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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兖州大本营叛乱的消息,曹操被激怒了。

当时,青州军的铁蹄正在横扫大半个徐州,琅邪、东海诸郡已被青州军括入麾下,徐州军一败涂地,起初还能与青州军一决高下,后来失败的次数太多,士气低到了渤海底,刚一交锋便败下阵来,甚至未曾对抗就缴械投降。青州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在徐州的土地上纵横无忌,毫无翻盘希望的惨败让徐州牧陶谦甚至想放弃徐州,南奔丹阳,索性把徐州让给曹操。

曹操踌躇满志,彻底拿下徐州只是时间问题。前后两次征讨,十万徐州人在这场争夺战中丧生,泗水一度为之不流,徐州老百姓恨透了曹操。曹操并不害怕背上残暴的罪名,庶民的仇恨轻如尘埃,还没有一枚五铢钱有价值,伤不了他的雄心壮志,也救不了他们卑微的性命。要结束乱世,死亡是必须付出的代价,用少数人的牺牲换来大多数人的和平,把二者放在秤上称量,天神也会默认自己的残忍。

可曹操的憧憬很快就粉碎了,那时他正在蒙蒙细雨中行军,马蹄踏着沂水河畔的丛丛青草,踩下的足印深如用刀刻,沿着潺湲沂水,一骑一骑斥候飞马传来捷报。

青州军攻下东海!

青州军前锋已逼近下邳!

徐州军再往南退却五十里!

……

捷报太惹眼,像一束束开得烂漫恣意的火红蔷薇,曹操接过一份份暖手的战报,只说了一句:“曹氏儿郎不负所望!”

他其实已经在畅想自己坐在彭城里的景象,彭城是楚霸王项羽的国都,城下埋着楚汉之争时双方士兵的尸骨,城墙上沉淀着厚重的历史喟叹,他甚至想去楚汉古战场走一走,也许会赋诗一首以寄思古幽情,可一份来自兖州的檄书摧毁了他的诗兴。

檄书是荀彧从鄄城发出的,字有些潦草,虽竭力稳着情绪,却仍让笔画有了轻浮之感,一向稳重的荀彧显然是急火攻心,用不容转圜的语气恳求曹操立刻返回兖州救急。

书中说,陈宫和张邈趁着曹操率大军东进,暗中与吕布勾连,兖州诸县纷纷叛迎吕布。如今只有鄄城、东阿、范几城尚在我方手中,可内部人心惶惶,幸得夏侯惇果断诛杀谋叛者,方才暂时平息了逆反,然而情形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若曹操再迁延不归,只怕这几座城也保不住了。

曹操其实想到过叛乱,可他没想到叛乱一起,便如燎原烈火,竟然波及了整个兖州。他曾经用了偌大力气才廓清了兖州的兵祸,兖州牧的位置还没坐暖,大后方竟然叛迎他人,曹操说不出的憋闷。更让他气恼的是陈宫张邈的背叛,这两个人,一个为他故友,一个被他奉为能入帷幄的谋臣,居然在他倾全军远征时,在他后院烧起一把大火。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背叛呢?

他忽然想起荀彧告诉过他,兖州虽平,然是以武力平定,人心到底不服,为了威慑兖州,所以他才杀掉妄生诽谤之语的边让,也许便是这一杀,激发了兖州世族的恐慌,人人为求自保,因而叛迎吕布,想赶走曹孟德,重新获得本籍世族的特权。

后汉以来,世族势力高涨,汉光武帝依靠河北河南豪强起家,豪强望族对汉朝中兴起过重大作用,因而获得了王朝恩赐的诸多特权。各地豪强林立,他们或居高官政要,或与王公贵胄联姻,逐渐形成为东汉王朝的一支特殊的政治力量。当豪强最盛时,人人恨不能与世家大族攀上关系,举凡求学干仕,一定要标榜自己出自哪一支望族,若说是单家子,往往会为人轻薄。故而天下大乱,首先起事的便是坐拥雄厚财力的豪强,曹操虽明为世家子弟,可他为阉宦后裔,家底比不过真正的世族,与名动天下的袁氏相比,顶多算半个世族,甚或还挨着单家的边儿,为此没少被心高气傲的世族嘲笑。或者便是他那拿不出手的出身,才让兖州世族人服心不服,这场叛乱仿佛是突如其来,其实是蓄谋已久。

曹操把檄书收了,愤怒过后,却是冰凉的悲哀。片刻的思索后,他下达了一道宣传全军的军令:

“轻骑撤回兖州救急!”

曹操撤军了,青州军像炎夏季节的洪水,一朝涨起,一朝退去,持续数月的杀戮结束了,在青州军退却的身后,是十万百姓的尸体和一个残破的徐州。

徐州险难暂去,徐州牧陶谦却一病不起,两次灭顶兵灾,迫得他焦心如焚,昼不能宁,夜不能寐,兼之年岁大,身子骨本就衰残,内因叠加着外因,竟往死路上奔去。

牧伯垂垂将死,刚遭大难的徐州风雨飘摇,总得有新的领导者出来主持大局,至于这领导者来自何方,是恳请朝廷派来一个新州牧,还是交托给哪个有担当的好人呢?若是前者,就凭朝廷现在萎靡不振的可悲境遇,皇帝不是皇帝,公卿不像公卿,大概也挑不出什么能吏;若是后者,又该交给谁?

终于是垂死的陶谦说出了一个名字。

若换作别人,必定是这个不服,那个抱怨,就凭他,有何资格持掌徐州?偏偏只有此人,徐州上上下下,没一声反对。

在这纷纭乱世,实力很重要,实力会帮助你征服一切,不服就杀,杀到服为止,比如曹操。名声也很重要,老百姓会愿意跟着他走,获得他们想要的太平生活,比如那个人。

“诸君既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了。”陶谦最后对属僚吩咐说,这算是遗言。

于是徐州公门大小官吏,联名写了两篇文章,一篇陈情文送给那好人,一篇奏疏送给朝廷,请朝廷首肯徐州人民自选首脑,至于朝廷同不同意,其实不重要。

这些年里,四边不安,地方行政机构处于半瘫痪状态,郡无太守,县无令长,各地为了躲兵祸,有财力的大家族招募军队修建堡垒,没财力的小家庭抱团防卫,朝廷不中用,老百姓总要自救。朝廷为了重组地方组织,任命了若多地方官,可这些拿着中央诏书的刺史太守却走不进自家辖区,要么半道上遭打劫,命归九天,要么被当地自封的长官赶走。

朝廷的诏书,从前是霹雳之声,如今却不如各地豪强的一声咳嗽。

一阵激风把垂在檐下的招魂幡掀起一个角,风一路不停,成片的招魂幡波浪般起伏,你扬起了头,我垂下了身,仿佛不肯离开的魂魄在盘桓。

一行人亦步亦趋进入灵堂,领头的人面含戚戚,郑重地在堂内的黑漆棺椁前拜了下去,主持葬礼的丧宰捧来一爵酒,高高地一举,而后倾倒为酹。

棺椁旁一人捧着一方印盒走上前,朗声道:“先牧遗嘱:兹我徐土,不幸殄瘁,幸赖刘君,急人危难,仗节赴乱,不让暴戾。今吾升遐,永辞吾民,临终择定明君,赠君印绶,期君佑我徐民,抚我徐土,君其勿辞!”

刘备拜在地上,许久没有动静,灵堂内外静悄悄的,风扯着魂幡来回飘荡,宛若魂魄在冥界发出的一声声恳求。

捧印绶的麋竺捧得手酸了,可刘备却一直没有抬起头来,他心里忐忑起来,刘备不会又要辞让徐州牧吧,为了让他接受徐州印绶,徐州僚属费了多少口舌,拿出车轮战的舌战本事来,好不容易劝服他留守徐州。

他不得已,只好给守在刘备身后的关张使眼色,关张早就等得心急如焚,恨不能自己动手抢走印绶,张飞索性悄悄捅了刘备一下。

刘备蓦地抬头,脸色微微发白,他湿润的目光在印盒上游弋,颤声道:“刘备愚拙,陶牧择吾为徐州牧,诚过信也,备大惭愧之。”他抬起双臂,手有些发抖。

麋竺如释重负,将印绶稳稳地放入刘备手中,他在心里抹了一把汗,双手扶起了刘备:“刘君愿接受徐州印绶,为徐州之幸!”

刘备捧着印盒站了起来,那一方沉沉的印盒仿佛滚烫的烙铁,捂得掌心烧起来,奇怪的沉重感觉便那么不经意地压下来,他以为他握着的不仅是一方印绶,还有他几度缥缈几度失落的希望。

麋竺带头伏拜下去:“参拜新州牧!”

灵堂内外的徐州僚属齐齐拜下,那一片汪洋般的缟素像伏低的浪头,在刚毅的万顷苍岩下恭顺臣服。

刘备往前迈了一步,鞋底也像燃了火,微微的疼和微微的酸。他望着僚属埋下的头颅,现在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州,尽管已被战火摧毁得不复当日繁荣,但仍然拥有广阔的土地,将来也会拥有殖茂的人民,雄峻的军队,一步步,再一步步,弭平天下的战乱,恢复汉家的荣光。

他从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郑重,这样庄严,以为自己原来并不一定要仰食他人鼻息。

徐州印绶易手的三日后,徐州牧陶谦下葬了,葬礼很风光,由新任州牧刘备主持,远近的徐州百姓都来了,一是为故州牧送行,二是看一看新任州牧。大家一面观瞻葬礼一面议论,都说新任州牧长得挺不错,听说还是皇族后裔,年纪比陶州牧小太多了,也就三十来岁,只是不知人怎样,能不能保得徐州的长久太平。若是青州军第三次侵犯徐州,他能挡住青州军吗?许多疑问飘入了刘备的耳朵,他只是浅浅一笑,不是他伪情,他的确有容得下质疑的胸襟。

葬礼的第二天,刘备搬进了徐州牧府,坐不暖席,麋竺却来了。

“子仲何事?”刘备看得出麋竺有话要说,他天生敏锐,善于察言观色,打个照面,便能大致摸出对方的心思。

麋竺迟疑了一会儿:“有点儿私事。”

刘备宽厚地一笑:“无论私事公事,子仲不必顾虑。”

麋竺揣着小心说:“竺有一妹,牧伯见过的,竺有个大胆的念头,想将吾妹许给牧伯,执帚浣衣。”

刘备怔着说不出话,他是真没想到麋竺找他是为这件事,他慢慢地回想起来,麋竺的妹妹?哦,见过的,准确地说,应该是闻其声而不谋面。

前次受麋竺之邀,在麋家彻夜畅饮,大醉而归,酒酣耳热之际,麋竺曾唤其小妹奏琴助兴,因是家宴,也不避讳,可惜隔着一道纱帘,唯听得琴声清越,动人心魄,偏不知佳人模样。他为此很是遗憾,却因人家是没出阁的闺中少女,不能造次冒犯。现在回想,说不定这一切便是麋竺挖下的美人陷阱,先吊足胃口,再请君入彀中。

“牧伯意下如何?”麋竺紧张地说。

刘备沉默,忽然大笑:“子仲欲为刘备大舅子吗?”

麋竺一颗悬吊的心实实在在地落在肚子里,他谦顺地说:“不敢不敢,贱妹能侍奉牧伯,是麋竺之幸!”

一个月后,麋竺果真将妹妹送到州牧府,那段时日,徐州大小僚属都在议论这件事,有说人家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也有说麋竺心机深沉,拿自家妹子当牺牲,这是上赶着给新君谄媚讨好呢。

麋竺当那些议论仿若轻风,他只是觉得自己选定了明主,哪怕倾家荡产,颠沛流离,生死不改须臾。

很多年后,已经是蜀汉皇帝的刘备提起麋竺,总是说“麋子仲破家从吾”,其中的深厚感激仍旧溢于言表。 UgSAErW0XXCTK0upbt/BYHjSAK6v+DUedFNQg30SjZJWxc4SLNysp2PpGRUFTXi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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