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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姻缘一线牵

穿越百年时空,回到1913年的那个严冬日。

江南的烟雨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安静而洒脱,不紧不慢下了半日,终于停下来。

张幼仪前一天刚从苏州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放寒假回到嘉定南翔的家中。进家门之前便下起冷冷的雨来,半夜变成了雨夹雪。现在雨雪停了,她起身去外面池塘边看残荷。

和她一同上学回来的姐姐翘着一双小脚,盖着一床缎面绣花被,慵懒地半倚在雕花床上,问她:“去哪儿?”

她停下脚步对姐姐说:“去看池塘里的残荷,你去不去?”

姐姐摇摇头,斜眼看了一眼张幼仪的一双大脚,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懒意和睡意:“我这三寸金莲,怕在雪地里滑倒,再说隔着窗子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色,还用出去吗?”

张幼仪独自走出屋门,穿过走廊,走向池塘边。

其实,姐姐说得很对,她们不用出屋就能看到残荷。她们住的房子就是池塘中央一座船型的小木屋,这小木屋立在几根脚柱上。在闺房内,推开木质花格小窗,就能欣赏小桥流水的美丽江南水乡风韵。

江南的雪很少见,而且雪是留不住的,边下边融化,现在外面一点雪的痕迹都没有了。雨雪过后,天气越发地清冷,顺着连接池塘岸边的船屋踏板走上岸,地面铺的青砖湿漉漉的,并不滑,湿润的雨雪给古镇披上无限温情的淡烟色,空气中悬浮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似有淡淡的花香飘来,却寻不到香气的来源,是莲花香吗?莲花早凋谢了,只剩下满池塘的残荷,像是一首夏日遗留下的诗,静静沐浴在寒风中,风姿绰约,随风摇曳。

这残荷其实很美,她兴致正浓,一个用人从前院穿过天井走过来,轻声唤她:“二小姐,老爷太太有请。”

她答应一声,从学校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认真向父母汇报一个学期的学习情况,是该去禀报一下了。她想,如果去,应当叫上姐姐才是,她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学。

她准备回屋里喊姐姐的时候,用人说:“老爷太太说了,只叫二小姐一个人去。”

张幼仪有些疑惑,但还是随着用人来到前庭父母的房间。

父亲张祖泽和母亲正在中厅喝下午茶,厅堂里弥漫着温馨的茶香。看张幼仪走进来,作为父亲的他,那一张窄窄的瘦脸依然写满严肃。他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医生,无论什么时候,似乎永远都是一副肃然的表情。

母亲从手边托起一只小小的银盒子,递给张幼仪。

她接过来,不知道这银盒子里面盛放的是什么,母亲为什么要把这个交给自己。

母亲柔声说:“打开看看。”

她便打开了,以为是给她买的首饰,里面却只有一张照片。她拾起那张照片,便看到一个头大大的,下巴尖尖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少年。

这人是谁?很陌生,却又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清纯的双眸与照片上的男子对视着,听到母亲在说:“你看看照片上这个人你能相中不?”

她立即明白照片上的男子是什么人了,原来这是给她寻的未婚夫啊。她刚刚十三岁,还从来没想过找婆家的事,事情来得这样突然,让她觉得措手不及。她的脸上烧过一片红云,她慌乱地抬起头,看到母亲期待的目光,还有父亲的目光透过热茶的白雾也很有穿透性地直射过来,张幼仪不由得心中一惊。

父亲终于说话了,他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这是你四哥从浙江那边帮你相中的。”

四哥张嘉璈当时是浙江都督朱瑞的秘书,张嘉璈作为都督秘书,还是很有实权的,张祖泽之所以肯把女儿的终身大事交由儿子办理,是对儿子的器重。在张幼仪的心目中,二哥和四哥都是她最信赖的人,一听说是四哥帮她看中的未婚夫,她原有的那点儿顾虑便全部打消了。

张幼仪悄悄关上盒子,把它重新递给母亲,转向父亲,低声说:“我没意见。”

她其实还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还不懂恋爱结婚的事。但她知道,既然父母和兄长们已经决定的事情,她反对也没有用。她相信他们不会害自己,一定会帮她找一个好男人。

照片上这个男人,确切地说是个男孩,姓甚名谁她都不知道,也许父母说了一句,可她脑子里空空的乱乱的,根本没听进去。足足有半个假期的时间,她都在纠结,这个男子是谁,是谁。

姐姐听说了家里为张幼仪找婆家的事,便讪笑:“呵呵,你快要做小新娘子了。”

“才不要呢,我不要出嫁,我要上学。”她红着脸辩解。

“上学有什么好,我就不想上学,你若不嫁,我可嫁了啊。”姐姐这话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认真的。她比张幼仪大四岁,也就是说,她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她还待字闺中。父母之所以抛开她这个到了出嫁年龄的大女儿,先给二女儿找婆家,是因为三年前母亲找了一个相命婆来家里给大女儿算命,相命婆拿着大小姐的生辰八字左算右算,算出的结果是,大小姐要到二十五岁才能出嫁,如果出阁早了,会克夫,丈夫早早就会死去。

这相命婆的鬼话大小姐并不相信,所以,听到她二十五岁才能出阁这个结论的时候,她一脸不快。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任凭泪水无法控制地从面颊流下来;她无力辩驳,只能红着眼睛回到闺房。张幼仪不知道谁招惹了大姐,哄了她半天也没哄出一丝笑容。

一个到了出嫁的年岁想出嫁可命里不允,一个不想出嫁想多读几年书可家里不许。那个假期,姐妹两个都有些郁闷。

就在父母让张幼仪看过那张照片的一段日子过后,给大姐算命的那位相命婆又迈着三寸金莲来到张府,这次,她是替二小姐算姻缘的。

母亲递上张幼仪和照片上那男子的生辰八字。张幼仪这一次才正式听明白了,那个男子的名字叫徐章垿,比自己大四岁,和姐姐年龄差不多一般大。如果不是前面给姐姐算的那个命,这一次要订婚出嫁的便应当是姐姐了。

相命婆很从容地先喝了一杯热茶,天气严寒,她要暖暖身子让自己安静下来。

母亲心里焦急,但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是混了大半辈子修炼出的性情。十三岁少女张幼仪可没有母亲那样的修行,她的忐忑是写在脸上的,尽管天很冷,她高高的鼻梁上还是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急切地想知道:自己和那个叫徐志摩的男人命里是不是般配。

相命婆煞有介事地掐算良久,轻叹一声,这一声叹息,惊得张幼仪和母亲都出了身冷汗。

相命婆眼睛盯着她的相命图,自言自语:“这是户好人家。”

母亲连忙问:“两个孩子命相合不合?”

相命婆说:“男子属猴,猴子虽然是佛教崇奉的动物,但是有狡猾的本性;二小姐属鼠,老鼠象征勤劳富足,但是有胆小吝啬的表现,这两个属相不能相配,如果配在一起,过不了日子。如果二小姐属狗就好了,狗是忠诚的象征。”

“可是,我的两个女儿都不属狗,再说大女儿按照命相要到二十五岁才能结婚,二女儿又和男方命相不合,这可如何是好?”母亲面有难色,这一次,她是决计要把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尽快嫁出去的,她舍不下这个好人家。

十三岁的张幼仪依照自己的人生经验,还听不太懂关于命相之类的话,她懵懵懂懂地坐在那儿,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依稀觉得自己和照片上那个人的婚事出现了一些问题。其实她并不十分在意是不是能嫁给那个人,她还想继续上学,并不想急着嫁人。

相命婆沉思片刻,对母亲说:“应当把二小姐的属相改成属狗。”

母亲不解:“那怎么改?”

相命婆说:“就是把二小姐的出生年份改成1898年,那就属狗了。”

母亲默认了,于是,张幼仪的生肖从鼠改成了狗,这样一来,徐志摩和张幼仪的婚事就变成了天作之合。

张幼仪改过之后的生肖八字帖子不久后就递到了浙江的徐府。自然,他们的八字也被那边的相命先生合上了。于是徐家认可了这门亲事,随后便把一对象征坚贞不渝的鸳鸯遣人送到张幼仪家——这门婚事也就初步敲定了。

事已至此,最高兴的不是张幼仪,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徐章垿和他的家人,而是张幼仪的四哥,张家四公子张嘉璈。他和二哥自日本留学回来后,就一直关注着妹妹们的婚事,特别是他们最心疼的二妹。

张嘉璈任浙江都督朱瑞的秘书,因公务在身,所以与外界交往的机会不是很多,不过视察本省的学校是他的公务,倒是经常能由此接触到教育界的人士。寒冬时节,他奉命到杭州府中学视察,不经意间,发现一个小男生的作文写得很有个性,那篇作文的题目是《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一个中学生,选这样一个作文题本身就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更令人叹服的是,他的文笔优雅,文白交杂,颇有梁启超文风;另外,这个学生的字写得也很不错,洒脱俊逸,颇有神韵。

张嘉璈忍不住问陪他的校董:“这是谁写的?”

校董看出这位政府要员的眉宇间表现出对这位学生的作文的欣赏,觉得这是为学校争光的大好事,马上让身边负责教学的校方人士为张嘉璈解答。

张嘉璈了解到,写这篇文章的是一个名叫徐章垿的男生。那时候徐志摩还叫徐章垿,徐志摩是1918年他离家去美国的时候,他父亲替他改的名字。这个男生是海宁人,1897年出生,徐家世代经商,他的父亲徐申如独资经营徐裕丰酱园,还和人合股创办了海宁硖石第一家钱庄——裕通钱庄,是硖石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徐志摩是这家的独生子。

嗯,合适,如果选这个男生给二妹做丈夫,还是很合适的,张嘉璈便动了这份私心。

只是看了文章,看了字迹,知道了这个男生的家庭情况,但并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万一长得歪瓜裂枣的怎么办?本着对妹妹负责的态度,他让校方找到了一张徐志摩学生档案中的照片,照片中这个男孩清瘦俊秀的脸上戴着一副圆边近视镜,显得文质彬彬很儒雅。张嘉璈当即就在心中拍了板,就是他了!

后来,张幼仪回忆说:“四哥替我物色丈夫的方法很普通,我们不必知道徐志摩的身高,或是他家有二十个还是一百个用人,只需要晓得他家的声望,他的教育程度,还有他的性情,这三件事必须要调查,要知道的就是这些。”

至于这个男生是不是已经订下亲事,就不去管它了,张嘉璈当晚就用官府的信笺写了封信给徐家,开宗明义,说我家有个小妹,闺中待嫁,想提个亲,嫁给你家少爷,不知你家意下如何?信的末尾署上自己的姓名张嘉璈。

这封求亲的信寄到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手上。一看是都督府的信封,信笺也是都督府特制的,徐申如就多了几分敬畏之心。读了信才知道,居然是都督朱瑞的秘书张嘉璈替自家的亲妹妹求婚的!张嘉璈的声望人们都知道,这是一位很有前途的青年才俊。另外,他二哥张嘉森几年前经殿试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据说目前正在德国柏林读政治学博士。这个家族同时还是书香门第,能攀上这样的亲戚真是求之不得呢。徐申如立即回了封短笺:“我徐申如有幸以张嘉璈之妹为媳。”

人家既然已经同意了,而且已经把少爷徐志摩的照片拿过来了,自然也应当把二妹的照片送一张让人家看看。于是,张嘉璈便让张家选了一张张幼仪的小照送到徐府。

徐申如看着这女孩的照片,还是很满意的,照片上的女孩子端庄清秀,一看就是很贤良的好女子。当然这照片必须要拿给儿子徐志摩看的。徐志摩大抵也是在刚放寒假的时候看到张幼仪的照片的。可当他看到这照片之后,竟立即蹙起眉头,嘴角往下一撇,非常反感地咕哝了一句:乡下土包子。

以徐志摩的眼光,并没有看上这个名叫张幼仪的女孩子,不管父母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他内心深处就是不欣赏她,嫌弃她,他喜欢的女孩子不是这样的,是杭州洋学堂里那种俊秀纯美、冰雪聪明的女学生。

母亲说:“张家的这位二小姐张幼仪也在学堂里上学,而且是在苏州上学。听说她没有缠过脚,是一双大脚。”之所以强调一双大脚,是因为她知道儿子不喜欢小脚女孩。

大脚又怎么样?大脚的丑女子不也照样是丑吗。

虽然一百个不高兴,一百个不满意,徐志摩却不敢提出来。在家里,一切都是父亲说了算,他的婚事他自己是不能做主的。

对于张幼仪来说,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她曾对她的侄孙女张邦梅说:“在中国,女人家是一文不值的。她出生以后,得听父亲的话;结婚以后,得服从丈夫;守寡以后,又得顺着儿子。你瞧,女人就是不值钱。”

这桩婚事就这样敲定了。结婚日定在了一年半以后,也就是1915年的下半年。徐家人说,那个时候,徐章垿就中学毕业了。

张幼仪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很满意,因为一年半之后她也从师范毕业了,这样就有希望拿到小学师资证书,她就可以当小学教师了。但是,母亲说,寒假过后她不能再去上学了,要马上退学在家准备婚礼。

结婚之前一年半就准备婚礼,是不是太夸张了?张幼仪不同意,她寄希望于准婆家徐家,她以为这个家庭这么在意儿子的教育问题,对她这个准儿媳的学历也应当很在意,或许他们会反对自己提前退学。

没想到人家徐家根本就不管她是不是上学的事,人家娶的是儿媳妇,不是女学问家。

母亲也说:“女孩子家读不读书无所谓,长大了又不是为了读书,就是为了结婚,现在婆家都订好了,你留在家里准备嫁妆就是了。”

张幼仪真的不想离开学校,从拿到徐家送过来的聘礼的那天起,她就软磨硬泡,到离开学还有三两天时间的时候,父母这才勉强答应了。

他们之所以答应让张幼仪继续上学,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认为她应当有更大学问,而是为了让她陪伴大女儿再多在学校消磨一年时光。

本来大小姐上学的时候就不太心甘情愿,她是为了陪伴二妹才进了学堂读书,如今二妹要退学回家待嫁,她才不愿意一个人到遥远的苏州读书呢,读书多累啊,哪有在家里闲待着好玩。但是,按照相命婆给她算命的结果,她要等到二十五岁才能出嫁,离她出嫁还有漫长的年头呢,父母怕她在家闲出毛病来,就决计让张幼仪陪着姐姐在学校再混一年。

那一年真是混下来的,听说张幼仪已经订了亲马上要嫁人了,原本对她要求严格的老师就放松了对她的要求。老师觉得:反正这个女生要出嫁了,她上学不过就是为了镀镀金,并不是为了多学知识,这样的学生犯不着跟她较真儿。因为这所学校的女生们都是这种情况,从办学开始,还没有哪个订婚之后返校完成学业去当老师的,她们读书识字的目的,就是为了嫁个更好的男人。

张幼仪想告诉老师,她真的是想好好上学,可是,没有谁会相信她的话。 XzUr2AWi9auYZVFyy1cjf335BUMdo9JRuw9U0fPaIDHeevm/h+Xl66cdnIv2Nc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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