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牧陶谦被逼上了绝路。
三个时辰前,他收到一份边境檄书,兖州牧曹操再领大军,向徐州浩浩荡荡杀奔而来,这一次曹操尽起精锐,兖州大本营只留少量兵力镇守,势必要倾其全力克定徐州。
两次征讨前后间隔不到三个月,徐州自经上一次血洗,已是重病垂危的半死人,元气尚未恢复,而今再罹刀兵,真真雪上加霜,便是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何况压上来的还是铁疙瘩。率领徐州军抗击也未尝不可,可徐州军都被青州军打怕了,听说青州军席卷重来,军心便垮下去一大半,别说持兵对阵,临敌倒戈也未可知。
陶谦急得像被甩在悬崖边,头顶上悬着即将滚落的巨石,身下是幽暗可怖的万丈深渊,他死死地抓住最后救命的一根藤蔓,便是那藤蔓也在一点点挪位。
陶谦紧急召集府中僚属,又把几个郡太守也招来,十来个人聚集在徐州牧官署商讨对策。
“诸君,”陶谦忡忡地说,白苍苍的须发颤抖着,数月之间,满头灰发竟白了一多半,“曹操再犯本州,诸君有何高见?”
众人无言,或者大眼对小眼,或者顾左右而装耳聋,或者冥思苦想却始终没有一字出口。
僚属们的窝囊无能让陶谦几乎想咆哮,他不是好涵养的道德君子,任州牧的几年里,虽是让徐州百姓安居乐业,民生欣欣,却和州郡僚属的关系极劣,有些郡太守还公开反对他,两下里如斗鸡过招,彼此不相容纳。
陶谦看着浑噩不成气候的僚属们,心里一边恼恨着一边猜忌着,这寂然无声的景象让他不得不生出怀疑,僚属们的不作为也许是别有所图,也许他们是盼着自己倒台,私下里早和曹操勾搭成奸,等着将来他陶谦阖门被曹操屠戮,这帮见风使舵的小人赶着去谄媚新主人,自然可以在新君的碗里分一杯羹。
“牧伯,”一个容长脸的年轻人开口了,那是陈登,“可以求援。”
陶谦望向他:“向谁求援?”
陈登哑巴了,他犹犹豫豫地说:“袁公路,或者袁本初。”
陶谦哀叹道:“袁公路反复之人,淮南毗邻徐州,袁公路早怀觊觎之心,倘或求援淮南,岂非引狼入室?袁本初更不合适,他与曹操两厢连和,怎会为一陶谦而罪盟友。”
“我却有一人举荐,不知牧伯可否采纳!”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却是麋竺,现任徐州别驾从事,他家世代经商,富可敌国,到底家资几许,大约能把半个徐州买下来。
陶谦早就饥不择食,捡着了就咬住,急忙道:“子仲所举是为何人,但言无妨!”
麋竺朗声道:“平原相刘备。”
陶谦似乎听见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半晌没回过神来。天下豪杰割据以来,跨州连郡者数不胜数,大者据有数州,小者控扼数郡,闻名天下的豪杰屈指可数,刘备的名头,他多多少少听闻过一些,但与成名已久的豪杰比起来,刘备就像幽州春天扬起的黄沙,过了也就忘了。
麋竺知陶谦不置信,说道:“牧伯可曾知晓,当日孔北海在本郡被黄巾围困,求援无处,幸得刘玄德不辞艰难,昼夜奔赴解围。此人腹有大义,敢为天下解难,牧伯而今求援四面,刘玄德乃不二人选,他必会千里赴急。”
麋竺说的那件事陶谦也有耳闻。一年多以前,黄巾余孽围攻北海,孔融身陷孤城,情急之下,遣太史慈匹马突围去平原求救,众人皆以为是大海里寻扁舟,原是水中捞月的奢望,孰料刘备竟然真的派兵前来解围,生生赚来了响当当的侠义美名。
“牧伯,子仲所荐,登以为可取!”陈登应和道,“刘备为公孙瓒部署,公孙瓒与袁绍两虎不容,曹操如今交好袁绍,是为公孙瓒敌雠。青州刺史田楷亦为公孙瓒属领,青州邻近本州,唇亡齿寒,必定不会坐看本州覆灭。牧伯若告急刘备,便是求救公孙瓒,况公孙瓒与本州尚有盟好之谊,荣损俱连,安危同体,刘备出兵,公孙瓒怎能坐视,请一援而得两援,又能联盟大州,一举两得!”
陶谦听得很仔细,陈登话音落地,他已定了主意,拊掌道:“善!立即传书三封,一为幽州公孙瓒,二为青州田楷,三为平原刘备。”
原野上的风很大,呼啸而过时犹如千军万马,微风拂拭时犹如轻兵潜行,无风时,恰似三军对阵屏气凝神,兵器已攥得滚烫了,士气已饱满了,只等待着冲锋的军令。
刘备很喜欢躺在郊外的野草间,听风声流荡,忽而紧忽而收,那无边无垠的天空在他的头顶低低地压下,他以为天空离他很近,他伸出手,想要扯下几片云,可一转眼,天空又高不可攀。
平原就像这个地方的名字一样,平坦得没有起伏,地平线漫长如一辈子平淡而卑微的守候,仿佛一个女人泪涔涔的等待,天长地久,沧海桑田,埋在土里的骨骼化成了尘埃,她还在盛满了星光的麦田里眺望。
他于是念起了他的妻子,他其实连她的名字也忘了,只记得她在烛光映衬下红馥馥的脸,她牵过自己的衣服,一针一线,密密地缝合了,平整的针脚像她柔软的头发,捧在手里,微凉如水。
他总是想起她,想她应该会很好很好,可他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在自己身边,他仿佛离开她很多年了,长久得有半辈子了,可他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她,有一天他才恍然大悟,她原来死了。
她是死了的,他只是离家太久,遗忘了很多事,把她的死也一并忘了。他总以为自己还是涿郡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和三朋五友翻墙偷看邻家女孩儿换衣服,被人察觉了,涎着脸吹个口哨,呼喝着一哄而散。
他翻了个身,看见关张正吆喝着练拳,关羽一拳击中了张飞的鼻子,张飞捂着脸号叫起来,关羽的脸吓得更红了,扑过去查看张飞的伤情,不提防,被张飞一拐子击中肚子。
关羽捂着肚子蹲下去,声如洪钟地骂道:“张老三,王八蛋,你又耍诈!”
张飞得意扬扬地笑道:“兵不厌诈,二哥,这可是你主动送上门的,怪不得我!”
刘备看得笑起来,这两位结义兄弟让他心里满是温情,不是血缘胜似血缘。可他常常觉得对不起他们,数年颠沛,原来许下的功名富贵诺言像水上浮萍,他不仅不能给他们荣耀,甚至数次陷他们于危难。
心情又沉重了,刘备怅然一叹,那一片天低垂了,他伸手拉住了几缕浮云的尾巴,手一松,其实还是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刘备啊刘备,难道寂寂无闻便是你的归宿吗?
远方一骑快马驰骋,骑手急哄哄地奔到刘备跟前,将一份封了印泥的信呈递上来。
“徐州来书!”
刘备坐起来,慢慢地拆开了信,信的内容很长,三尺长的布帛写得没有空隙。他认真地看了很久,信看完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裙裳似的流云遮住了阳光,紫色的阴影在他的周遭扫荡出很大的一片战场。
关羽和张飞还在斗嘴,关羽真的生气了,张飞正在“二哥长二哥短”地赔礼道歉,最后发誓赌咒,说把平原酒肆的陈酿好酒都买给二哥,关羽才转了脸色。
刘备喊道:“云长,益德!”
张飞还在盘算买酒的钱,觉着自己中了关羽的计,嘀咕道:“关老二,老子被你算计了,一拳换一县的酒,这笔买卖不划算!”
关羽赚了酒,正在兴头上,心思俱无,回应道:“大哥,怎么了,谁的信?”
刘备把信递给他,平静而不拖沓地说:“收拾一下,整兵去徐州!”
雨水从屋顶滑落下去,一束束击在门前台阶上,溅起的水坑乍起乍灭,短暂如一呼一吸。
顾氏伏在窗前,看见雨幕后穿梭的人影,有雨滴飞在她的脸上,她抹了抹,仍是湿漉漉的,像是天花板漏了,雨水直注而下。
她咳嗽着,把脸埋下去,水珠子纷纷落在手背上,皮肤炸开了旋涡。
诸葛瑾过来给顾氏拍了拍背:“母亲,你得注意身体。”
顾氏模糊地答应着,她抬起头来,却是呆了,雨花飞溅的门口站着诸葛玄,他的身后是四个泪眼汪汪的孩子。冯安藏在角落里,早哭花了脸,顾氏让他随诸葛玄去扬州,他又想留在家里,又想随从出行,两头都割舍不下,别扭了好多天。
“嫂嫂,我带侄儿们来向你道别。”诸葛玄说道。
四个孩子一起跪了下去,昭蕙是大姊,领头说道:“母亲,你要多保重!”说着话,几个孩子已泣不成声。
顾氏勉强绽出一个平和的笑:“别哭,又不是见不着了,走吧,别担心我,我有瑾儿照顾,没事。”
冯安呜呜地说:“主母,你一定要好好养护身体,我一准回来看你。”
顾氏柔和地笑了笑:“拜托你了。”
诸葛玄久久地凝视着顾氏,许多情绪都在胸膈处澎湃,却因堆积得太多,宣泄不出来,他哽塞着声音道:“嫂嫂,保重!”
顾氏别过了脸:“走吧,别耽搁了。”
诸葛瑾抹了一把泪,将叔父弟妹送出了大门,门外早就备好了两辆軿车,又雇了五个侍从,行囊也不多,只有两口大竹笥,一辆车塞了一口。
诸葛玄握着诸葛瑾的手说:“家里就托给你了,好好照顾母亲,我在扬州安顿好了,就来接你们。”
诸葛瑾谆谆道:“叔父放心!”他转身对诸葛亮叮咛道:“小二,我不在,你便是长子,照顾好两位姊姊与均儿!”
诸葛亮满腹的话都说不出,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我知道。”他殷殷道,“你一定要来扬州,我等着你!”
诸葛瑾抱了抱他:“好,我去找你。”
诸葛亮趴在诸葛瑾的肩头,眼泪缓缓浸湿了兄长的衣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归故里,也不知道与分别的亲人再见会在何时何地,到桑田改迁的那一天,他还能伏在兄长的肩头放肆地流泪吗?
诸葛玄招呼大家登车,他把着车舆又对诸葛瑾嘱托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吩咐启程。诸葛瑾在门首目送家人离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像追不着的恩情,他尽管眷恋却不得不放手,剧烈的难受像锋利的刀,捅得五脏六腑一团血肉模糊。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整整一夜,天明的时候才收住了势头,诸葛瑾和顾氏都是彻夜不眠,听着雨声敲窗,无边的烦躁跳进了这座空荡荡的宅院,毫无顾忌地占据了每一片瓦当,每一丛花草。
两人挨过了一晚,早起诸葛瑾服侍顾氏吃了药,自己便在书房看书。过了正午,诸葛瑾去给顾氏捡药,刚一上街,便觉得气氛与以往不同。满街到处是慌不择路的行人,有的跑进家,摔着门还在惊叫,屋里登时一派乒乓乱响;有的却是连滚带爬冲出家门,后头跟着一家老少,抱着还来不及扎口的行囊,惨白着脸往城外跑。
诸葛瑾不明就里,本想拉一个路人问一声,奈何人人自危,个个快步如飞,根本不容他接近。
“曹操又来了!”一声凄厉的号叫震得一条街碎成齑粉。
诸葛瑾心里突突狂跳,他死命地抓住一个疾跑的行人:“出了什么事?”
那人被诸葛瑾攥得跑不动,飞着唾沫星子喊道:“你没听见吗,青州军又来了,听说已到琅邪了,啊哟,你别扯着我,我还要回家收拾东西出城,唉,城门待会就关了,刚官府传出消息来,说是不放我们出行,还不得抓紧点!”
诸葛瑾手一松,那人撒丫子跑得没了影,诸葛瑾木然地看着满街奔跑的人鬼影般飘忽,背脊骨上像被钢鞭狠狠一击,惊得魂魄飞了出去,他于是追着自己的魂一路奔回了家。
“母亲!”他喊了一声,忽然又后悔了,压着嗓门往下坠,那声音便一路陨落,直砸在脚板上。
顾氏从门后别出半边身体,颤颤地咳嗽了一声。“外边闹哄哄的,我听说青州军……”她镇住了,诸葛瑾满脸冷汗地站在面前,浑身发着抖,像是患了极重的伤寒。
顾氏惊问道:“怎么了?”
诸葛瑾想隐瞒可分明是不可能隐瞒,他擦着汗涔涔的额头:“母亲,我们快走,青州军已到琅邪了,我们得离开阳都避难!”
顾氏像被雷电闪中了,惊得神思俱散:“走去哪里?”
诸葛瑾也全然没有主张:“先走了再说。”他扶着顾氏往里走,急声叮嘱仅剩下的两个女童去收拾行装。
顾氏听得一屋子翻箱倒柜,心焦地说:“可还得收拾停当,这祖宅得有人看……”
“管不了这许多了,保住性命要紧!”诸葛瑾断然地说,他见那两个女童在往外搬杯盏器皿,挥起衣袖道:“那些东西都不要,就拿两件衣服,再把家里能吃的都带上,轻装上路!”
虽然心急火燎,也到底收整了两个时辰。诸葛瑾去后院寻得一辆半旧的露车,家里只余得一匹羸弱老马,他也顾不得,给老马套了辔辕。两个女童和顾氏坐在后车板,身下压着几个鼓囊囊的大包袱,诸葛瑾锁了大门,一声吆喝,缰绳一抖,这一骑老马嘚嘚地踏过门前的石板地,循着阳都东门而去。
整座阳都城的人都冲了出来,长街上挤满了人,疯了般往城门跑,有人一跟头摔下去,来不及爬起来,已被后来的人踩裂了胸膈。诸葛瑾急得一头一脸的热汗,仿佛身后有百万雄师击鼓追击,差池一分便会死无葬地。
可马车忽然走不动了。
密密麻麻的人头像盛夏的洪水,从东门流到了跟前,城门下挤得水泄不通,哭的哭,喊的喊,吵吵嚷嚷炒成了一锅大杂烩。
门楼上一个将官歇斯底里地喊叫:“百姓们不要惊慌,青州军不会来阳都,你们都回家去!”
“呸!”一个壮汉吐了口唾沫,“青州军明明已到了琅邪,你们还昧着良心说瞎话!”
“就是!青州军杀人不眨眼,攻下一座城市就杀光所有的人,我们不出去,难道在这里等死吗?”
“放我们出去!”
喊声越来越大,仿佛咆哮的幼兽,守在城门下的一百来个士兵横着戈矛,将推拥过来的百姓死命地挡回去,双方你来我往,像两股互不相让的浪潮。
“王八蛋!”有人暴怒,捡起一块砖拍在城墙上,更多人愤怒了,几十个人冲上来,和阻挡的士兵扭成了一团,楼上的将官还在气息奄奄地劝说:“你们回家去,我保证大家不会有事!”
见得如此混乱景象,诸葛瑾愁烦得一筹莫展,此刻别说是出城,便是往前行一步都难如登天,可不出城,万一曹军杀来,便是自陷死地。他听闻过青州军的残暴,摧破一座城池,一个活口也不会留下。
“瑾儿。”顾氏拍了拍他的后背。
诸葛瑾忙安慰道:“母亲,你别急,我想想法子。”
顾氏镇静地说:“我们回家去。”
诸葛瑾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头注视着顾氏,汗濡濡的手心在缰绳上搓了搓。
顾氏温言道:“既是走不成,先回去吧,看看情形再说,堵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诸葛瑾默然良久,他苦苦地叹了口气:“好,我们先回家。”他一抖缰绳,老马噗噗地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喷嚏,拐了个弯,从人潮的缝隙间离开,身后的愤怒吼叫还在嚣嚣,火焰般越冲越高,似乎要烧掉阳都那片窄窄的天。
一行人返回了家,却也没解散行装,诸葛瑾坐立不安,一会儿又出门去打听消息,一会儿又跑去看看城门开没开。顾氏遭了刚才的一番颠簸,病似又重了些儿,喘得更厉害了,因担心随时会走,也不敢躺在床上休息,只歪坐着养神。
这么挨到天黑,阳都城似被闷在泥水里,渐渐安静起来,街道上仍有脚步声忽然响起,擂鼓般步步逼近,又很快像穿窬的盗贼般倏地没了影。
诸葛瑾去外边溜了一圈回来,垂头丧气地说:“还是那样。”
顾氏忡忡地说:“也不知你叔父他们走到哪里了。”
这一句提醒仿佛一截烧红了的钢碳,忽然间抛入了诸葛瑾的怀里,烫得他丢弃不迭,可伤疤却结下了。这一日为应付仓皇变故,他压根就忘了这一茬,而今却如沸水气泡般冒了出来,诸葛玄领着弟弟妹妹离开阳都的同时,青州军正杀气腾腾奔向徐州,万一呢……
“他们不会有事,他们出门时,青州军还没来……”他神经质地念叨着,像在安慰顾氏,更像在安慰自己。
顾氏愁道:“唉,怎么就这么巧,早两日走也不会遭这大难。”她像是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一迭声央求自己,“别瞎想别瞎想……”
诸葛瑾觉得一颗心要炸开了,恨不得飞马奔出阳都,去寻一寻诸葛玄的车辙,瞧得他们平安无事,他方能把自己分裂的心拼合起来。
有人敲门,轻轻的磕击声在沉重的黑夜远远荡开。
“是谁?”诸葛瑾紧张地问,他忽地发觉自己竟然没有关大门,由得一个人轻易便入了内院。
“你们不关门,我只得不请自来。”声音很低沉,一个人影闪身而入。
顾氏和两位女童都被吓住了,诸葛瑾壮着胆子挡在母亲面前,昏淡的灯光拖长了那人的身影,来的是一个披散头发的老者,双手拢在袖中,走路没有一丝声音,仿佛一只积年识道的老灵猫。
诸葛瑾惊异,来的竟然是常和诸葛亮来往的老人,他猜不出老人的来意:“你……有事吗?”
老人似乎脖子无力,脑袋晃悠悠地搁在肩膀上:“有事。”
“什么事?”
老人的目光在幽暗中湛湛:“想出城吗?”
诸葛瑾怔住,他在心里辗转了许久,才吐出一个字:“想。”
老人把脑袋立正了:“跟我走吧。”他见诸葛瑾木愣着不动,讥诮道,“你当真相信官府的鬼话?青州军行军如飞,不出三日,阳都便是一座空城。你想做青州军刀下鬼,由得你!”
他也不劝服,转身便往外走。诸葛瑾不知老人是好意还是歹意,他和老人素昧平生,弟弟诸葛亮虽常与老人来往,却极少在家人面前谈及,也不曾邀来家中做客,他只偶尔听叔父提起,说这老人其实腹有经纶,只怕是个深藏不露的不世奇人,因而叔父从不阻扰诸葛亮和老人相交,甚至是暗中纵容。而今老人忽然登门,竟有相救之意,诸葛瑾虽不置可否,但形势急转直下,危难已迫在眉睫,既是本已没了出路,不如死马当活马医,索性信这老者一回。
“等一下!”诸葛瑾本能地呼喊着,他索性背起顾氏,带着两个女童随在老人身后。
老人并不等待,他只管往前走,似和诸葛瑾一行人毫不相干,这么一走一跟,竟带到了那座废弃的祠堂。老人直入正堂,他从角落里刨来一盏灯,摸索着点亮了,温柔的光芒在狼藉不堪的地上幽幽地旋转,老人用脚尖扫开地上的残砖,扫出一大片空地,隐约显出一幅八卦图,老人在八卦的阴面踩了一脚,又在阳面踩了一脚,而后退开,顷刻间,隆隆的机括声划破了幽深的黑夜,阴阳二面咔咔地向两边分开,俄而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像是一条地道的入口。
诸葛瑾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去处?”
老人只把头向下一点:“下去吧。”
诸葛瑾满心疑惑地和顾氏一行小心翼翼地踏着台阶走下去,一线光从入口处射下去,在半空中怠惰地飘浮着,看不见台阶的尽头,仿佛深埋在汪洋里的一叶草,诸葛瑾本想再探探情况,却听见头顶上空轰鸣一响,地道合拢了。
“这隧道是你挖的?”
老人在身后笑起来:“你真看得起我,挖一条出城的隧道,我一个人有这能耐吗?”
“那是谁?”
“你们诸葛家先祖。”
诸葛瑾又惊又疑,他猛地想起这座祠堂的确是诸葛氏的家庙,只是后来族群壮大,兼之门户分支,很多族支离开阳都,家庙慢慢便废弃不用。他伸手向两边摸了摸,冰凉的黄土夯得格外结实,也不知耗了多少人力方才在地下世界凿出这救命的通道。
“真能出城?”诸葛瑾恍若一梦。
“你连自己的先祖也信不过?”老人揶揄道,他举起灯盏,往前面晃了晃,“你们现在还不能出去,青州军正轻骑奔赴徐州,如今外边还比不得这里太平,等青州军撤了,再出去不迟。”
诸葛瑾以为老人说得在理,也不再往下走,扶着顾氏坐下。他望着老人,心底的疑惑还是翻了上来:“你为什么救我们?”
老人靠在夯土墙上,脸上是玩世不恭的笑:“住了你们的家庙这么久,算我付给你们的赁资。”
诸葛瑾随着一笑,他张望着这伸向无尽黑暗的地道,说道:“我出去看看情1形。”他也不待与老人多言,急匆匆地走出了地道。
半个时辰后,地道入口处轰轰地响了一转,杂沓的脚步声匆匆地碾过耳际,诸葛瑾返回来了,手中高高地擎起一盏灯,身后竟跟着几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伙人叽叽喳喳,因地道光线极暗,没提防还跌了跟头。
诸葛瑾抹着汗笑道:“我寻了些朋友来,隧道太冷清,人多热闹些。”
老人默默地看着他:“你不怕人多了,藏身之处为人所知,你也许会逃不出去。”
诸葛瑾缓缓地平息着呼吸,郑重地说:“危难之际,坐看他人覆灭,我辈却忍而不伸援手,我做不到。”
老人一时无言,他仰起头,目光被低矮的隧道顶压了回来,自言自语似的说:“两兄弟各有千秋,青史书名,兄弟同列乎?”
“老先生,我弟弟会不会遇上青州军?”诸葛瑾始终担忧这件事。
老人把手中的灯盏嵌在了夯墙上,迟缓地说:“看他们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