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徐志摩的家，在海宁县硖石镇。
徐家的祖先是有经商头脑的商人。明朝正德年间，徐家那位名叫徐松亭的先祖经商来到杭嘉湖平原，喜欢上这个境内有着东、西两山，两山夹一水名叫硖石的地方，他看好了这里的风水，于是举家搬迁到这里。徐家世世代代经商，到了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这一辈，他把徐家的事业发扬光大，不但独资经营徐裕丰酱园，还与人合股创办了硖石镇上的第一家钱庄，这家取名裕通的钱庄日进斗金！徐申如是位很有商业眼光的实业家，他没有就此停下脚步，而是又开办了丝厂、电灯厂。徐家的财富越积累越多，徐志摩出生的时候，这个家庭便已经成为硖石首富。
因为徐志摩的祖父徐星匏突然双目失明，二十挂零的徐申如便继承祖业，开始了经商生涯。他按照父母之命早早完婚，但是年轻的妻子没留下一儿半女就香消玉殒，于是父母又为他续娶了第二任妻子，就是徐志摩的母亲钱慕英。
光绪二十三年深冬，进了腊月，离春节越来越近，怀孕的钱慕英身子越来越重，婆婆已经为即将出生的婴儿准备好了衣服被褥之类的。腊月十三清晨，太阳刚刚从东山升起的时候，在徐申如夫妇居住的徐家祖宅第四进北厢楼，孩子出生了，是一家人都盼望的男孩。
二十五岁的徐申如喜得贵子。最高兴的是生活在黑暗中的祖父徐星匏，他就盼着徐家有一个继承人，现在终于如愿了。按照族谱名字排序，这个小生命有了一个名字叫徐章垿，字槱森，徐志摩是后来改的名字。
这个孩子长得头大，下巴长，那模样几乎就是父亲徐申如的翻版。这个男宝宝被全家人宠爱着，特别是祖母和母亲，对他几乎是溺爱。
按照民间风俗，孩子出生后都应该洗个澡。徐志摩出生在寒冬腊月，母亲怕儿子着了风寒，便免去了这个程序，一直到来年炎热的夏天，徐志摩才洗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澡。即使是炎炎夏日，母亲也要把洗澡水烧得烫烫的，唯恐水凉，孩子洗完澡会感冒。那热得有些烫人的洗澡水，让徐志摩从小对洗澡心生恐惧，稍稍长大后，每次洗澡他都想方设法逃避，以致母亲得踮着小脚四处捉他。
徐家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他们绝对没有打算将来培养一个著名诗人，而是希望这个孩子长大后子承父业，成为一名靠谱的商人。孩子一周岁的时候，他们还专门请来了一个名叫志恢的和尚给他摸骨算命。人的骨相从小就形成了，面相可以改变，骨相是不变化的，摸骨算命的时候，算命师通过抚摩一个人的头骨、手骨和身体骨架，推测这个人一生的运势。
志恢和尚在徐家人期待的目光下，先摸了摸孩子的头骨。这个好动的孩子摆动着小脑袋有些不配合，志恢和尚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轻轻摸了一下孩子的小手，之后，意味深长地对屏住呼吸等待结果的徐家人说：“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像志恢和尚这样的摸骨算命师每天走乡串户，他几乎对每一个被摸骨的孩子，都要说上一些吉祥话，有时候他公布的结果不过就是迎合人们心理的恭维话，谁不爱听好话啊。不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发现了什么玄机，还是顺情说好话，反正他的这个预测结果徐家人很高兴，他们以为这个孩子将来会把他们的家业发扬光大呢。
徐志摩的名字也是来于此。1918年，他离开故乡到美国求学，临走前，父亲忆起当年志恢和尚为他摩顶的时候说过的那个预言，便把儿子的名字改成了徐志摩，大约觉得这样比较吉利，有助于儿子将来成大器。
也就是说，当初，他与张幼仪订婚的时候，还没有徐志摩这个名字，张幼仪嫁给的是一个名叫徐章垿的男子。后来，这个男子改了名字叫徐志摩。改了名字的这个男子离开故乡，离开父母妻儿之后，就成为了他们永远看不懂的诗人徐志摩。
徐志摩是一个聪明而活泼的小孩子，他从小就机灵好动，脑子非常灵光。因为他是徐家的长孙独子，一家人都宠着他让着他，在全家人的疼爱和娇宠下，徐志摩从小就显现出随和、放任的性格。徐申如怕这个孩子在一家人的溺爱中、在舒适优裕的生活中，变成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哥，决定趁早对他进行教育管束。于是，徐志摩四岁的时候，就被送进私塾，以期对他进行智力开发和启蒙教育。
徐家的宅院临街市而建，私塾离他家不远。即便是四岁的孩子，步行到私塾也用不了几分钟，再说他还有一个陪读的小伙伴，就是他的表兄沈叔薇。
沈叔薇是姑妈家的孩子，准确地说，是姑妈家的养子。徐志摩的姑父不姓沈，姓蒋，叫蒋谨旃，他们收养了沈家的孩子沈叔薇，沈家便和蒋家有了亲戚关系，所以，当时任浙江省咨议局副议长的沈钧儒也就成了徐志摩的表叔。
徐志摩和沈叔薇都是活泼好动的孩子，徐志摩虽然比沈叔薇年龄小，脑子却比他聪明。
私塾的教书先生名叫孙荫轩，是一个很古板的老式秀才，他上课领读的时候，是顾不上看下面的学生的，总是很投入地摇头晃脑拉着长调自我陶醉地高声诵读。先生这个样子让徐志摩觉得很可笑，这时候，他会趁先生不注意的时候做鬼脸，或者用小手指头捅他的同桌沈叔薇。孩子们往往都忍住笑随着先生诵读。实在忍不住有人扑哧笑出声时，先生便会停下来，用严厉的目光逡巡整个课堂。
孙先生手下有一个很精致的楠木戒尺，平时就安安静静躺在他手边，遇上有学生违反纪律或者完不成作业背不下课文时，那戒尺便会派上用场。
现在孙先生已经把戒尺操在手中，他一边啪啪地敲击着桌案，一边质问已经悄然无声的学生：“谁在捣乱？”
同学们用眼睛的余光悄悄指向徐志摩。
对这个硖石镇首富的宝贝独生儿子，孙荫轩是不好上手就打的。倒不是因为这孩子在家多么金贵，谁家的孩子不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啊，主要是这孩子年龄还太小，刚四岁，那稚嫩的小手还打不得。另外，孩子的父亲徐申如是他的好朋友，把孩子托付给他，打坏了孩子没法跟朋友交待。再说这是个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也下不去手。于是，孙先生让徐志摩背诵刚教过的那篇课文，警告他，如果背诵下来就不用戒尺打手心，如果背诵不下来，那就不客气了。
徐志摩居然学着孙先生那样摇头晃脑，背诵下来了。这让孙先生很是惊诧——这个小孩子，神童啊！
这个神童记忆力超强，老师教的课程通常他很快都能学会。于是，就比别的孩子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淘气。
江南的私塾学堂，建筑风格很独特，颇有江南古建筑典雅质朴的神韵。徐志摩上的那所私塾学堂也不例外——那里有青色的方砖铺地，天井幽庭，石砌的金鱼潭中倒映着依依垂柳的倩影，只是那影像不时被游动的鱼儿搞乱，潭边还有花花草草和几个古朴的大缸，所有这一切，都在江南的烟雨中朦胧成一种古意的浅愁。徐志摩喜欢江南的烟雨，喜欢这一派古朴幽静的老江南味道，但是他不喜欢这里的夏天，特别是闷在私塾学堂中的炎热夏日。夏日午后闷热难耐的时候，他便盼望一场铺天盖地的雷阵雨，盼望雨后的那一丝清凉。
他的文学潜质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萌动了，他观察事物的眼光和角度都和别人不同。硖石历史上没有出过大诗人，但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的时候，到这里来过几次，留下过一首诗《登西山望硖石湖》：
“菱歌清唱棹舟回，树里南湖似鉴开。平障烟浮低落日，出溪路细长新苔。居民地僻常无事，太守官闲好独来。犹忆长安论诗句，至今惆怅独书台。”这首诗被硖石人认定为是他们的骄傲，凡是上过几天私塾的硖石人，差不多都会背诵这首诗。徐志摩也是从私塾先生那里学会这首诗的，不知这是不是他爱上诗，爱上文学的最初渊源。
跟着孙荫轩上了一年多私塾，私塾换塾师了。新来的这位先生是澹远堂的查桐荪，本县袁花镇人。
查家是海宁的名门望族，连清代康熙皇帝都称这个家族是“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查氏家族号称“一门十进士，兄弟三翰林”。徐志摩的表弟金庸也是这个家族的，他的名字是查良镛，和徐志摩的这位私塾先生查桐荪是同宗。不过，查桐荪给徐志摩当私塾先生的时候，金庸的母亲，徐志摩的堂姑妈徐禄，还没有嫁给敬业堂的查枢卿，她只比徐志摩大一岁，彼时还是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
这位新上任的私塾先生查桐荪，也继承了他们查家能读书会考试的文化传统，他古文功底深厚，医道也很高明，是位很有学问的贡生。
只是，书香门第出身的查先生，身上的味道实在不怎么香，他从来不讲究个人卫生。据说查先生刚出生时，也和徐志摩一样，因为母亲怕他着凉没给他洗澡，不过，徐志摩的母亲后来还是给儿子洗了澡，查先生的母亲不知道什么缘故一直没给他洗过。不知是不是传说，都说查先生活在世上的几十年，从来也没洗过一次澡。他不但不洗澡，也不洗头，不刷牙，洗脸也是一年难得有几回。
不洗澡不洗脸不刷牙的查先生，偏偏有抽烟的嗜好，于是，他就有了一口被烟油子熏得黢黑的牙，只要一张嘴，那味道，你就想去吧。
查先生很邋遢很脏，不过满肚子都是学问，大概怕一洗澡就把学问洗丢了。徐志摩跟着查先生学习的六年时间里，打下了深深的旧学基础。
十一岁那年，徐志摩私塾毕业了，他开始到硖石镇的第一所新式学堂——开智学堂上小学。这种新式学堂和私塾不一样，课程中不仅有国学，还有英文、数学、自然、修身、体育。不过徐志摩最喜欢的是国文课，因为他的国文老师张仲梧总是把他的作文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
徐志摩成绩一直很优秀，这是最值得徐申如骄傲的一件事。学校毕业典礼时，要邀请最优秀学生的家长上台，徐申如作为优秀毕业生家长被请上了贵宾席。这件事让他这个父亲挣足了脸面，他暗想，看来志恢和尚摸骨算命很准，他说此子将来必成大器，按照这个说法，孩子还得继续培养才是。
小学生活是快乐的，徐志摩用一双先天性高度近视的眼睛，读完了七年私塾，读完了三年小学，看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在他的眼中，一切都是朦胧的美。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高度近视，他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模模糊糊。直到小学毕业时，他才被发现，眼神不太好。
徐申如很重视这件事，他父亲就因为后来眼睛出了问题才早早把家业交给他打理。不知是不是遗传的缘故，他的儿子眼睛居然也不好。徐申如慌忙带上儿子去了趟上海，配了一副在当时看来很高档的近视眼镜。
十三岁的少年徐志摩把从上海配回来的那副圆圆的金边近视镜戴上，一下子惊呆了，原来，世界居然是这样的！以前总以为天空昏昏沉沉的，突然间竟变得这样美丽！明净！他忍不住大声欢呼：“好天，今天才恢复我眼睛的权利！”
戴上眼镜的英俊少年徐志摩在十三岁那年的一个春日走出硖石镇，和他的表兄沈叔薇一起走进杭州府中学堂读书。
杭州是省府，从家乡小镇走到大都市，徐志摩自由自在的灵性得到极好地发挥和发展，这为他的个性发展打下了基础。
在那里，他大开眼界，虽然依然淘气，却发奋学习，各科成绩名列榜首，并且因为年年终考第一名而当选级长。
在那里，他结识了一生的好朋友，同班同学郁达夫。
郁达夫的性格与徐志摩不一样，虽然后来他们都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大师级人物。徐志摩因为生长在一个富商之家，又是家中的独子，天资聪颖，一直都是在鲜花和掌声中无忧无虑地长大，使得他养成了乐观自信、聪明活泼、放纵潇洒、敢想敢干的个性。他喜欢表现自己，乐意让人们关注他，到了哪儿，他都要努力成为中心人物。郁达夫呢，他从乡下来到省城，对这个大城市的一切都感觉眼花缭乱，他身体本来就弱，再加上天生胆小，所以不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宿舍里，总是诚惶诚恐、畏畏缩缩的，他的内敛与徐志摩的张扬形成强烈反差。但这并不影响两个人成为好朋友。
翩翩少年徐志摩和他的表兄沈叔薇是郁达夫这些同学眼中的两位奇人，只是，这两个奇人的生命都很短暂。沈叔薇先离开这个世界，徐志摩为他写了祭文；徐志摩后来也走了，郁达夫为他写了祭文。中学时代的徐志摩，“身体生得很小，而脸面却是很长，头也生得特别大”，他和表兄最爱在一起做种种淘气的把戏，“无论在课堂上或在宿舍里，总在交头接耳地密谈着，高笑着，跳来跳去，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徐志摩平时看似不用功，经常上课偷看小说，但是，考试却总是第一名，尤其是作文。
在那里，正是因为他文采出众，引起了到这里视察的浙江都督朱瑞的秘书张嘉璈的注意，以至当即就相中了这个少年才俊，进而主动向徐家求婚，要把妹妹张幼仪嫁给他。
张嘉璈向徐申如为妹妹求婚时，并不是利用自己的职权强买强卖，他求婚的口气很婉转，因为自家的妹妹也不是嫁不出去，只是觉得这两个孩子很般配，故决定试试徐家的态度。对于徐家来说，徐申如觉得自己的儿子与张家女儿结亲，就是高攀。所以，这桩婚事一拍即合。
那年，徐志摩已经十六岁，他长成了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走路不再蹦蹦跳跳了，步履间多了些稳重和倜傥。他意气风发，耽于梦想，心中有无数不知能不能实现的理想。只是在懵懂的青春梦中，他还没有遇见自己的青梅竹马。
现实中没有遇上自己爱恋的女孩，并不等于说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当那个寒冷的假日午后，父母把张幼仪的照片拿给他看，向他通报这个女子即将成为他未来的媳妇的时候，徐志摩的目光莫名地从圆圆的镜片后面扫了一眼照片上的那个女子。
他心中有些失落，这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女孩。这个女子模样倒也说不上多丑，在江南秀女中，样子实在一般般，穿着打扮还算新潮，却中规中矩，一点也没有新式女子的妩媚和罗曼蒂克。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这人是有点土气的旧式女子。
从父母的语气中，他听得出来，他们不是与他商议，也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和他通报一声，家里给你订了一门亲事，以后这个土里土气的女子就是你的准妻子了。
父母之命，他不敢违抗，可是心中又有不甘。他把目光从那张照片上移开，情不自禁地噘着嘴低声咕哝：“乡下土包子。”
这句话，父亲徐申如听到了，母亲钱慕英听到了，连旁边的用人也听到了。他们都默不作声，因为以他们的眼光，没有感觉到照片上的女孩土气。他们坚定地认为，这个名门淑媛虽然不是闭花羞月的美丽，倒也端庄俊秀，像这个类型的不招摇不张扬的媳妇，正合他们的意愿。倘若找一个妖魅儿媳妇，他们祖祖辈辈创建的家业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亲事就这样匆匆地订了下来。徐志摩一离开家，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只是表兄沈叔薇偶尔会开玩笑地对他提起这件事，但这总是会让徐志摩心里滑过一丝莫名的不快。
一想到将来要和照片上那个女子结婚，他就会隐隐地感到郁闷。父亲给他安排的未来便是他自己命运的翻版，他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不想一辈子窝在那个小地方做土豪。他想飞，想让人带着自己走，带着自己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