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曾梦想把自己全部作品完成以后,在一天中呈放在读者的眼前;斯汤达尔曾预言自己的作品须在四十年后才能受人理解,他爱在自己的书上写道:“To the happy few” 。表现在这两种姿态中的艺术家肃穆的灵魂,我揣想,都曾为少年时代的纪德所渴望,所憧憬。纪德早年的书有印三五本的、十数本的,较多的如《背德者》初版印三百本,《地粮》才印五百本。为什么?珍惜自己的作品,抑或是对自己作品的缺乏自信?宁得少数知心的读者而不图一时的虚荣,不求一时的名利?这都可能。总之,这心理是相当复杂而微妙的。但有一点应是很明显而不容置疑的,即是以严肃、纯洁的态度来接应艺术。不说视艺术重于生命,至少把艺术看作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或竟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纪德自一八九一年发表《安德烈·瓦尔特笔记》至一九三九年的《日记全集》,将近五十年间,前后出版小说、戏剧、文艺论文集、日记、杂笔等共五十余种;以一生从事于生活与写作,从未接受任何其他有给或无给职务,在如许长的时间内写出五十余种著作实在不能算多,何况其中半数以上都是短篇或中篇。纪德的书有费五六年而成的,也有历十余年而成的。最美的作品应是受狂妄的默启,而由理性所写成,这话像是他在日记中说过。所谓狂妄的默启,也许就是灵感,而后者无疑是技巧。纪德文笔的谨严与纯净,在当代法国作家中除瓦莱里外恐无出其右。纪德不是一个多产的作家。
五十年的写作生活!这期间,可怕的是灵魂在长途中所经历的险遇:由诗情的沉醉,创始时期中的友谊——瓦莱里与卢维,以至在罗马街象征主义派大师马拉尔美的住宅黄昏时轻柔抑扬的语声,含笑谈真理的情趣,而终至感到空虚、落寞、不安,以坚强的心出发去沙漠中觅回自己对生命的热诚;由自我解放所产生的生命力,通过福音中“忘去自身”的启示,必然地指向大同与共产的憧憬。“别人——他生活的重要性,对他说……”这过程曾是痛楚而艰难,但它终于使晚年的纪德更乐观、更坚强、更豁朗、更宁静,使他的生活与思想达到某种健全的平衡。
这三五粒、十数粒撒播在地上的种子,近二十年来已得到大量的收获,像是投在湖心的小石,这小小的漩涡慢慢扩散,终至无限。“纪德思想”已引起广泛的研讨。他的作品已有各国文字的译本,他的书已由十数本而成为十数版,其中重版百次以上的也有不少种;一九三六年出版的《访苏归来》,一月内重印至几十版,但这是一本时事性的著作,自应看作例外。归根结底,纪德永不能是一个通俗性,或通俗化的作家,如果某一书的出版得到超异的销路,这在他不一定是一种光荣。我不禁想起鲁迅先生“伟人与化石”的话,人在成名后,别人没有不把你供奉作偶像的,这无法逃避的命运,对一个永远在更新中、永远在求解脱的作家,不知更将做何感想。
安德烈·纪德生于一八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今年正好是七十三岁。一九三六年十月出版的莫里斯·萨克斯 的《纪德评传》中描写纪德说:
“高身材,塌肩膀,骨质的身躯,其上是一个许久以来已早秃顶的头颅,有着乡下人似的焦枯的皮肤。他像是从一棵粗糙的大树上所取来的坚洁的木材所雕成。他的眼睛,有时呈灰色,有时呈青色,像有些青石片,也像有时晴天下白杨树的叶子,显示出一种明净、坦朗、颖悟的目光。他的口唇,王尔德曾说正直得像一个从未说谎者的口唇,在面部上清晰地截成一种与其是任情则更是缄默的线条。坚方的颌骨显示出不为任何浓重的欲情所凝滞的一种意志。纪德的面目所予人的是乡人、学者、雅士三者间的一种完美的结合。”
我于一九三五年冬天第一次会见纪德时所得的印象也大致相仿。
他独居在巴黎第七区凡诺路副一号的一所公寓的顶层。邻街的两间正房,其一,傍壁的高书架上放满着各作家寄赠的新出版的书籍,他的女打字员就在那室内工作;另一是小客厅,从客厅有长廊通到后排临院子的一间大房子,这长廊宛如贯通前后的一座桥梁,靠墙也是成列的书架,上面是他自己作品的各国文字的译本,但其中独无中文的。国人翻译纪德,就我所知,最早的当推穆木天先生所译的《窄门》,可惜我当时手头没有,结果我把从国内寄来的丽尼先生由英文转译的《田园交响乐》送给了他,这使他书架上又多了一重新的点缀。长廊尽头临院子的那间大房子是纪德的卧室,同时也是他的工作室。像大多数新式的顶层房子一样,这间房子的后半部有一个半楼,有一道小扶梯可以上下。这半楼纪德布置成一个小型的书库,成行的书架上是古今各家的全集以及一己所收藏的珍版图书。室内临窗处是一张棕色坚实的大书桌,不远是一架钢琴。从窗口看去,唯有城市的屋顶与冬日的树梢。纪德爱住高楼,无疑为使自己身心永远保持空旷与豁朗的感觉。他的卧铺设在室内一隅,用具的色调与品质,一望而知是非洲的产品,我想这大概都是屡次在非洲的旅行中带回的。纪德一向不常住在巴黎,但近年来每次回到巴黎时总住在凡诺路他所租赁的寓所。一八九八年为答辩巴蕾士(Maurice Barres)所写的一篇短文是这样开始的:
“父亲是于塞斯人,母亲是诺曼底人,而我自己偏又生在巴黎,巴蕾士先生,请问您教我往何处生根?”
“于是我决定旅行。”
纪德始终认为只有使自己的灵魂永不松弛,永不祈求安息,人才能永远年轻。今日已超七十高龄的老人,谁看去都是不能相信的。记得有一次他陪我去看雷斯特朗日侯爵夫人,我们从他寓所出发,公寓中原有自动电梯可供上下,但他宁爱徒步下楼,从他所住的第七层顶楼到地面的一层,其间二百余级的梯阶,他一口气跑尽,全无喘息之意。纪德幼年体质羸弱,如今却反老当益壮了。
对于一个自始受重重传说所笼罩的作家如纪德者,一旦有人告诉你这是一个人性的、正常而正直的人也许反会引起一部分人的失望。当《访苏归来》出版后,一度纪德颇受左右夹攻,我曾问他对此做何感想,“没有什么,”他坦然回答说,“十年前我发表《刚果之行》,揭发在殖民地所目击的种种,当时也没有人能相信;如果我在《访苏归来》中还不曾把有些事实做更切实的报道,一来因为我自己既不是新闻记者,更不是社会学者或经济学者,但最大的原因倒是怕累及一部分在苏联的友人。如果人们以为我出版这书足以证明我对自己所期待的新理想的实现的信念已呈动摇,那他们是错误的:这正像不能因我对法国在殖民地设施的不满而来证明我不爱祖国的错误是一样的。我正在写《再谈从苏联归来》,在这书中我预备发表一部分我实地所得的数字资料。”
纪德晚年的第二重打击,则是夫人埃马纽埃尔 的故世。那是一九三八年初春的事情。他回答我吊唁的信中说:“……是的,这伤逝使我几个月来凄怖地感到消沉。你读过我的作品,应能衡量这一位在我生活中所处的无限的地位,我自身中最高的一切无不以她为指归……”
接着是大战的爆发。一九三九年九月我从巴黎近郊的寓所给纪德去电话,我在耳鼓中听到电铃在对方室内振振作声,但许久无人接话,纪德已不在巴黎。第二天我动身到马赛。是年十一月在上海接到他从尼斯来信并寄到新出版的《日记全集》。这是最后的音息。遥念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以及这一位始终受青年所敬爱的作家,使我不期然地做了以上这一段本无必要的叙述。
《地粮》是纪德初期的作品之一,一八九七年出版。这是一本诗意强烈的书。若把这书看作纪德某一时期中心灵的自传自无不可。
这书的译成远在五年以前。初稿依据《纪德全集》第二册中所收的原文,重校时参阅一九三八年第一〇一版的单行本。五年来这译稿始终搁置在我的行箧内。何以我不把它及早拿出来付印?曾治愈某一病人的药剂,未必合用于另一病人,更不必说合用于一切病人。我知道,各人的脾胃不同,各人的体质不同,对这人有益的,对另一人可能适得其反。我一再踌躇出版的原因即由于此。
美那尔克教人不再仅仅爱自己的家,而慢慢地,与家脱离。“智者,即是对一切事物都发生惊奇的人。”流浪,流浪。年轻的读者,我知道你已开始感到精神上的饥饿,精神上的焦渴,精神上的疲累;你苦闷,你颓丧,你那一度狂热的心,由于不得慰藉,行将转作悲哀。但你还在怀念,还在等待,你怀念千里外的家乡,怀念千里外的故亲戚友。你不曾设想到你所等待的正是你眼前的一切。回头!这不再是时候。时代需要你有一个更坚强的灵魂。如果你的消化力还不太疲弱,拿走吧!这儿是粮食,地上的粮食!
光明在望,中国的奈带奈蔼,你也永远将像那把光执在他自己手上的人一样随光前进。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城固
献给
友人莫里斯·基约
我们地上的粮食正是这些果子。
《可兰经》第二卷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