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后,徐志摩和张幼仪也曾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
毕竟是少年夫妻,毕竟是徐志摩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虽然她不是自己心仪的,却也说得过去,特别是与周围的同学朋友们的妻子相比,她算是新式女子了,没有缠足,且上过几年新学堂,上得厅堂,入得厨房,与公婆之间也相处得很和谐,新婚的生活倒也算幸福安逸。
日子如白驹过隙,眨眼间,这一年的春节就过去了。张幼仪对徐志摩的爱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昨天。
春节一过,他的假期也结束了,该重返学校上课了。为了回家娶媳妇,他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功课,他必须要返校了,而且从他的态度和眼神中看出,他返校的意志很坚定,对新婚的妻子没有表现出一丝留恋。前一个夜晚,他把张幼仪拥入怀中极尽温柔的时候,全然不是这个样子。可一旦收拾完行装,他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模样,这让张幼仪很费解也很伤心,男人都这样无情吗?
徐志摩走了,把张幼仪的心也带走了!她的心,她的爱,她的一切都是属于那个远行的男人的。她没去过上海,更不知道天津在哪里,北平在哪里。
新婚的张幼仪独自守着冷冷清清的婚房。她发现,结婚并不是件快乐的事,那个称作丈夫的人到了遥远的远方,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家庭中,必须要处好和公婆的关系。
张幼仪努力讨好取悦公公婆婆。她发现,讨得公公婆婆的欢心并不是件很难的事,反倒是讨得丈夫的欢心比较不容易。那个人走了,就再也找不见了,甚至连信件都不多。新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每天一大早,徐志摩就出去了,会他的同学,会他的朋友,总之每一天都有许多这样那样的事情。张幼仪是不能跟着他一同出去的,她要守在家里,不能随便跨出院门一步,女人哪能随便抛头露面啊。还有,即使她可以抛头露面,徐志摩也不会带着她去啊。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多少,徐志摩走的时间一长,他的形象就变成了模糊的记忆。有时候,张幼仪要使劲想,才能想起自己的丈夫长什么样;有时候,即使使劲想,竟也想不出完整的形象。
从一开始,他在他们的婚姻中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像,张幼仪根本就不了解他,也根本没有机会了解他。
徐志摩寄回来的家书基本上都是寄给他父母的,里面很少提到张幼仪。但是,每当收到了徐志摩的书信,公公徐申如总是把一家人聚到客厅当中,当着大家的面大声宣读,张幼仪一字不落地听着,她只能从那字里行间捕捉丈夫的行踪及其近况。
他的信总让人感触到校园生活的自由自在,张幼仪羡慕那样的生活,她也上过学,也有过这样的自由生活。如今嫁了人,每天被困在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憋闷死了。
有一阵子,她梦想着重新返回校园去完成未竟的学业。
她偷偷写信给母校,问自己这种情况可不可以接着去上学,因为她还差半年就毕业了。
校方很负责任地回信了,说可以回来,但是必须重读一年,因为她已经错过了一个学期,要补上的。
这样一来,如果她回学校上学的话,至少要再读一年半到两年书才能拿到毕业证。两年似乎太长了,张幼仪刚刚张开的希望之帆又被黯然收起。作为徐家的新媳妇,她不可能离开公婆两年时间,那样会被人耻笑的,会被人嘲笑她不务正业,会被人私下戳着徐家的后脊梁骨说,他们讨了个不守妇道的儿媳妇。张幼仪不想让自己成为小镇上的另类,她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决定专心致志学做新媳妇。
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子,从此闷在家中,整天无所事事地陪着老太太,她无聊地大把挥霍着美好的青春时光,为那个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回家的男人苦守着。日子一长,她便感觉到了无尽的寂寞,与其慵懒地傻坐着看日升日落,还不如给自己找些事做,比如去女眷室学习做鞋子。徐家虽然是镇上最富的人家,一家人穿的鞋子却都是自己缝制的,鞋帮上的花纹都要用真丝绣花线细致地绣出来。张幼仪一双纤细的小手上下翻飞,她悉心地开始了制作鞋子的工作。
这是一件很磨性情的活计,在一针一线的细密穿梭中,一个女人性格中的棱角就会渐渐被磨圆了。
张幼仪为公婆和丈夫做鞋的时候,总是把针脚缝得均匀细密。公公和丈夫是场面上的人,他们要穿着精致的鞋子去做大事情,马虎不得。婆婆是自己的直接领导,自然也不能敷衍。但是,为自己做鞋子就可以随意一些了,反正自己也没有走出大门的机会,鞋子做得再漂亮,又有谁能看得见?即使有人看见,她这双大脚,人们也懒得欣赏。
在这个传统文化占主流的小镇子上,大脚女子是要被人耻笑的。虽然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再欣赏小脚美女,但镇子上的男人依然喜欢小脚女人,连茶室的三陪女,都是一水的三寸金莲,她们就是用缠着厚厚裹脚布的三寸金莲来勾引男人们,让他们神魂颠倒,夜不归宿。张幼仪的公公徐申如也属于流连在那类茶室中的男人之一。他一辈子精打细算,找女人这一类的事情也算计得很精细。和许多男人一样,他也有强烈的占有欲,虽然娶进家里的也只有两个女人——第一个女人没留下一男半女就死去了,续娶的第二个女人便是徐志摩的母亲。按照他殷实的家底,本来可以讨上一两房姨太太的,大约是担心女人多了自己的钱财就把持不住了,细想之下,倒不如去茶室之类的地方来得实在。徐申如以自己的精明算清了这笔账,便在小镇上广交起了“女朋友”。张幼仪的婆婆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的地位不受到威胁,他爱喜欢谁喜欢谁,反正女主人的第一把交椅是她的。
好不容易熬到学校的假期,徐志摩回来了。
整整一个学期,他大约在外面又见了更大的世面,对家里这个女人就更多了一些挑剔。他和张幼仪之间的交流比刚结婚的时候更少了。和他在一起,张幼仪时时会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和尴尬。他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张幼仪,即使两个人坐得近在咫尺,他需要别人递给他某件东西,也会故意绕开张幼仪,而对更远处的用人说:“给我拿那个。”
让别人帮他拿东西,不劳烦自己的女人,别人或许还会觉得这是在心疼女人。下面这件事情你就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他是在心疼女人了。他的后背痒了,需要人帮他挠一下,张幼仪就在他身边做女红,对于身边这个正在缝东西的女人,他连看都不看,目光越过她直接对另一个用人说:“过来帮我抓抓这里。”
张幼仪在他面前如同空气一般不存在。尽管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心里其实特别委屈——凭什么啊,我替你在家孝敬父母,替你守着这个家,哪一点做错了,你这样对待我?
眼下这种局面,十几岁的少妇张幼仪不知该怎样去应对,她只能以沉默面对沉默。你徐志摩既然不想和我说话,那我也不理你;你能几天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就几天不言不语。反正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能把我怎么样?
她不再奢望什么爱情了。没有爱情,也可以在这个家里过一辈子,许多女人就是这样过来的。
刚嫁过来的时候,她还幻想过他们的婚姻中会有浪漫。可是现在,所有的浪漫都已经化成了泡影。看来这个男人压根就没想过要和自己浪漫。
在家里住了几天,在某个晴好的早晨,徐志摩从家里乘着一顶小轿子出去,整个假期就再也没有回来。出去的时候,他从张幼仪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说,张幼仪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从婆婆的口中才知道,他到徐家在东山的一所房子里去居住了。
他走了,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怀上了他们的孩子。
公公婆婆欣喜若狂,他们徐家有后了。
张幼仪却高兴不起来。胎儿在肚子中一天天长大,每当感觉到这个小生命在里面蠕动,张幼仪便禁不住心生叹息,那个制造这个小生命的男人,无意间播下这么一颗种子,却不过是一个传宗接代的程序需要。一切都与爱无关!她多希望自己是为了爱情而孕育一个小生命啊!
他们婚姻中这微妙的变化,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以张幼仪娘家的兄弟们洞穿世事的聪明,不用看,也能想得到。作为男人,张家兄弟更懂得男人的心理,也许担心柔弱善良的二妹拴不住才情横溢风流倜傥的徐志摩,他们便亲自登场,帮着妹妹一起哄徐志摩。
他们拉拢感情的方式和手段很奇特,徐家有的是钱,不需要在钱财上对徐志摩进行资助,他们便在事业上为他提供帮助。比如,在上北京大学之前,张幼仪的二哥张嘉森曾介绍徐志摩到上海浸信会学院读书,后来又介绍他认识了学界首领、政界名流梁启超。
徐志摩从天津的北洋大学法科预科转入北京大学之后,就成为了北大学生。
进北大之后,徐志摩有了一个心愿,就是拜梁启超为师。他中学时代就喜欢梁启超的文字,而且他的作文有意模仿梁启超的文风,模仿得还非常像。当初,就因为那篇模仿梁启超文风的作文,一眼就被张幼仪的四哥相中了。不仅仅是梁启超的文采,令徐志摩倾倒的还有他的思想,他的关于民主、自由、博爱的思想,这些新思潮都为徐志摩所欣赏并认同。
徐志摩想结识政界、学术界大师梁启超的心思,他的大舅子们早就看出来了。二大舅子张嘉森早年间去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时候,就和梁启超认识了,并参与发起梁启超主持的政闻社,追随梁启超从事立宪活动,后来也是梁启超安排他到德国留的学。就在前不久,张嘉森还跟随梁启超远赴欧洲考察呢。所以说,介绍自己的妹夫认识梁启超,对他来说还真是小事一桩。
另外,徐志摩还有一个可以结识梁启超的桥梁,就是也可以由蒋百里引荐。
蒋百里是民国时期中国著名军事学家,徐志摩从天津转到北平上学的时候,他正担任黎元洪总统府顾问,梁启超赴欧洲考察的队伍中,他也是其中一员。徐志摩和蒋百里有亲戚关系,徐志摩的姑父蒋谨旃是蒋百里的族兄,凭着这层关系,转学到北平后,徐志摩便借住在蒋百里家中,因为北大的宿舍比较紧张,住不下。
按说徐志摩和蒋百里这门子亲戚还绕着弯儿,不是那么直接,但是,同在遥远的京城,有了这层关系就显得格外亲,亲戚靠走动,蒋百里在故乡的乳名叫福,于是徐志摩称他为福叔。福叔爱才,对这个才华横溢的晚辈乡党非常欣赏,他们不仅是亲戚,还成了忘年交的好朋友。
1918年6月,是徐志摩最难忘的一个夏季,在张嘉森和蒋百里的共同引荐下,他正式拜梁启超为师。
梁启超是不随便收弟子的,但是,他的两个得意门生蒋百里和张君劢(也就是张嘉森)联名共同引荐那个名叫徐志摩的北大法学院学生,想必那个后生不是一般人。梁启超爱惜人才,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隆重地举行了拜师仪式。
举行拜师仪式那天,徐志摩白皙瘦削的脸上泛着少有的红晕,他正处于快乐的巅峰。前几天,张幼仪刚刚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他虽然不爱那个女人,但是儿子是自己的骨血,从此,自己有了传宗接代的人,作为受过传统教育的中国男人,不管受过多少新式教育,骨子里也脱不去传统的根子,这是他人生的一大喜事。拜名师是他人生的又一大喜事,喜上加喜,哪有不喜悦的道理?
徐申如从徐志摩的信中知道了儿子要拜梁启超为师,立即准备了一千块大洋的厚礼,这份厚礼在今天看来也是厚重无比的。拜师仪式上,各种拜师程序进行完毕,徐志摩恭恭敬敬呈上自己的拜师礼金。对礼金的厚薄,梁启超是不在乎的,比徐家有钱的人多了去了,梁启超欣赏的是人才。见徐志摩的第一面,从他的谈吐中,从他清雅的气质中,梁启超认定这个新门生他选对了,这个年轻人将来会有大出息。
收了这个新门生之后,梁启超便建议他到国外留学,以学得更多的知识,成为有用的栋梁之材,将来更好地报效国家。徐志摩认为老师的话有道理,正赶上放暑假,他假期回家,就和父亲提起要出国留学的事。
一家人都知道了徐志摩想到美国去留学,张幼仪却是其中最后一个知道丈夫有这个想法的人。她的公公婆婆处在进退两难的纠结中:为了儿子的前途,应该支持他;但是一去几万里,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他们对这个独子不放心。张幼仪也陷入到忧虑中,她忧虑的是,他在国内求学,她尚且一年半载见不到几次面,如果到了异国他乡,会不会永远见不到他了。如果在过去,有没有他倒也无所谓,但现在有了他们共同的儿子,总不能让儿子失去爸爸啊。
儿子徐积锴尚在襁褓中,那段时间,张幼仪怀抱孩子,总是长久地沉默无语。她和徐志摩之间本来就无话可说,现在言语之间就更加冷漠了。偶尔,徐志摩会抱抱孩子,也只是和孩子亲热一下,对孩子的妈还是保持一贯的距离感。对于自己想出国留学这件事,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与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他觉得没必要和她商量,他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她没有权力干涉自己。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干涉丈夫的事,只是,他该和自己商量一下的,她只是想得到应有的尊重。
爱情和尊重总是并行的,这道理张幼仪后来才知道。
徐申如同意了徐志摩出国留学的决定,临走前,给他改了名字,把徐章垿改成了徐志摩,他还记得儿子小时候那个名叫志恢的和尚替他摩顶的时候的那个预言:“此子将来必成大器。”徐申如望子成龙,他给儿子把名字改成徐志摩,就是对儿子寄予厚望,并盼望新名字给他带来好运。
出发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8月中旬。离那个日子已经很近了,全家上下都在为远行的少爷收拾行装,张幼仪也紧着为丈夫赶做一双新鞋,她想让他带上这双鞋,到了异国他乡,穿上自己亲手做的鞋,好记挂着他们娘俩儿。
徐志摩知道了那双鞋是替自己缝制的,却对灯下认真缝制的张幼仪不屑地撇撇嘴,“到了国外谁还穿这种土气的布鞋。”
“还是自己做的鞋穿着舒服。”张幼仪头也不抬坚持做自己的事情,穿不穿是他的事,做不做是自己的事。
他就要走了,远隔重洋的分离让她的心中充满惆怅。尽管结婚快三年了,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却屈指可数,许多日子都是在分离中度过的。而且这一次格外不一样,她有一种预感,感觉到他走了之后,恐怕就不会再回来了。
8月14日,徐志摩从上海浦江码头出发,乘上南京号邮轮,自费赴美留学。
走的那天,张幼仪抱着刚刚两个月的儿子把他送到门口,徐志摩留恋的眸光扫过母亲,越过她,扫过儿子,深情地挥一挥手,随着父亲和为他送行的男佣,向远处走去。
张幼仪抱着儿子站在家门口,目送着那身影越走越远……
他没有回头,一直也没有回头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