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仪算不上是个很美的女孩,但是长得也不丑。
按照当年与张幼仪熟识的人的眼光来看,张幼仪的容颜“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嘴唇比较厚,生得黑”,但是,身材似乎还可以。还有人说“其人线条甚美,雅爱淡妆”。总体来说,她不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不过,看她留下的照片,很端庄,按照当下的审美观,恰是一个不美也不丑只是刚刚好的可人女子。
张幼仪出生之前,她的家庭就已经是江苏宝山县的巨富,祖辈在陕西省眉县生活,不知从哪代起迁居到了江西,后来又从江西迁至宝山真如镇,祖上靠经营盐业起家。到了张幼仪的曾祖父这一辈,改了行业,不再贩盐了,改行行医,因为医术精湛而且乐善好施,成为当地有名的医生。祖父喜欢读书,考中了举人,曾经在清朝末年到四川任县当过知县,积累下了一些财富。到了她父亲这一辈,继承曾祖父的事业,继续以行医为业,家底越来越殷实。
张家是一个传统大家庭,奉行中国传统的大家庭聚居模式,也就是几代人住在一起不分家,数世同堂,一个家庭中祖孙几代人在一个大院子里一起生活,显得人丁兴旺,家庭团结和睦。
张家的那个大院在寺前街道东面的北大街处,那是一座临近镇中心的大四合院,这所宅院有个名号叫“式训堂”。前院有一个硕大的开了八扇桃花心木门的前厅和存放着两顶轿子的房间,张幼仪的祖母和三个儿子都住在后院。
这户人家虽然在外面看上去是聚在一起的三世同堂,但每个小家庭又自成单元,各自起火做饭,各家过各家的小日子,各家有各家的用人。
1900年12月29日寅时,张幼仪就出生在这个大宅院中,那一日,离新年还有两天时间。新生婴儿的高声啼哭撕开冬季黎明前那封闭的死沉沉的黑暗,张家大院各个房间的灯火纷纷点亮了,各房的女人们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披上衣服奔向张幼仪母亲的房间,前去探望产妇和婴儿。
其实,究竟是生了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大家并不是十分在乎,因为在这个孩子之前,张祖泽的妻子已经生了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一个若是儿子更好,张家喜欢人丁兴旺,儿子当然多多益善,若是女儿也不错,他们刚刚有一个四岁的大女儿,再来一个女儿那就正好和姐姐做伴。
听说这一胎是个千金,大家都附和着说,生个小姐好啊,六男两女,好有福气。
只是,生了女孩子,孩子脐带的处理方式和男孩子有所不同。按照当地的风俗,生了男孩子,接生婆就把脐带收起来,放进产妇床下面的一个坛子里;如果生了女孩,脐带就必须埋在屋子外面,女孩子不算自家人,没必要在自家留一个外人的脐带。也就是说,从出生那一刻起,这个女孩子就已经被算作外人了。
张幼仪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哥哥弟弟们不一样。她母亲一共生了十二个孩子,八个男孩四个女孩。可是在祖母心目中,女孩子是不算数的,对外人说起来,总说我们张家有八个孩子,也就是说,只有男孩子才算是张家的孩子。
虽然女孩子长大了要出嫁,族谱上没有她们的名字,但是,行走在世间,出生后总要给她们取一个名字的。多年前张祖泽刚刚结婚的时候,曾经为他的子孙选了“嘉国邦明”这四个字排辈起名用,这几个字的本意是“由家至国再及于人民”。按照这个顺序,他的儿女辈名字都有一个“嘉”字,孙子辈都有一个“国”字,重孙辈都有一个“邦”字……张幼仪应当属“嘉”字辈,于是,便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张嘉玢,小名张幼仪。
“玢”是个读音复杂的古老文字,玢是一种玉,当它作为玉器的名称的时候,读bīn音,这个字还有一个读音便是fēn,意思是“把一件完整的玉器剖开,分成两半”。虽然张祖泽给女儿起名字的时候,用的是美玉的那层意思,但是,张幼仪长大后的爱情婚姻却与名字的后一个意思不谋而合,这是天意吗?
但是,张幼仪一生中,外表给人们的感觉,却如同她的小名中的两个字:“幼”字有善良的意思,“仪”则表示一个人外表和容貌端庄。她也的确是性情和善,容颜和行为都很端庄,用了解她的人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沉默寡言,举止端庄,秀外慧中,亲故多乐于亲近之”。
虽然张家不重视女孩,但作为张家的小姐,张幼仪从小过的依然是幸福快乐的生活。她记忆中最让她痛苦的一件事也就是三岁那年的缠足。
在古老的中国,女孩子缠足是一件既痛苦又无奈的事情。据传,五代十国时期,南唐李后主宠爱的宫女窅娘就是小脚,把一双小脚缠裹成纤小的新月状,跳起金莲舞来风摆杨柳舞姿翩翩。宫里的时尚很快传到民间,于是民间也以此为美。女人们把自己的脚用布帛缠裹起来,裹脚的年龄越小,长成之后越娇小玲珑。到后来,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成为标准美,许多家庭从女孩子三四岁的时候起就开始给她们裹脚。
女孩子三四岁便把娇嫩的脚丫用特制的布带子缠起来,每天就那么死死缠裹着,直到生生地把骨骼扭曲成那种可怜的畸形,想想都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明知这是件痛苦的事,但不得不去做,不缠足的女孩子,特别是大家闺秀,是嫁不出去的。整个社会已经认同了以三寸金莲为美,一个有名望的家族出身的小姐,留着一双天足,是会被人耻笑的。
张幼仪的姐姐早在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裹脚了,那是个比张幼仪娇气得多的女孩子,不过,姐姐很认同不裹脚嫁不出去的道理,乖乖地配合母亲把自己的小脚丫打造成三寸金莲。
一眨眼张幼仪也三岁了,到了该缠足的年岁了。
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这一天,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小年,有的地方叫灶神节。按照民间传说,玉皇大帝为了监督每一个家庭的基本情况,专门给每家派去一名督察员,这便是灶王爷。每年的腊月二十三,派驻每家的灶王爷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述职,汇报他进驻的这一家人的善恶情况,然后玉皇大帝根据这家人一年的表现,决定奖惩。
既然灶王爷这张嘴对每个家庭都这样重要,到了灶神节这天,每家便使出各种解数贿赂灶王爷,比如北方用黏稠的糖瓜贿赂他,南方则换成黏糊糊的汤圆。这些糖瓜和汤圆一方面是为了粘灶王爷的嘴,让他不能张嘴乱说一气;另一方面为的是让他嘴甜,报喜不报忧。当然,贴在墙上的那张被一年的烟火熏得黢黑的灶王爷,根本吃不掉那些糖瓜和汤圆,最后还是进了人们的肚子。
张幼仪三岁那年的灶神节,就吃了好几个红豆沙馅的白白软软的汤圆,奶奶让奶妈喂她吃下这些热气腾腾的汤圆的时候,眼睛笑得弯弯的,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乖囡多吃些哦,这些软软的汤圆,有助于把你的小筋骨变软。”
张幼仪听不懂奶奶的话,依照她三岁的思维,她觉得自己的小胳膊小腿都已经够柔软了,跟吃这些汤圆没什么关系。
吃完汤圆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刚吃过早饭,母亲和奶奶就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水盆,拿着一卷白色的棉布条,来到张幼仪的房间,妈妈把她抱上床,告诉她:“从今天开始,你要裹脚了。”
这件事来得很突然,张幼仪还没搞懂缠足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大约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因为妈妈的脚是三寸金莲,姐姐的脚也是三寸金莲。奶奶是个例外,因为她是继室,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穷人家的女儿还要靠力气吃饭,许多女子是不缠足的。但是,奶奶特别羡慕那些有三寸金莲的女人,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她要把自己的孙女们都打造成绝美的小脚美女。
一双小脚丫泡进温热的水中的时候,张幼仪很高兴,这大冷的天,热水泡脚的惬意让她每个汗毛孔都透着快乐。泡完脚之后,脚变柔软了,就开始了下一个程序,用湿布条把脚紧紧包裹起来——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包裹,而是要把脚折成粽子的形状,除了大拇指,其他脚趾头都要折向脚心。张幼仪觉得,自己的两只脚顿时好像缩成了小虫一样,没办法呼吸。
不仅仅是痛,她还感觉到很恐惧。化解疼痛和恐惧的唯一办法便是哭着尖叫,她扯着嗓子尖声叫喊,她觉得只要叫声一停下来,自己就会立即窒息,只有听到自己的尖叫,她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尖叫声让奶奶的耳朵很不舒服,她半是安慰半是责怪:“你这小丫头就知道哭,裹脚多好啊,穷人家的女孩都想缠脚呢。”她这大抵就是现身说法。张幼仪才不管她那套呢,依旧是哭闹。
母亲虽然心疼,却不敢放弃,一旦放弃,再缠脚就不容易了。她必须想办法分散女儿的注意力。离过年还有屈指可数的几天时间,过年的准备工作正在热火朝天进行中,家里很多事情要做,要彻底打扫室内室外,还要准备年节吃的东西,她也没有空闲总陪在女儿身边。于是,她找了把小椅子放到厨房,让张幼仪坐在小椅子上看厨师做饭。
缠着脚坐在椅子上一动都不能动,一时半会儿还好,时间长了这个小姑娘依然会被疼痛和不适折磨得很难受,她的尖叫声,伴着厨师的剁肉声,以及外面的鞭炮的爆炸声,响彻在张家大院里,这声音令人烦躁。
三天了,张幼仪一直在这样的煎熬中度过,一开始还有人过来安慰她,后来一家人便见怪不怪了,哪个女孩子裹脚不得经受这样的痛,一般女孩子哭喊两天就认了。
偏偏张幼仪就是不认。第四天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声尖叫,嗓子都喊哑了。这尖叫声让即将到来的除夕少了许多快乐气氛。
率先忍受不了她的尖叫的是二哥张嘉森,他不愿看着小妹忍受这样的痛苦,就让母亲把布条揭下来。
母亲说:“我这会儿软了心肠等于害她,等她长大了谁娶这个大脚婆?”
二哥说:“没人娶我照顾她,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还会觉得缠脚好看?”
于是,在除夕的前一天,张幼仪的脚被松绑了,她一瘸一拐的,却又可以满世界跑着玩耍了。
她的缠脚宣布失败,于是她成为张家姐妹中第一个天足女孩。即使这样,出嫁后,在丈夫徐志摩眼中,她也是缠过脚的女子,这也成为他耻笑她的一个理由。
有着一双天足的张幼仪健康茁壮地成长着,与三寸金莲的姐姐相比,她多了些野性,整天像个村姑似的在前院后院穿梭奔走,帮着母亲带刚出生的小四妹。
像哥哥弟弟们一样留着一双大脚的张幼仪,也想如家里的男孩子一样进学堂。
十二岁之前,她读过一点儿书,这点儿功课基本上是通过蹭课学来的。家里请来的教书先生只给男孩子上课,女孩子能偶尔偷偷蹭课就不错了。她只读了些儒家经典里《孝经》《小学》等给儿童读的入门书。她很喜欢坐在书桌前摇头晃脑朗诵课文的感觉,弟弟们上课的时候就这样高声朗诵。可她是女孩子,不可以那样,所以她只能默默地抄书,默默地读,默默地念。
二哥和四哥都是有学问的人,他们去了日本留学,分别于1910年、1909年学成归来后,都很有出息。特别是四哥,回国后谋得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在邮传部工作,薪水很高。因为从老家宝山真如镇祖屋中搬到嘉定南翔,张祖泽一家的生活有段时间过得有些拮据,四儿子归国工作后,张家立即又恢复了当年的富足。
知识不但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能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张幼仪看懂了。
张幼仪已经十二岁了。那一年,母亲生下第四个女儿,因为产后身体虚弱,照顾小妹妹的责任便落到了她这个二姐身上。这项工作本来应该交由大姐来做,但是,大姐的小脚行动不便;而且,她的嘴巴比张幼仪甜,知道怎样讨母亲高兴;最重要的是,她每天都很忙,忙着搓麻将。
张幼仪对看管妹妹这件事没什么怨言,不过她心里一直想着上学的事。
家中有父亲订阅的上海《申报》,有一天,她从这份报纸上看到了一则苏州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招生的广告。这所学校教的是新式西洋学科,一学期只收五元钱的学费,这里面包括食宿费、书本费、零用钱,还有假日往返苏州的火车票钱。这样低廉的学费,她觉得父亲应当付得起,于是就壮着胆子去找母亲,让她替自己说服父亲。
这低廉的学费,让母亲也动了让女儿上学的心思。只是,不知道这所学校的学生服有没有领子?母亲之所以最关心的是这件事,是因为邻居家的女孩在上海上学,她们的学生服没有领子,母亲因此经常扁着嘴说:“这样把脖子露出来是不可饶恕的。”在她的观念中,女孩子必须把脖子捂得严严实实才是。如果苏州这所学校的学生服没有领子,那她是断然不许女儿到那里去上学的。
父亲倒是不在乎学生服的领子问题,他最在乎的还是学费。其实他们家并不缺那几个钱,但是,这钱如果花在将来要成为别家人的女儿身上,那就亏大发了。面对这学费低廉的招生广告,他迅速在心中进行了一下估算,竟发现,如果让女儿去上学,那就比让她在家里待着还要省钱!正好张幼仪动员好了大姐,和她一起去苏州上学,这样,一下子就省了两个女儿在家的生活费。他思考了一下,表示同意让女儿去上学。
上学时需要入学考试的。张幼仪和姐姐都对自己没什么信心,所以动员了两个正在学校上学的堂姐,用了自己的名字让她们帮自己替考,而她们则用堂姐们的名字也参加了考试,为的是试试自己跟着家庭教师蹭课所学达到的水平究竟怎样。意想不到的是,她们居然都考过了。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一对姐妹在母亲没完没了的叮嘱下,就这样踏上了去外地求学之路。
在这所学校,张幼仪是班级里年龄最小的学生,而且她还是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
那些姐姐级的同学、校友基本上都缠着三寸金莲,别说上体育课,仅是从宿舍走到食堂,走到教室,她们都嫌路途远累得难受。其实校园不大,只有三座建筑,一座教学楼,一座宿舍楼,另一座是食堂。可就是这样一座小小的校园,裹小脚的学姐们每天都抱怨学校太大了。而张幼仪却总能甩开脚步,把迈着细碎步子行走的她们远远落在后面。
学姐们上课大多数都不认真,包括张幼仪的姐姐——她们到这里就是来镀金,就是来打发嫁人前那段寂寞时光的。可张幼仪却是真的想学知识。也难怪老师们对这个勤奋好学的学生要求更高一些。姐姐被提问的时候,漫不经心胡乱回答出的那些问题,总被老师报之一笑。张幼仪如果在提问的时候回答错了,便会遭到一番训斥,因为老师觉得她和姐姐不一样,她是老师寄予希望的好学生。
在校园里,她的容貌长得并不出众,但是,她在学业上勤奋刻苦,而且青春有朝气,所以老师们喜欢她,学姐们也喜欢她。
一年之后她订了婚,老师们对她就也和对待她姐姐一样了。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订了婚的学生离结婚就不远了,一个马上要嫁人的女子,她以后的任务就是窝在家里相夫教子了,学知识有什么用?更重要的是,她不会等到拿毕业证的那一天,就会退学。
张幼仪心里很不舒服,她愿意老师还像过去那样严格要求自己,她真的好想上学,好想拿到毕业证,她想做一个有知识的女子,不想那么快就嫁人。
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也会想一想那个只见过一次照片的未婚夫,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四哥说他很有学识很有文采,她喜欢有文化的男子,最重要的是,他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这眼镜让他更斯文更有文人气质。
她偷偷地想,什么时候能见一见那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