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夏末秋初,合肥的龙门巷张府,少奶奶陆英又生下一个孩子。
又是一个女儿!连着生了三个女儿,连陆英都对自己没有信心了。她泪眼涟涟地看着这个小人儿,看着接生婆把她包裹严实,心中却是无限失落:为什么又是女儿?
这个女儿长得和两个姐姐不一样,元和与允和都比较瘦弱白皙,这个女儿皮肤黑黝黝的,生下来就很壮。她从小就不爱哭,不像二姐张允和动不动就哭鼻子。或许她知道自己很多余,在襁褓里就总是安安静静的。
张冀牖大约已经习惯了妻子不断给他增添女丁,听说生下的又是个女孩,他既不哀叹也不欣喜,而是面色平静地立即给这个三小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兆和”,这个女孩的名字和前面的两个姐姐一样,也长了两条修长的“腿”。
兆和出生后几个月,便跟随父母从合肥来到上海。在张家的迁徙队伍中,兆和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成员。
兆和虽然算是合肥人,却并没有真正在合肥生活过几天,她是在上海和苏州长大的。不过,她长大后,也和姐姐妹妹一样说一口纯正的合肥话,皆因为自己的奶妈和保姆都是货真价实的合肥人。
在张家府上,没有人因为兆和是女孩而嫌弃她,但是,也没有人像喜欢大小姐张元和、娇惯二小姐张允和那样,在乎这个看似多余的三小姐。她在大家的忽略中悄悄成长着。
不知从哪天起,胖嘟嘟的三小姐学会走路了。
上海早秋的柔风中,她在庭院中步履蹒跚,却坚定有力。不用奶妈或者保姆扶着,这个从小就充满个性的小女孩喜欢自己走,她的要强是与生俱来的。刚刚学步,经常会跌倒,她却一声不哭,跌倒了爬起来再接着走,这性格有些像男孩子。
天性要强的孩子总是不如会撒娇的孩子那样受家长重视。二姐允和比她会撒娇,会使用哭闹这个杀手锏,兆和历来不屑于用或者根本就不会用。有时候,遇上二姐哭起来哄不好的时候,兆和还会和大人们一起哄这个小姐姐。在她心目中,这个小姐姐天生就是需要人们来哄的,自己和她不一样。
她不屑于和任何人争什么,总是低调地生活在自己的角落里。这个性格伴随了她一生,长大后,成为了著名作家沈从文妻子的张兆和依然是低调的,从来不把聚光灯引到自己这边。
内心坚强性格倔强的小女孩,在外边的时候总会害羞,因为这样的女孩不善于在人前表现自己。兆和恰好就是这样的女孩,她在人们面前总是一副很害羞的样子,她那羞答答的沉静和不服输的坚定,在她的笑脸上定格成一种可爱的小模样,更加惹人爱怜。负责照顾她的保姆朱干干最疼爱她,教她做人用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为人要本分知足。
三小姐很本分,很知足,本分知足的张家三小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忧伤,她虽然内向,却很阳光。
张家姐妹中,最淘气的是允和。允和的淘气是大家一致认可的,她淘气完,便会被包容,没人和她较真儿。二小姐出生的时候,那条小命是无数人费心费力救回来的。看到她淘气,大家的目光中不仅仅是包容,还有赞许和纵容,仿佛在自豪地说:“看到没,我们救活的这个小孩子还是蛮聪明的”。
兆和也淘气,她的淘气和二姐不是一个类型,她是蔫淘,不声不响一个人做淘气的事。二小姐的淘气是女孩子的淘气,属于文淘;三小姐的淘气则是男孩子般的淘气,属于武淘。比如,她能在瞬间把自己的玩具拆得七零八落。她有一个泥娃娃,某日,她用小凳子把泥娃娃砸得粉碎。泥娃娃容易砸碎,母亲便给她换布娃娃,她破坏布娃娃的办法是用有力的小手把它撕成碎布。泥的、布的都被她破坏了,便给她买来一个橡皮娃娃,新娃娃到手后,兆和翻来覆去研究,随后在保姆的针线盒里找了把剪刀,手起刀落,橡皮娃娃的头齐刷刷地被剪掉。本来她和两个姐姐都有童年的玩具,人家的还都好好的,可她的却早早就拆了,或者毁了。她这种男孩子般的顽皮,和两个姐姐比,就显得很另类。
张家上下是极其盼望家里有个男孩子的,但三小姐毕竟不是男孩子,她的男孩子般的淘气便要受到严厉惩罚,一个贵族大小姐怎么可以像个淘气的男孩子那样不拘小节?她必须文静优雅,娇媚隽秀,如果脑子灵光,还要培养出一身的书卷气。鉴于三小姐偶尔会做错事,于是,在她因为调皮犯了错的时候,便要对她进行适度的惩罚。
那些小惩罚都是由她的保姆朱干干来监督实施的,朱干干也不敢对三小姐来狠招。一是因为兆和是张家小姐;二是这个女孩子是她从小带大的,有感情;三是三小姐犯了错,作为带她的保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如果自己管教到位,她怎会这般淘气?惩罚三小姐就等于惩罚她自己,她怎好动真格的?
不过,三小姐兆和却特别自觉。只要自己做了淘气的事,便主动老老实实等着挨罚,从来不狡辩,从来不赖账,也从来不讨饶。乖乖等着挨罚的三小姐被关进房间坐禁闭,或者被罚坐硬板凳的时候,她绝不找任何借口减轻惩罚,关进小屋子,她便一声不吭蹲在里面,不放她出来,她绝不哭闹喊叫。坐到硬板凳上,她便挺直腰杆一直就那么端坐着,没让她离开,她就一动不动那么坐着。每次都是朱干干心疼了,提前悄悄把她放出来,叮嘱她以后要乖,不能再淘气了。在这个时候,三小姐都是颔首,以后却依然我行我素。再淘气,当然还是关禁闭,反正她也不在乎这些无关痛痒的惩罚,对于做了错事老老实实挨罚,她已经习惯了。
三小姐和二小姐各淘各的气,她们很少有交集。
不过,赶上都淘气的时候,挨罚就有了陪绑的。
一条硬板凳上坐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小淘气包,并没有人监督她们,凭的是自觉。三小姐兆和会很自觉地端端坐着,面壁思过,当然她小脑瓜里想的是什么,是不是在思过,别人就不知道了。二小姐允和才不会就那么安安稳稳坐着呢,她坐不上片刻就烦了。尽管有人陪着,也不行,她会对着门口大嚷大叫,如果没人理会,喊叫声就变成了嘤嘤嗡嗡的哭泣。赶上她着急要出去的时候,就不仅仅是低声啜泣了,她会跳起来嚷叫,这是她的强项。她的哭声具有势不可当的穿透力,不但门外的保姆能听到,在其他房间的爸爸妈妈能听到,连厨房做饭的大师傅、看大门的门卫都能隐隐听到。
二小姐受罚一般是要经过老爷太太批准才能实施的,不像三小姐,保姆就有权作出惩罚决定。所以,撤销对二小姐的惩罚也要由老爷太太下令。二小姐允和在房间里跳着脚、扯着嗓子尖声哭叫,嗓子都快哭哑了,奶妈和保姆都在门口跟着掉眼泪,最后还是保姆出面去找老爷太太请示,请求“保释”二小姐。这种请示一般都能奏准,二小姐的哭声早就把大家的心都哭软了,即使哭不软也哭烦了,只要能让她止住哭声,比什么都强。
二小姐大哭大闹的时候,关在一起的三小姐却在默默忍受着,她心里念着: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有本事别淘气啊。
二小姐张允和的哭声很奏效,保姆很快就会来开门放她出去。一听到脚步声和有人开门的声音,她便会把哭声加大,制造出更加骇人的效果。
当然,保姆一放她出去,她立刻就可以停止哭闹,立竿见影。
二小姐放出去了,为了公正起见,三小姐也得放出去。
此时的三小姐还认真地坐在板凳上面壁呢,对于这种形式的“提前释放”,她不但不领情,似乎还有些不情愿,不像是得了什么便宜,倒像是吃了多大亏一样,很留恋地在保姆的帮助下跳下板凳,慢慢悠悠离开那里,惹得保姆哭笑不得。
二小姐和三小姐个性分明,这一黑一白,一胖一瘦的同胞姐妹,仅仅相差一岁,差别却是如此巨大。
不过,二小姐允和也有哭闹不管事的时候。
那就是母亲陆英亲自把她关了禁闭,谁也不敢为她去求情。
陆英把允和关进房子,一般都是因为学识字之类的事情。她不管多忙,孩子们的启蒙教育是不会忽略的。那时候大小姐元和已经认识许多字,能听懂《女儿经》了,少女时代熟读《女儿经》的陆英经常会背诵给她听:“女儿经,女儿经要女儿听。每日黎明清早起,休要睡到日头红……”这些二小姐和三小姐还听不懂,她们还处于学最基础的方块字阶段,陆英便悉心教导这两个女儿认字。
兆和听母亲的话,每天都能认识一些新字,几天下来,已经能把家里随处可见的一些对联、中堂联念出来了。允和对识字还没有兴趣,不认真学,陆英忍无可忍,便关了允和禁闭,而且不管她怎样哭闹都不放出来,她哭累了伏案而睡。这次关禁闭没有兆和陪绑,居然很奏效,第二天这位二小姐便乖乖地主动学字了,而且学习能力非常强,她悄悄和三妹展开竞赛,一对小姐妹不分伯仲。
二小姐和三小姐这对仅差一岁的小姐妹,从出生到成长的过程中,是四姐妹中相处最多的。
大小姐元和比她们大几岁,而且是老太太最宠爱的孩子,从小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样子,不屑于和这两个小妹妹混在一起。
刚到上海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允和与兆和就住在同一个闺房内。高兴的时候,一对小姐妹也能快快乐乐玩到一起;不高兴的时候,也会因为各种小事闹翻,每次不欢而散,总是小姐姐不依不饶小嘴吧嗒吧嗒说个没完,妹妹噘着小嘴含着眼泪静静离开。可是过后,她们谁也离不开谁,很快又聚到一起,没办法,她们天生就是这样一对欢喜小冤家。
生完兆和,陆英又接连生下四小姐充和,以及几位小少爷。孩子多了,管理起来就像一个小型幼儿园,比如孩子们吃零食,都要有一个保姆很公平地分到每一个孩子手中。民国年间,即使富裕的贵族之家,在孩子饮食生活方面也不会娇纵。分食苹果的时候,每个人一次只给一个,免得孩子们吃不完浪费。
对于分到手的食物,每个孩子都会依照自己的性格来食用。性子急的孩子拿到手立即就吃完了,性子慢的孩子会一点一点慢慢吃,别人都吃完了,他还有存货,于是这点存货便会成为其他孩子觊觎的目标。
二小姐允和属于性子急的孩子,虽然长得瘦弱,吃东西却不弱,分到手的苹果等不到看清那果子长得什么样,就进了肚子。三小姐兆和则是性子慢的那一类,苹果拿到手,她先不急着吃,看看什么颜色,闻闻什么味道,然后才慢慢吃。三小姐永远都是细嚼慢咽,小心翼翼咬一小口,再细细品尝,她吃东西的时候全神贯注的样子,很是可爱。
兆和双手小心捧着苹果,一小口一小口仔细品尝,她吃得津津有味,便勾起了允和的“馋虫”。允和的苹果还没咂摸滋味就进了肚子,现在苹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好馋人。只有她已经把苹果吃完了,别的姐妹都还在慢慢吃,当然,兆和吃得最慢,她永远是最慢的那一个。
允和咽了下口水,看着每个人手中的苹果。
姐姐元和的苹果快吃完了,基本上就剩下果核了。她就是不吃完,允和也不敢和她抢,她比自己大三岁呢。
四妹充和已经被送回合肥老家过继给同族的奶奶了,她的自然没得可抢。小弟弟还小,即使他们只是抱着苹果不吃,做大姐姐的也不能抢他们的,抢他们的便有恃强凌弱之嫌。
但是,三妹兆和便不一样了,她们只差一岁,而且她的块头比自己还大,允和觉得,抢她的东西便不算抢。事实上,如果硬抢她还真抢不过来,三妹的劲头比她还大,她只能巧夺,譬如趁着兆和不注意飞快地抢过来,迅速放进自己嘴里,等她明白过来,东西早就下肚了。
允和抢兆和的苹果,一般都是采取这种办法。
三小姐兆和慢慢吃着苹果,细小洁白的乳牙咬在洁白多汁的果肉上,一股清凉香甜的味道充满口腔,她陶醉在甜滋滋的果香中,根本就没有防备谁来抢她手中的苹果。尽管在这之前她屡次被二姐抢食物,不过一旦吃起东西来,她就沉醉其间,失却了防范意识。
允和故伎重演,一把就将兆和手里的苹果抢了过去。
兆和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手中的苹果就没了。她握苹果的那只手还空空地停在原处,苹果已经到了二姐手中且被咬去大半块,她下意识地喊道:“二姐抢……”
“抢”字刚出口,允和手快,一巴掌拍过去了,把兆和后面的话生生拍回去了。
关于这一段,张允和在她的回忆文章中这样写道:
小时候,有一次几姊妹分苹果吃,我吃得最快,三两下吃完,看看三妹,她正小心捧着苹果,一小口一小口仔细品尝。我一把抢过她的苹果,她刚喊了声“二姐抢……”我一巴掌打过去:“嚷什么嚷!”她马上不作声了,嘴一瘪一瘪地要哭。那时候我怎么那么不讲理呀!
兆和的嘴一瘪一瘪地要哭,可眼泪终究是没掉下来。她不轻易流泪,因为朱干干告诉过她要知足常乐,她从小没挨过饿,没受过冻,有些小委屈也是因为二姐调皮和她开玩笑,值得她哭鼻子、流眼泪吗?
在四姐妹中,个性最强、最特立独行的是兆和,她从小不依赖任何人,不取悦任何人。她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她不想做的也很难勉强,除非最终她自己想通了。长成美丽的少女后,当沈从文以猛烈的情书攻势向她发起爱情进攻的时候,她冷静地把那些情书收藏起来,迟迟不作任何回应,如果换别的女孩,怕是早就崩溃了。张家这位理性的三小姐却可以平静地把那些折出各种形状的纸张慢慢抚平,按部就班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倒是沈从文,差点崩溃。
家中请来了家庭教师后,兆和的各种淘气事依然会不断上演,这个时候,便由家庭教师于先生出面整顿治理了。于先生使用的手段比保姆可厉害多了,关禁闭、坐硬板凳这样的小儿科惩罚手法于先生根本不用,最基本的惩罚就是用一条窄窄的木尺打手心。胖嘟嘟的小手伸出来,在木尺的拍打下片刻工夫那只小手便会肿起老高。兆和从来不讨饶、不流泪,有时候,打着打着,于先生对这个惩罚手段也开始怀疑:对付这个小女孩,这种办法是否太过严厉?于是,他那握木尺的手便轻下来、慢下来。最终象征性地打几下也就算了。
这个不爱哭的坚强女孩,其实更容易让人心疼。
当她眼圈里含着泪水,就是不让它滚落下来的时候,是最让人心疼的。家里的人心疼大小姐是因为她是家中第一个孩子,是老太太最喜欢的孩子;心疼二小姐是因为她天生风拂杨柳式的娇弱;心疼三小姐则是因为她有泪往肚子里咽的隐忍和要强。
大小姐很少因为淘气被惩罚,即使受罚关禁闭也有好吃好喝的,别人不敢送,老祖母敢送。二小姐淘气被惩罚,等不到多大工夫就会被救出去,她那小身子骨,没人敢饿着她。
三小姐淘气关禁闭,在里面挨饿便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过,家里的那些仆人们,那些看门的老头,会悄悄从自己的碗里分给她一些糙米饭。这样粗糙的东西,即使给大小姐和二小姐她们也不会吃,但是,三小姐却吃得津津有味。
兆和生活在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中,但是童年时代的她内心是孤独的。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女孩子,她无意中变成了最被忽略的那一个,寂寞的童年影响了她一生。后来她创作的儿童小说《费家的二小》《小还的悲哀》《湖畔》《招弟和她的马》《玲玲》等,当中所刻画的儿童人物的内心世界里总是充满寂寞,这大约是童年生活给她留下的一点小小的阴影。
世间所有的孩子都是向暖型的,谁对他好他一下子就能感觉出来。
兆和这个在家中不被重视的孩子却很受仆人们喜爱,或许因为这个三小姐不娇气不会摆架子;或许因为他们是同样不受主人重视的人,同病相怜。总之,兆和小时候和家里的仆人们关系不错,他们喜欢这个淳朴的三小姐,教她各种在民间流行的童谣歌谣。
兆和到了老年,还会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光阴忆起朱干干教她唱的儿歌:“老太太,作古怪,睡在床上不起来。儿子盛肉来,媳妇打酒来,骨碌骨碌爬起来,摸不着裤子套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