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鄱阳湖无边无际,宽阔的水面宛如漂起来的一面镜子,粼粼波光映出几叶扁舟、几路行人。血红的晚霞在极远的地方漫漶,渐渐淌入了湖中,把大半片湖泊染红了。
湖畔边,满脸横着怨愤的笮融把一支箭镞丢进鄱阳湖,恶狠狠地对湖水打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喷嚏。
他朝着南昌城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滑虏!”
他和朱皓联手赶走了诸葛玄,两人在南昌城坐不暖席,他便一刀咔嚓了朱皓的脑袋,自己当上了豫章太守。朱皓那个孬种,软弱无能,挂着张仁义的虚伪面孔,杀人还要抹泪说可怜,他当初与朱皓合作,原是处于私心,事儿做成了,朱皓就没用了,必须杀了,以免妨碍自己独断专行。可他的太守瘾还没过足,听闻僚属内讧的刘繇忍不下去了,忽然率军杀往南昌,三两下打得他狼狈出逃。南昌城成了刘繇的新家,而他笮融却被旧主人当成不可饶恕的叛徒,撵去鄱阳湖喝风。
本来想独霸豫章,继续在广陵的土皇帝生活,可觊觎豫章的野心家太多了,他想要,刘繇也想要,夺土之争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决杀,前一刹称兄道弟,后一刹为三五亩沃土,便会兵戎相见,不及黄泉不相见。
“老贼枭!”他又不甘心地骂了一句,他原不是个道德君子,也恨君子,当年在广陵,因贪图广陵富庶,杀害了待他为上宾的太守赵昱,而后放兵大掠,没想到自己行的是小人行径,而今反被小人害了,也不知是不是浮屠说的因果报应。
他信浮屠,曾在徐州大起浮屠寺,起百尺高楼,堂阁周回,佛像以黄金铸身,衣以锦绣,每当浴佛之日,便在可容三千人的浮屠寺中广设饮饭,就食者可致万余,也算是种过福田,行过好事。
既是虔诚地拜过浮屠,总该有好报吧,总该有块土地容纳自己任性妄为吧。
不能就这么算了,平白地被人当成乞丐撵走,难道要在鄱阳湖做一辈子的渔翁吗?他受不得这种侮辱,倘若不能一报还一报,他便妄为人身!
“西城住着什么人?”他闪出一个念头。
“便是将军上回赶走的太守。”身旁的副将回道。
哦,诸葛玄吗?
诸葛玄自被撵去西城暂住,曾给袁术去信求援,可袁术那时正与徐州刘备、兖州曹操、荆州刘表几线作战,自己尚且焦头烂额,哪儿管得了豫章的祸乱,只是来信说了几句安慰的空话,意思是我这里腾不出手帮忙,烦请诸葛玄自求多福。
诸葛玄得不到袁术帮助,南昌城再也进不去,返回徐州又不现实,只得在西城长久住了下来。远在他乡,身无长物,没有稳定收入,生活很是清苦。为了糊口,尊严骨气只得撇去一边,诸葛玄迫不得已给旧友们去信,请这些光风霁月的当世英豪伸一伸援手,可否在尊驾门下谋点儿事做,不拘做什么,哪怕只是抄文书的微末小吏,只要能自食其力,他都肯愿。信却是有的回,有的不回,甚有的寄给他三五袋粮食、七八串铜钱,仿佛他来信求告是穷急打秋风,他纵便放低自己至尘埃之下,也禁受不得人家拿他当乞丐,渐渐也就不写信了。
外人求不得,一家人总不能坐吃山空,不得已要出去讨生活。两个侄女便为人缝补浆洗;诸葛亮当过教书先生,也当过保傅帮富人家带孩子看大门,实在逼急了,便在街面上摆棋局与人赌输赢;连年幼的诸葛均也在家里学做木工,说将来总能用得着;冯安手有残疾,很多活儿干不得,只能为邻里乡亲跑个腿送封信,每日忙忙碌碌,虽然累,但心里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在西城的一年多,诸葛一家人尝尽了生活的酸苦滋味,这艰辛仿佛见不到头,日头升起来了,日头落下去了,痛苦还没结束,待第二日朝阳初生,世间的一切照常发生,一丝改变没有。
诸葛玄一家人的遭遇,笮融多少知道些,他没丝毫愧疚心,风闻诸葛玄日子过得苦,反而觉得好笑,有讲究的名士沉沦下潦,人间奇闻,聊可佐酒。
笮融拧着眉毛苦思:“诸葛玄……他是袁术的人,风闻袁术有称帝之心……”他猛地一抬头,咬着腮帮子道,“立即去西城,我要在他刘繇眼皮底下敲一番大锣!”
火光四起,跳跃的火仿佛射出的利箭,射穿了天空的面孔,黑寂的夜幕便开始淌血,一轮孤月缓缓升到那伤口处,被一摊血吞没了。
豫章郡西城的一所小宅里,一家人紧张地依偎在一起,昭蕙和昭苏已是满面飞泪,诸葛均张着嘴巴,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冯安怀里抱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紧紧地护着三姊弟,诸葛亮坐在门边,胸脯微微起伏,几颗汗从鬓角悄然渗出。
叔父诸葛玄没在屋里,他手持长剑立在院子里,血红的月光拖着他的影子向后流淌,恍惚以为是他身体里流出的血。
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几十个手摁钢刀的士兵冲了进来,将诸葛玄团团围住,一个脸上堆着横肉的男人耀武扬威地迈步入门,大喇喇地喊道:
“诸葛玄在吗!”
诸葛玄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何必装眼盲,鄙人在此!”
笮融哈哈大笑:“你果然有气魄,对我脾气!”他去拉诸葛玄的手,“来来,你我又不是仇敌,何必兵戎相见,你先解了剑,我这里备有好酒,你我做做朋友何妨!”
诸葛玄轻轻推开他:“笮将军,要兵戎相见的是你,可不是我,你要与我做朋友,诸葛玄人微命轻,高攀不起!”
诸葛玄的讽刺让笮融脸上的笑一僵,他干干地咳嗽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当真是来访友,并无敌意。”
诸葛玄冷笑:“访友?阁下以兵相逼,夜间擅闯门户,有这样的访友吗?闻所未闻!”他把手一伸,“有什么事快说,没有就请出去!”
笮融又笑了:“爽快!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直率君子!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他清清嗓子,“我知道,诸葛兄受了委屈,”他捏着声音叹了口气,“当初将你驱出南昌,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是受人指使,不得已而为之。我赞你是个人才,很想留下你,我还想劝服朱皓,求他将豫章太守让给你,可恨刘繇小人,他势要夺豫章据为己有,容不得良人,非要将你撵走。唉,我很为你痛心!”
“是吗?那我还得感谢你的好意。”诸葛玄冷冷地道。
笮融似没听出诸葛玄的奚落:“刘繇这人小肚鸡肠,天生的不知好歹,你为他鞍前马后,他却翻脸不认人,真不是个东西!”他骂起刘繇来眼睛也睁大了,“不瞒你说,我也恨透了他!”
诸葛玄讥诮:“是他把你赶出了南昌,你失了利,才对他心生忌恨吧。”
笮融尴尬地笑笑:“你我同心同意,你恨刘繇,我也恨他,我们是同仇敌忾。”
诸葛玄漠漠地说:“我不恨刘繇,我和你不一样!”
笮融被抢白得满脸尴尬,他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我说你们这些自诩君子的名士就是虚伪,心里想的与嘴里说的南辕北辙,老子就恨刘繇,老子心里这么想,嘴里也大声说出来,痛快,自在!”
诸葛玄不理会他,质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笮融眨巴眼睛:“我的意思是,我们莫若联手对付刘繇。”
诸葛玄一惊,他按捺住疑问,试探道:“怎么对付?”
笮融俨然是思虑多日:“我知道你与袁术有旧交情,豫章太守一职也是他许给你的,我的意思是你北上连和袁术,请他出兵襄助,我们去收拾刘繇,打他个落花流水,夺回豫章,日后你做你的豫章太守,我做你的大将,咱们珠联璧合,所向无前。”
诸葛玄以为笮融儿戏:“你以为可能吗?前次你们攻打南昌,将我驱走,袁术也不曾驰援,此时他会借兵给我?”
笮融涎脸一笑:“此一时彼一时,我听说袁术要登基做皇帝,可周边诸侯不服,人人以正朔自居,欲兴兵讨伐,他正愁无有援手,倘若我们归服于他,为新君攻城拔寨,夺下豫章献上,他怎会不答允出兵。”
诸葛玄忽而仰天长笑,厉声道:“我为大汉子民,怎能为篡逆之贼驱走,袁术昔日是我故友,他一朝忤逆,便是我诸葛玄的敌人,我不会向敌人低头!”
笮融颊边肌肉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诸葛玄,你要当忠臣也得看看情形,如今是什么世道,天下崩乱,谁不为私利奔走。”
诸葛玄背过了身:“你要去给袁术当走狗,自己去,别来寻我!”
笮融被噎得白了脸,他摊着手气了半晌,突地阴森森一笑:“诸葛兄,有话好好说,动怒伤身。”他转到诸葛玄身前,“你不肯也无妨,这样吧,我们叙叙情谊,你家里人在哪儿,请出来见见如何?”
诸葛玄浑身一紧:“你想做什么?”
笮融笑眯眯地说:“无他,我既与你做朋友,家里人自然该见见。”他抬起手臂,目光陡然变得犀利,“来啊,给我请出诸葛玄家人!”
士兵们得了命令,吆喝着向后堂冲去,诸葛玄一把抽出长剑,死死地拦住他们:“你们敢进一步!”
笮融啧啧地叹一声:“诸葛兄,别这么小气,见见家里人有什么要紧?我会好好待他们,请他们去我营中坐坐。”他给左右使着眼色,“愣着做什么,给我请!”
诸葛玄猛然呼喝:“等一下!”
笮融眯着眼睛打量他,挑衅地说:“怎么,想通了?”
诸葛玄静静地立着,冰冷的月光落在他苍然的眉梢间,他仿佛体味到月亮的温度,抿紧的双唇一阵痛苦的痉挛,他缓缓地将长剑收回鞘中:“我有一个条件。”
笮融拍着手:“好说。”
诸葛玄目光幽幽:“你既让我连和袁术,我须得将家人送去寿春,袁术为人多疑,我平白唇舌,他不会相信,唯有人质在侧,他才能安心。”
笮融不可置信:“你不是在诓我吧,把家里人送去寿春当人质,对你何益?”
诸葛玄莫名地一笑:“在他那里比在你这里太平,既然没有退路,莫若寻个好去处过安生日子,你若不肯,那就尽管捉拿他们,至多我与他们死在一块儿!”
笮融骨碌地转着眼珠子,他藏在阴影里打量诸葛玄,那张脸沉静而肃然,眉目间隐着他不懂得的复杂情绪,他磨蹭考虑了很久,终于说道:“成交!”
门外嘭嘭敲打,诸葛亮惊得一颤:“谁?”
“小二,是我。”
诸葛亮松了一口气,他回头看了看昭蕙几个人,平缓着揪得心疼的紧张,方才取了门闩,月光便温柔地溜了进来,勾勒出诸葛玄淡淡的人影。
诸葛亮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打量叔父:“叔父,你没事?”
诸葛玄平静地一笑:“没事,别自己吓自己。”
诸葛亮不放心地说:“他们来做什么?”
诸葛玄却不回答,那边诸葛均蛰虫似的飞过来,两手紧紧攀住叔父的胳膊,泪涔涔地喊道:“叔父!”
诸葛玄柔声安慰道:“不怕不怕,有叔父在。”
昭蕙、昭苏和冯安都围拢上来,你拉着诸葛玄的衣角,我扯住诸葛玄的腰带,仿佛面对失而复得的玉帛,格外珍惜,格外小心。
诸葛玄微笑:“叔父没事,”他抚抚诸葛均的肩,“晚了,你们去歇着吧,不怕,叔父与他们说好了,他们只是寻叔父有事,不会伤害你们。”
众人忐忐忑忑,这一夜提心吊胆着实难过,挨一刻犹如挨了一秋,往往还疑神疑鬼,听风便是雨,心底虽还疑惑着,到底是卸下了深重的负累,当下里冯安领着他们出了屋。
诸葛玄目送他们离开,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他迟钝地转过身,却看见诸葛亮仍在屋里。
“叔父。”诸葛亮轻声呼唤。
诸葛玄没有让诸葛亮离开,他缓缓地走过去,屋里跳跃的烛光仿佛闪烁的心事,在他倦怠而苍白的脸上攻城略地,他静静地凝视着侄儿,少年的个头已与自己齐平,身姿挺拔如一株青松,他忽然意识到诸葛亮原来长大了。
诸葛玄感慨道:“小二,你长大了。”
诸葛亮露出很平淡的笑:“我十六了,还不大吗?”
诸葛玄唉唉地叹了口气:“瑾儿生死未卜,但愿吉人天相,他平安无事。而今他不在,你便是长子,”他的语气渐渐郑重,“小二,照顾两位姊姊,照顾均儿,担负起这个家,别辜负你父亲的期望。”
诸葛亮听得心惊肉跳:“叔父,出了什么事?”
诸葛玄不解释,压着声音说:“听叔父说,叔父要你带他们离开。”
“去哪里?”诸葛亮越发觉得骇人。
诸葛玄的声音沉落如水滴:“荆州。”他不待诸葛亮回应,一只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两个巴掌大的锦囊,一红一黑,“把这两个锦囊带上,出了城打开黑锦囊,将来若遇大难之时,再打开红锦囊。”
诸葛亮错然地捏着两个锦囊,他怔了一会儿,忽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眼泪不受控制地飚了出来:“叔父,我可以不接受嘱托吗?我只想叔父带着我们一起走。”
诸葛玄酸楚地一笑:“叔父不瞒你,此地危险,叔父必须留下来拖延时间,你们先走,叔父若脱了险,会去寻你们。”他捂住诸葛亮的手,紧紧一握,“我把这一家交给你了。”
诸葛亮哽咽着跪了下去:“叔父,你要活着,要活着……”
诸葛玄蹲下身体:“傻孩子,别哭。”他微哽了声音,“倘若叔父遭遇不测,你答应叔父,照顾好他们,尽力去寻找瑾儿与母亲。”
诸葛亮使劲地摇头:“我不答应,不答应,叔父与我们一起走……”他哭着伏下了头,死死地抓住叔父的衣服,恨不能把叔父藏起来,装在口袋里,带去天涯海角,只要有叔父,哪里便是幸福的天堂。
“我不答应……”他重复着。
诸葛玄满面是泪地抱住他:“傻孩子,叔父不会死,你在哪里,叔父就在哪里。”
诸葛亮卧在叔父的怀里,闻他的气息,听他的心跳,想象自己变成了襁褓婴儿,这世间的丑恶纷争,都与自己无关,任世事翻转,人间扰攘,他永远是孩子,永远长不大。
案上那盏雁足灯吱吱地燃着温柔的火,灯光像鹅黄的羽翼,毛茸茸的,软绵绵的,摁一摁,光芒便消失了。
笮融坐不住了,时不时冲去门边看一眼,正是皓月当空,银汉璀璨,冰凌的月光染白了宅院的瓦当,漾漾地淌着水。
凉风嗖嗖地过路,仔细听一听,风里夹杂着院墙外士兵的脚步声,又恍惚不是,其实来自更远的地方,也许是哪只夜猫子在墙角逮耗子。
他回头看去,诸葛玄面无表情,手里捏着两枚棋子,对着面前的棋枰自己和自己对弈,棋枰上已是纵横密布,黑白子势均力敌,看不出谁有先机。
诸葛玄的镇静让笮融愈加不安,那份波澜不惊反而像是深藏不露的遮掩,狂风暴雨来临前总是宁静的。
笮融故意用力跺跺脚,诸葛玄眼皮都不多搭一下,全副心思只在那盘棋上,周遭的一切,包括笮融这个人仿佛不存在。
笮融忍不住了:“诸葛兄,急信去了淮南半月有余,怎么还没动静?”
“快了。”诸葛玄淡淡地说,不知是在回答笮融,还是在说那盘棋。
笮融恨透了诸葛玄那副名士派头,若不是他有求于此人,依着他的脾气,他已把诸葛玄拖出去,就着月色一面饮酒一面鞭打,直打得诸葛玄嗷嗷求饶,他心里才舒坦。
半个多月前,诸葛玄将家人送出城,同时送走的还有一封写给袁术的密信,信和诸葛玄家人不是一路,信走得快,由亲信士兵快马加鞭直送寿春。笮融则押着诸葛玄在西城,他的算盘打得精,只要诸葛玄在他手里,不怕他诸葛玄翻天。他从不信什么舍生取义,忍辱负重,那都是哄小孩儿的鬼话,这世上人与人不过就是你死我活的利益争斗,不是你灭了我,便是我屠了你。
“你可别对我耍诈!”笮融威胁道。
诸葛玄将黑子白子各自落下,慢悠悠地说:“笮将军刀兵临身,我对你耍诈,岂非自取其亡吗?”
笮融踱着踱着走到诸葛玄身前,把一只手插入棋盒里,挖起来一堆棋子,“诸葛兄,我知道你心机多,不过你便是耍诡计,我也有法子对付你。”他弯下腰,把手里的棋子一枚一枚落下去,叮当当敲得人心起了栗子,他阴森森地笑道,“你那一家人出城不久,我便派手下跟了上去,你放心,不会惊动你的家人,只是暗中护送。你也知道,如今世道不太平,我也是为他们着想!”
诸葛玄抬起头睨了笮融一眼,只是没有情绪地一笑,眉目间没有一丝的惊恐,仿佛对阴谋早已知晓。
“如此多谢了!”诸葛玄冷淡地说,一枚黑子用力定在棋盘一隅。
这下轮到笮融无措手足了,分明是他抛出一柄血刃,孰料对方毫发无损,反而投掷回来一具大斧,砍得他的得意张狂没了下落。
他猛然怀疑起来,越看诸葛玄越觉得自己也许中了什么阴谋诡计,这个秀朗面孔的男人有种让他拿不稳的可怕力量,是他从不曾经略的强大,他注定将一败涂地。
有亲随在门外呼喊,他心中跳了跳,撇下诸葛玄出去,返回时,脸已变了色,五官仿佛被捏烂的面饼,一忽儿向内收缩,一忽儿向外扩张。
他扬起手臂,狠狠地砸在棋枰上,黑白棋子受了惊吓,一下子跳得老高,蹦跶着从空中摔下去。他直起脖子吼叫道:“诸葛玄,你耍的什么花样!”
诸葛玄用半边脸对着他,片刻的宁默,他躬身捡起了几枚棋子,缓缓地放入棋盒里。
笮融像饥饿许久的野兽,咆哮得声音全散开了:“王八蛋,你那一大家子根本不在那驾车里,你敢跟我使障眼法。你说,他们去了哪里?!”
诸葛玄仰起脸冷冷地看着他:“笮将军不是遣亲随护送他们吗?笮将军尚且不知,我如何能知。”
笮融一把揪住诸葛玄的胸襟:“混账!你胆敢欺诈我,你写给袁术的书是不是也是假的!”
诸葛玄毫不畏惧地直视他,唇边渐渐扬起了讽刺的笑。
门外刹那哗声大作,数不清的脚步声震得这座小城颤抖起来,仿佛忽如其来的天崩地裂,一个亲随连滚带爬地进来,嗓子破了风,难听地嚷叫道:“将军!”
笮融丢开诸葛玄:“什么事!”
那亲随喘息着:“刘繇,刘繇率军进城了……”
笮融大惊:“刘繇?他怎么来了?”
亲随哭丧着脸道:“豫章军冒充袁术部下,骗过守城关将,杀进城里……我赶来给将军报信……”
笮融像被雷击了,呆木着半晌不动,他迟迟地扭过头,正看见诸葛玄脸上的讥笑,忽然间一切前所未有地透彻明白,他勃然大怒,扬手抽出长剑,重重地劈下!
诸葛玄向后一倒,血却向前喷去,那一剑劈开了他右边的肩胛骨,整条右手臂别去了背后。他一跤倒在血泊里,低低地喘了一口气,竟笑起来:“蠢材,像你这种蠢猪还妄想据有大郡,与天下豪杰一争高低,区区一个刘繇就能要你的脑袋!”
笮融一脚踢在诸葛玄的腰上,一抹刻毒的恨意在他眼底深种:“我遇见刘繇,左右是死,你也别想逃出生天,我不会让你死得痛快!”他招呼着左右亲随:“杀出重围前,先把这狗贼拖出去,乱刀砍死,记住了,给老子砍一百刀,若少了一刀,我拿你抵命!”
亲随拽着诸葛玄往外拖,一条长长的血路从屋里蜿蜒到屋外,清白月光泠泠洗涤,血迹泛出了冷幽幽的青光。
成束的刀光齐刷刷地在头顶聚集,诸葛玄猛地坐了起来:“不劳诸位,我不死贼寇之手!”他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刃,轻捷地割开自己的咽喉。
而后多得让人承受不起的浓血涌出来,那个秀朗面孔的男子躺在血里,好似一片漂在水面的枯叶,逐着流水,追着微风,惬意起来,逍遥起来。
他看见头顶的天空团团地旋转,星辰、月亮都似在旋涡中舞蹈。那颗最亮最高的星也受到鼓舞,飞旋着,盘桓着,那该是北辰星吧,它高高地居于星空的中央,明丽如高贵的君子之心。他这一生都在追寻着北辰的光辉,最后到底是追不上了。
真的追不上了……
他缥缈的意识沉入了记忆里,很多很多被他遗忘的往事都浮现了,他看见他死去多年的妻子,她在无边无际的花海间微笑,她用一方手绢遮住了脸,一双妙丽的美目专注地盯住他,所有的柔情全都藏在那双眼睛里。她仿佛一捧蒲公英,向着天空飞去,声音从很高很高的地方飘下来:“子默,你还记得我吗?”
他看见兄长,看见父母,他们喊着他的名字,他欣喜得心里绽放出满满的春色,追着他们的足迹,感觉自己也飞了起来。
月光在他黯淡的眼眸里暂驻,稍稍地犹豫了一刹,而后决绝离开,留下一地深黑的死寂。
风一直没有停,风里有冰凉凉的丝绸感觉,仿佛是雨,又或者是飞絮,莽莽荒野起伏着连绵的丘陵,远处有青色的淡烟随风万里,似乎是鄱阳湖升起的水汽。
两辆马车从南昌城驶出,一辆车载着一具棺椁,另一辆则是四面遮幅,车里坐着昭蕙昭苏姊妹以及诸葛均,赶车的是临时雇的中年车夫。
诸葛亮乘的是载棺椁的马车,双手拉着缰绳,沉默着一收一抛,冯安倚在一旁,双臂抱着棺椁,眼泪还在不住地往下流。
“小主人,”冯安抽泣道,“为何要急着上路,刘使君请我们多留两日,还说派亲随护送我们去荆州,我觉着他也是好心,你何以不允呢?”
诸葛亮专注地看着路:“刘繇明示好意,暗怀猜忌,我们早离豫章,他便失了戒心,多一日停留多一日危险。至于说遣亲随护送,若是答允,则会受人掣肘,行动不便,我当然要拒绝。”
“是吗?”冯安半信半疑,“到底是少主人助他除掉笮融,他还对我们不放心?”提到诸葛玄,心口的疼痛像刀锯钻出来。
诸葛亮似没有受影响:“刘繇外宽内忌,他明面上说善话,背地里却暗藏刀锋,我们为羁旅之人,不能轻信他人,早走早释祸!”
冯安迷迷糊糊地相信了,他看着诸葛亮的后背,恍惚以为看见了一具鼎,狂风肆虐,却击不倒他的岿然。冯安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脱胎换骨的诸葛亮,是他不认识的。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单纯的成长,抑或是被世事逼出的坚强,他在诸葛亮的成长里隐隐察觉出一种他无法解释的沉重,那让他难过。
冷风抚摩着诸葛亮湿漉漉的脸庞,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摁了摁胸口,那里藏着两个锦囊。
在第一个锦囊里,叔父告诉他出城后布疑兵,他便设法在中道悄悄下车,却让那辆空车领着跟踪者去往寿春。故而笮融派出跟踪他们的亲随扑了个空,他则带着姊弟前往南昌城,把叔父留下的信交给刘繇,方有了刘繇伪装袁术部下攻伐西城。
第二个锦囊,在他获知叔父死讯之时拆开了,叔父在锦囊里放入了一枚玉环,两封信,一封信写给荆州牧刘表,一封信写给蒯越。
其实当诸葛玄将锦囊交给诸葛亮时,他已明白了叔父的牺牲,他无力阻挡叔父的决绝,正如他无力抗拒命运齿轮碾碎他的童真。
苦涩的泪水涌入诸葛亮的眼睛里,他把泪水用力吞下,深深地呼吸着,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哭。”
他眺望着迢迢无尽的远路,双手扬起来,挥下去,马车加快了奔跑,深深的车辙印在衰草间匍匐下身体,久久没有消散。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会走到哪里,没有人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和过去再也不同,他不再是奉高城里嬉戏玩乐的孩童,也不是阳都纯善好奇的少年。
他即将成为诸葛亮,辉煌、悲壮、沉重、永恒的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