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下的汴水红紫如脓血,水面有泡得白胀的尸体沉沉浮浮,像一截截捣烂的榉木条,半空中落单的老鸹盘桓低回,森黑的翅膀刮破了天空,于是,半片天都在流血。
汴水,古又称为汳水,是开凿自战国魏惠王时期的人工水渠,自荥阳旁东引黄河,南下中牟、尉氏、阳夏,直通淮泗,经数百年时间的引水凿道,分水开渠,已成为连接黄淮的水运要道。淮、泗、济、汝等水域的粮米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汴水抵达中原腹心,而后储藏在汴水畔号称天下第一仓的敖仓中。因这一水利工程覆盖广袤,兼之水网密布,渠道众多,当时将其总称为鸿沟水系。四百年前,汉高祖和楚霸王正是在鸿沟中分天下,划定楚河汉界的分疆线。
依傍汴水的荥阳是西通洛阳的必经之路。千年以来,荥阳一直为兵家必争之地,多少微末在此一战成名,也有多少豪杰在此折戟。至今,在方圆几百里的古战场上还能捡到百年前的箭镞。
此时一支军队正行进在汴水畔,甲胄不整,灰头土脸,俨然是铩羽而归的败军,中军大旗破了个大洞,“曹”字只剩了一半,像是被生生腰斩。
曹操本在马背上打盹儿,马儿忽然打嚏,马蹄子尥一个蹶子,惊得他陡然清醒,只是一瞬,迎面射来的落日余晖刺得双眸酸痛,下意识地避过脸去,目光却撞上那面残破得惨不忍睹的中军大旗,心里窝着的孬火便蹿了上来。
这一仗打得太窝囊了!
自关东诸侯联盟树起讨董大旗,他也凭着一腔救国救君的慷慨义愤,在陈留招募义勇,毅然率众北上,与各方诸侯酸枣会盟,彼此歃血诅誓,势要扫荡乱局,斩首董卓,还给天下一个清朗世界。
当此之际,几十万军队浩浩荡荡西进洛阳,旌旗蔽野,金鼓震天,那雄壮的行军队伍一眼竟望不到头,喧天阵势不可谓不大,逼得董卓仓皇撤离帝都,胁迫皇帝公卿迁都长安。
可眼瞅着洛阳在即,眼风扫远些,便能望见邙山的剪影,各方诸侯的忠君爱国心像被一把浸入了黄河水里,忽然就冷却下来,纷纷端持着作壁上观的冷姿态,不是推辞粮草未济,退去后方征粮,便是苦诉兵力弱少,守在距洛阳几百里外慢慢整兵,目送君父被祸国恶贼们裹挟着越走越远,早就忘记前段日子盟誓时,曾经哭天抹泪地号叫天子受累,我辈岂能苟活。
唯有个曹操不甘心,一再地苦劝诸将出兵西进,救天子救乱局,与仍留在洛阳的董卓决一死战。倘或明日董卓也西退长安,将通往关中的崤函险道牢牢锁住,再想所谓斩首董卓,就难了!
奈何各方诸侯无人响应,盟誓时痛哭流涕,眼泪说来就来,论起真刀真枪地与敌死战,便像患了痴呆病,一个比一个迟钝。
曹操劝不动任何人,道理说了几大笸箩,统统是对牛弹琴,唤不醒一群心智衰弱的残废儿,也不愿意从众不问不管。因此他率麾下部众孤军出战,却在荥阳遭遇埋伏。一场恶战,几乎全军覆灭,若不是曹洪拼死救护,他曹操或许已经埋尸荒野。
打败仗不要紧,但不能败得窝囊,败得憋屈,如果说这场败仗,一半的原因是敌人强大,还有一半是被同盟抛弃。
一骑飞马奔驰而来,原来是盟主袁绍的信使。信使一跃下马,双手捧上一方信:“盟主听闻曹将军遭遇小挫败,已遣张邈将军迎候曹将军,以为后援!”
小挫败?这滑稽而讽刺的安慰话,是袁绍手下哪个文墨吏想出来的,反正袁绍好养士,向来以孟尝君自居,一票鸡鸣狗盗之徒受他供养,吃饱了编排出三五篇狗屁文章,并不是难事,曹操竟差点笑出声来。
他这边还没来得及回话,那边夏侯惇一口痰吐在地上:“屁!老子们浴血沙场时,他袁盟主何在?躲在温柔乡里饮酒作乐,待得战事完结,老子们弟兄死了一多半,贼兵也没了影,他倒来献殷勤!”他嗓门极大,像喷着烈火,一说话,满脸的横肉便似被刀劈般片片痉挛,吓得那信使看也不敢看他。
曹操虽以为夏侯惇骂得极痛快,面上却沉住了:“元让,说的什么话!”他转脸对那信使说道:“知道了,多谢盟主。”
看着信使飞马离开,夏侯惇到底忍不住:“我瞧那帮诸侯都是隔岸观火的孬种小人,与他们共举大事,一百年也成不了气候,那群混账王八,村妇都不如!”
话虽糙,可理却实在。曹操沉默了,他微微叹了口气,遥看天边那轮夕阳正在迅速地滑入汴水,像一泡淋漓的血,被背后那逐渐增大的黑手推向了深渊。
位于洛阳近郊的关东联军大营里灯火辉煌,无数盏树枝灯伸开交错横生的灯盘,编织出蜘蛛网似的密集光影,衣衫轻薄的侍女扭着水蛇腰穿梭席间,像漂在水面的葶荷,俱是眼含秋波,面藏暧昧,扶摇着春风如醉的莲步,斟酒时总是不忘记扶着头摔进男人怀里。
这场盛宴是为庆祝洛阳“光复”。关东诸侯虽树起讨董大旗,仗其实没怎么打,且忙着观望骑墙。只有三五个不通人情的戆汉子,如曹操孙坚一类人,大概是嫌命长,非要与董卓硬碰硬,董卓自然是杀不死的,但董卓终于把洛阳抛弃了,真如曹操所言西去长安。于是乎,关东诸侯兵不血刃拿下汉朝京都,但依他们的说法,仿佛洛阳是他们浴血奋战,从董卓手里生夺来的。
故而必须庆祝,不庆祝不足以彰显他们那滚烫而感人的忠心。
联军将领们满斟美酒,口沫横飞地吹嘘自己的神勇战绩,说起当年那场凶险,乖乖,要不是老子横刀立马,舍生忘死,早就埋骨草莽,哪能挣到而今的功名事业,激动时竟自挤出两滴浊黄的泪蛋子。两下里说得兴起,称兄道弟地啯一声将杯中酒喝得精光,醉得通红的脸盘子油光锃亮,吹着牛还不忘记拧一把侍女肥嫩的屁股。
“诸君!”红脸膛的韩馥亮起嗓门,高高举起了酒爵,“此次讨董,有赖诸君报国忠心,更倚仗盟主英明决断,方才能收复洛阳,逼得董贼西窜。吾等共举一觞,为盟主寿!”
底下一派高高低低的应和声,廉价的谄媚伴着发腥的酒香飘向主座。袁绍笑呵呵地谦让着,他尚还戴着孝,腰间系着绖带,饮酒很少,却并不拒绝众人的敬酒。他自在关东起兵,董卓便诛杀了留在洛阳的袁氏满门,袁氏一族为国家除暴惨遭家门大祸,不免又在天下诸侯中赢得了赞誉。
喝到兴头上,话不免多了。刘岱打了一个旋转盘升的酒嗝儿,喷着酒气道:“听说盟主得了一方古玉印,好东西该当共赏,莫若捧出一观如何?”
袁绍是世家出身,生来的锦衣玉食,高车驷马,玩的是商彝周鼎,品的是郁鬯佳酿,侍寝的女人也非俗流,骨子里的风流秉性,天生的喜好精致。刘岱的话挠到了他的痒处,他先虚伪地推让了一番,而后才让随从取来一方红漆盒。
袁绍揭开了红漆盒盖,里边的红绸布衬着一方白玉印,手掌心大小,仿佛一溜流淌的牛奶,似乎随时会化开了,玉中的沁色如流云飘拂,年代似已很远了,雕凿工艺却极精湛。
众诸侯懂不懂此道的都发出一声惊叹,韩馥赞道:“果真珍品,也唯有盟主雅人方能识得佳物,像我等这般粗人,别说认不得,便是握在手中,也是亵渎了。”
马屁拍得很地道,袁绍露出了得意的笑,口里却自谦道:“过奖了,不过是不上台面的爱好,并非英雄之好。”
主人虽说了谦虚话,众人却不忘记补充赞美词,刘岱啧啧一声:“我听说这是盟主入洛阳时,在董老贼的宅第里搜到的宝贝,可是这样?”
袁绍轻轻擦去玉印上的一粒灰:“正是,原本该将此物封库,只是听董贼宅中苍头说,此物并非董贼所有,却不知是从何冒出,也算是奇遇了,故而藏之,绍平生偏好集古,说来惭愧。”
韩馥高声笑道:“可算是董老贼送给盟主的大礼了!”
喝到轻浮了神色的王匡神神秘秘地说:“诸君,洛阳一破,董老贼西窜,宫内珍奇之物一概掳走,带不走的一体焚烧,也是可惜。不过听说孙文台在洛阳宫里捡得了传国玉玺,我说他怎么请命为前部先锋,头一个攻进洛阳,原来是去捞宝贝。”
“是吗?”众人的神经都被弹拨了,酡红的脸盘子被异样的情绪撑大了,像浮在水面的大鼋。
“传国玉玺”四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袁术,双颊微微抽搐:“孙文台得了传国玉玺,我怎么不知道?”
王匡不阴不阳地说:“孙文台为公路部署,莫不是他将传国玉玺献给了公路?”
袁术大怒,一巴掌拍在酒案上:“什么混账话!我为国家起兵,举家而不顾,怎能存忤逆险心。别说孙文台没有搜到传国玉玺,便是他当真得手,我岂可占为己有?公节谤语诛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匡毫不示弱:“公路何躁怒也,若非孙文台赚得传国玉玺,你何必在孙文台攻入洛阳的第二日,将他急调回营?你以为暗室无光,便无人知道么?”
袁术涨红了脸:“你敢打听我的营中事,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袁绍慌忙打圆场:“公节戏言耳,公路休要动怒,诸君皆秉赤心报国家,而今大事未定,何必为口舌而生芥蒂。”
盟主发话,一众诸侯也两边劝和,话说得委婉,心底却都生出了猜疑。传国玉玺好似一颗硕大的炮仗,将表面平静的联盟关系炸出一个大坑。
韩馥岔开话题道:“董老贼兵败入西,为盟主指挥若定,为诸君奋勇争先,来来,再为盟主寿!”他邀众人举杯再饮,各怀鬼胎的杯盏交错暂时抹去了那一场分歧。
话题既是又转去董卓身上,众人被酒精膨胀的情绪高亢起来。长脸的孔伷喝得半醉了:“董老贼逃奔长安,都道凉州兵善战,我瞧甚是不堪一击,大军旌旗一挥,便逃得没了影!”他专好清谈高论,越是稠人广座越是言谈如聚,世人传他可嘘枯吹生,长了一副生死人、肉白骨的舌头。
刘岱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董老贼算个㞗,有我关东义士,便有十个董卓,又能奈我等何!”
诸侯被撩拨出谈资,七嘴八舌地吹嘘自家的讨董功绩,恨不得将董卓踩在脚下,啐上两口唾沫,再刀刀凌迟,以宣泄心中那昂扬的炫耀之情。
袁绍瞧着众人酒醉后扯胡话的丑态,颇有些不以为然。他打心里很瞧不起这帮粗率莽夫,碍着众人摆在台面上的讨董大业,他又坐在盟主位上,不得不咬着牙耐心忍受。他其实看得穿他们的装疯卖傻,他们大约也看得出他的假矜持,大家不过是虚与委蛇,借着酒劲撒撒男人的娇,只是过了头,却成了惹人厌烦的恶习。
底下忽有人冷笑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在那喧嚣的醉话里显得特别刺耳,众人尚在糟践董卓,只有袁绍袁术几人听见了,循声而去,竟是曹操。
不过须臾,曹操忽而大笑,朗朗笑声震得众人热火朝天的议论像被钢刀劈了,登时碎成一地不堪看的狼藉,刹那是面面相觑,还道曹孟德喝高了,失心疯犯了。
袁绍皱起了眉头:“孟德何故发笑?”
曹操冷冰冰地说:“董卓既是如此不堪,诸君何不整精兵,磨兵戈,即刻率大军西进函谷关,与董贼决一死战!与其在此置酒高会,吹嘘老子天下第一,天也有脸,只怕此时已被吹掉了。”
众人被曹操忽然冷场的话搅得酒醒了一大半,袁绍掩饰着道:“孟德,你醉了,今日是为庆功,不谈他事,来来,你我兄弟共饮。”
曹操将手中的酒爵重重一顿:“庆功?天子被董贼挟持西走,国之重器有损,你我朝廷重臣却坐视社稷倾覆,空谈功绩,操愚拙,不知功绩何在!”
这一下,不仅袁绍,席上的诸侯都变了脸,有人想反驳曹操,却到底理亏,尴尬地捧着酒闷闷饮下。
曹操将食案上的肴馔推开,在空隙处划拉起来:“我之初衷,原望诸君精诚合作,本初引河内之众临孟津,诸将守成皋,据敖仓,塞轘辕、太谷,全制其险,再使公路率南阳之军军丹、析,兵入武关,以震三辅。皆高垒深壁,勿与交战,视为疑兵,察天下形势,以顺诛逆,可立定也。今诸君明仗忠义,拥兵十万,却持疑而不进,放董贼西窜,忍天子失位,失天下之望,窃为诸君耻之!”
袁绍尴尬极了,不得已还在做最后的维护:“孟德,你我皆是为国举兵,同抱赤心,何有忍天子失位之说?董贼虽西窜,然其势仍大,况且穷寇不可追,迫其入死地,彼必以死战,你前次率兵西进,却在荥阳遭埋伏,不正是明证吗?”
提起那场失败,曹操的怨愤却更大了,他一拳敲在食案上,高声道:“当董贼迫天子西迁之初,本可合诸君之力一举而定社稷,可除了我曹孟德孤军西进,诸君何在,诸君何在!”
这两声质疑像两声重锤,直直地敲落下来,甩在诸人的脸上,有人被刺痛了隐患,对曹操陡然生出了厚重的恨意。
“孟德,休要失仪!”袁绍喝道。他对左右随从道:“曹将军醉了,扶他回去歇息!”
曹操不待随从相搀,索性站了起来:“不劳动盟主挂怀,我曹操还走得动!”他一拱手,“盟主,诸君,曹操一介俗人,不懂鉴品宝物,先行告退!”
袁绍的火气在胸膈处燃烧着,纵然他和曹操是挚友,也不当在众人之前不留情面地指摘,他恼道:“孟德,你这是要做什么?”
曹操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操自经荥阳一败,元气大损,无力随诸君同建功业,籍此向盟主辞行。”
袁绍听出曹操要退出联盟,不禁生出了一分惊慌:“孟德要走?”
曹操丝毫不犹豫:“操兵少力弱,不比诸君,若再待下去,等同一吃闲饭的废物,不得不先走一步。”
袁绍立直起了身体,说不得是气还是伤心,他怔怔地望着曹操,想挽留又拉不下面子,想训斥又找不到借口,想发火却没有宣泄处。
曹操也沉默着,到底他和袁绍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今日当众退盟,形同撕破脸,刚刚那一番辞别的话,与其说是郑重告知,莫若说是赌气,此时冲动的话抛出来,心里却生出了丝丝悔意。他缓缓地向袁绍看过去,可目光却落在那方白玉印上。
他结交多年的朋友的大志向竟然是集古好物,在危亡之时,不是匡正倾覆,却是去搜宝贝,他觉得丑陋极了,丑得连他自己也变得可耻了。他竟和一群丑陋的人商讨大计,他们除了拥着女人的屁股,炫耀老子当年如何如何,于国于民毫无建树,他们和贪求财货的田舍翁有什么两样,这样的诸侯真是竖子,与竖子谋,是自己莫大的耻辱。
他再也不想迟疑,朗声道:“告辞!”他猛地转过头,余光里关东诸侯们的脸像飞速陨灭的烛火。他终于离帐而去。
悠凉夜风扑面吹来,曹操在大帐里待得太久,浓重的酒气熏得他身心俱疲,此刻从里到外都清爽起来。正是疏月清明的夜晚,四野之间百声共鸣,有战士巡夜时的橐橐足音,有草丛间虫豸的哼鸣,有清风揉搓月光,有未知世界的喁喁。
大好的山河,无限的风光,该与真正的同道中人吟赏,为什么要与一群愚蠢的竖子谋大事,他早就该离开了,有生以来,觉得自己做出的决定无比正确。
前方一箭之地,一团篝火抓住了他的视线,蓬勃的火焰像一面流动的明镜,映出三个对酌的人影,有高低起伏的闲聊声为风荡入耳中,眼前景象,宛若一幅帛画,勾勒粗糙,细节不工,却自有打动人心的况味,他说不出个缘故,不知不觉便走了过去。
“玄德好兴致,月明星辉,三人对酌,羡煞我也。”曹操朗声笑道。
刘备一惊,慌忙起身行了礼,关张也各自参礼。
曹操一展衣襟,竟自坐了下去:“我不请自来,没有搅了你们的兴致吧。”
刘备微微一呆,俄而一笑:“求之不得!”他亲自为曹操斟了满碗酒,“酒劣了,孟德兄见笑!”
曹操并不在意,捧碗已是一饮而尽:“好酒!”
张飞盯了他一眼:“真好酒?我听说中军大帐摆宴庆功,曹将军想是刚从宴席上出来,品过了上等美酒,竟瞧得起吾等杯中酒?”
曹操摇头:“休得提了,在那等秽烂场合,再上等的美酒也被糟污了!”
张飞先是不可置信地打量了曹操一番,忽然拍着手笑起来:“说得好!那帮鸟正配着‘糟污’二字,我原先还顾忌你也为诸侯之一,还道你要遮掩颜面,你既也如此说,我便实话相告,我张飞早看不惯他们了。”
曹操摆摆手:“你不用顾忌,我瞧关东诸侯加起来,尚不及三位万分之一,论胆略,论节义,论远识,无一能及!”
刘备淡淡地说:“孟德夸誉了!”
曹操又是摇头:“谄谀之语我不会说,别看三位今日处位尚低,假以时日,功名成就不可小觑!”
刘备仍只平静一笑,心底却对曹操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前回老师交到他手里的书信,那收信人正是曹操。老师的本意是要他去陈留寻曹操同举大事,为国讨贼,他那不甘寂寞的英雄心再次被点燃,便将归家念头按下,慨然奔赴陈留。
其实他在洛阳时,与曹操有过数面之缘,两人相交不深,但他知道曹操是赫赫有名的西园八校尉之一,深受老师赏识。曹操仿佛也知他的胸襟,赞他是不凡人物,故而,两人一拍即合,说起天下大势、救国之心,皆是慷慨激昂,遂相邀同去酸枣与各路诸侯会盟。
可他到底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落魄皇族,出身名门的关东诸侯压根不把他当回事,盟主袁绍倒是认识他这张半生不熟的脸,提起刘备,总是说玄德嘛,那个织席的边地小儿,卢尚书的学生嘛,脾气倒是温和。对日常与世家贵胄打交道的袁绍来说,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寒帝裔,并不需要给予太多关注,刘备能来参与讨董事业,跻身纡青拖紫的世家行列,已是莫大荣幸,旁边站着充个人头勉强可行,至于征战沙场,建立功业,还是罢了。刘备便觉得灰心,再见讨董联盟各怀鬼胎,不思进取,所谓为国举义兵只是幌子,他早就萌生了去意。
曹操道:“不瞒玄德说,我已退出联盟,各诸侯各怀私利,不堪共事,只是可惜一朝义举,便付东流!”
原来曹操要离开,刘备不禁讶异,他说道:“可真是所见略同,备也打算离开。”
“玄德欲往何处?”
“幽州。”
曹操一愣:“幽州?归故里?”
刘备道:“原是备之同门公孙瓒来书相邀,况且我离家多年,到底想回去看一看。”
曹操惋惜地说:“我原还想邀玄德同行,可惜竟有人捷足先登,幽州邈远,日后再见又不知何年何月!”
刘备一笑:“山水长阔,总会再见,刘备承蒙孟德瞧得起,能得孟德一二赞语,实乃刘备之幸!”
曹操慨然道:“想这涛涛天下,尽皆是鼠辈,有几人能有丈夫担当?玄德敢有担当,有一腔赤心报国热肠,操深以为可敬可重!”
刘备默然一叹:“同是汉家儿郎,国家危难,坐视倾覆,匹夫不为!只可惜刘备区区草芥,徒自空谈耳!”
曹操充满自信地说:“玄德何故妄自菲薄,英雄不问出身,这满座衣冠,操唯以为玄德为真英雄,日后功业草创,玄德当知操所言非假!”
刘备真诚地说:“多谢孟德良言!”
曹操盯着刘备笑了一下,忽然突兀地问道:“倘若他日你我兵戈相见,玄德将何以相待?”
刘备刹时镇住,曹操的问题极怪诞,可撞进心窝时却并不仓皇可怖,仿佛那样的一天真的会到来。他于曹操,曹操于他,纵然互相欣赏,却总有说不出抹不开的隔阂横在彼此之间,那像一堵透明而厚重的墙,总会在某个瞬间飞出残忍的刀锋。
他默然思索了片刻:“刘备并不愿与孟德兵戈相见,然世事无定,倘若当真有那一日,愿效法晋文公!”
曹操先是一愣,俄而大笑:“好个效法晋文公!玄德仁厚长者,坦荡丈夫,不做虚伪君子,说的是实在话,也是豪气话,一语可知英雄胸怀,却对我脾气,若曹操有朝一日败于刘玄德之手,只怕能逃得出一条性命!”
刘备朗然一笑,满斟了两碗酒,一碗自捧,一碗捧给曹操:“此一饮后,便当作别,天长地久,再见有日。”
曹操昂声道:“丈夫远志如鸿鹄,不栖一枝,玄德胸怀大志,他日再见,定是英雄大业创举之时。”
两人各自饮得滴酒不剩,曹操将酒碗一放:“后会有期!”他抱拳一拱,毫不拖沓地起身离开。
刘备也不拘礼相送,只在原地目送曹操远去,怅惘情绪如同腹中的酒水,点点滴滴渗入四肢八脉,这愁绪不仅是为朋友分别,更多的感觉,他其实捋不清,那像搅在身体里的乱麻,线头埋得太深,他找不出。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还会不会和曹操见面,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建立曹操所谓的英雄大业,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在这没有根基的飘萍乱世,立志建功像一个缥缈的泡沫,碰一碰就破了。
星光下的世界显得极静谧,便是远方战场的硝烟也融化了,高居在紫微垣中的北辰星恒定如一句光辉的誓言,在亿万年沧海桑田的更改中笃定了坚持,那该是怎样勇毅的信念。
他想起涿郡一马平川的广阔原野,想起家乡那株大桑树,树冠蓬蓬如车盖,他小时候最爱在树下嬉戏,他曾说自己有一天会坐上像桑树冠一般的羽葆盖车。听见孩子戏言的亲族说这是诛灭满门的胡话,他一个破落子弟,清寒得只能靠织席为生,能赶一辆牛车去市集售货,赚得这一日的食资,便是他刘家祖上积德,还妄想登高车乘驷马,这是平头百姓能想的吗?
刘备也以为自己可笑,他算什么人物呢。当初凭着一腔热血,举义军平叛乱,原以为是报国恩立功名的时候来了,可数年征战,艰难困苦遭遇不少,功名却薄得像一张纸,还不够高门子弟擦嘴角用。
他苦涩地叹了口气,仰望满目星空高远得不可企及,也许用一生去摘那一颗光芒最暗的星,也够不上。
三日后,刘关张离开了盟军,北上幽州。对于已貌合神离的讨董联军来说,三个微末人物的离开并不会引起注意。
三人途经北邙,触入眼底却是一片狼藉,大小王陵被刨开了,散乱的王侯骨骸丢弃一地,往往遭野狗啃噬叼走。自董卓入洛阳,为了补充军费,大肆挖掘汉朝帝王陵,陪葬的金银珠宝一箧箧地搬走,连帝王身上的玉衣玉琀也拔拉下来,离开洛阳西撤时,又四面放火,称是纵算毁了洛阳京畿也不给关东诸侯留一片简!
一座座敞开的坟墓像被撕开的死亡伤口,喷薄着亡灵哀戚的冤屈,烧灼城市的黑烟拥着三个孤单的背影渐渐远去,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没有人相信他们会建立功业,也没有人相信许多年后,他们会在逆境中勃然奋起,在苍茫山麓间建立一个国家。
刘关张离开的第二天,曹操也率军南下扬州,不久后,讨董联盟名存实亡,各方诸侯不约而同地退出联盟,轰轰烈烈的讨董事业变成了一出荒唐的闹剧。臣子的忠心在王朝末世时显得苍白而廉价,从那以后,很少有人真正为这个王朝效死力,兴复汉室成为那个年代最悲壮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