录于《石渠宝笈初编》卷十三。后又流出,今归故宫博物院。它的流传经过,是历历可考的。
据什么说它是李白的真迹呢?首先是据宋徽宗的鉴定。宋徽宗上距李白的时间,以宣和末年(1125)上溯到李白卒年,即唐肃宗宝应元年(762),仅仅三百六十多年,这和我们今天鉴定晚明人的笔迹一样,是并不困难的。这卷上的瘦金书标题、跋尾既和宋徽宗其他真迹相符,则他所鉴定的内容,自然是可信赖的。至于南宋以来的收藏者、题跋者,也多是鉴赏大家,他们的鉴定,也多是精确的。其次是从笔迹的时代风格上看,这帖和张旭的《肚痛帖》、颜真卿的《刘中使帖》(又名《瀛州帖》)都极相近。当然,每一家还有自己的个人风格,但是同一段时间的风格,常有其共同之点,可以互相印证。再次,这帖上有“太白”款字,而字迹笔画又的确不是钩摹的。
另外有两个问题,即是卷内虽有宋徽宗的题字,但不见于《宣和书谱》(玺印又不可见);且瘦金跋中只说到《乘兴帖》,没有说到《上阳台帖》;都不免容易引起人的怀疑。这可以从其他宣和旧藏法书来说明。现在所见的宣和旧藏法书,多是帖前有宋徽宗题签,签下押双龙圆玺;帖的左上角、左下角、右下角分钤“政和”“宣和”小玺;后隔水与拖尾接缝处钤以“政和”小玺,尾纸上钤以“内府图书之印”九叠文大印。这是一般的格式。但如王羲之《奉橘帖》即题在前绫隔水,钤印亦不拘此式。钟繇《荐季直表》虽有“宣和”小玺,但不见于《宣和书谱》。王献之《送梨帖》附柳公权跋,米芾《书史》记载,认为是王献之的字,而《宣和书谱》却收在王羲之名下,今见墨迹卷中并无政、宣玺印。可知例外仍是很多的。宣和藏品,在靖康之乱以后,流散出来,多被割去玺印,以泯灭官府旧物的证据,这在前代人记载中提到的非常之多。也有贵戚藏品,曾经皇帝赏鉴,但未收入宫廷的。还有其他种种的可能,现在不必一一揣测。而且,今本《宣和书谱》是否有由于传写的脱讹,其与原本有多少差异,也都无从得知。总之,帖字是唐代中期风格,上有“太白”款,字迹不是钩摹,瘦金鉴题可信。在这四项条件之下,所以我们敢于断定它是李白的真迹。
至于瘦金跋中牵涉《乘兴帖》的问题,这并不能说是文不对题,因为前边标题已经明言“上阳台”了,后跋不过是借《乘兴帖》的话来描写诗人的形象,兼论他的书风罢了。《乘兴帖》的词句,恐怕是宋徽宗所特别欣赏的,所以《宣和书谱》卷九李白的小传里,在叙述诗人的种种事迹之后,还特别提出他“尝作行书,有‘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画尤飘逸,乃知白不特以诗名也”。这段话正与现在这《上阳台帖》后的跋语相合,可见是把《乘兴帖》中的话当作诗人的生活史料看的,并且可见纂录《宣和书谱》时是曾根据这段“御书”的。再看跋语首先说“尝作行书”云云,分明是引证另外一帖的口气,不能因跋中提到《乘兴帖》即疑它是从《乘兴帖》后移来的。
李白这一帖,不但字迹磊落,词句也非常可喜。我们知道,诗人这类简洁隽妙的题语,还不止此。像眉州象耳山留题云:“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襟袖,疑如濯魄于冰壶也。李白书。” 又一帖云:“楼虚月白,秋宇物化,于斯凭阑,身势飞动。非把酒忘意,此兴何极!” 都可以与这《上阳台帖》语并观互证。
或问这卷既曾藏《石渠宝笈》中,何以《三希堂帖》《墨妙轩帖》俱不曾摹刻呢?这只要看看帖字的磨损剥落的情形,便能了然。在近代影印技术没有发明以前,仅凭钩摹刻石,遇到纸敝墨渝的字迹,便无法表现了。现在影印精工,几乎不隔一尘,我们捧读起来,真足共庆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