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把翻译比作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普罗米修斯为人间窃火;那么,当年那些为西学东渐推波助澜的翻译家便是名副其实的“窃火者”。20世纪初年,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文学青年,几乎都做过创作的梦:以手中的笔唤醒民众。但从这里开始,他们却戏剧性地走上不同的路。据秋斯回忆,他也有这种经历。
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在上海文化界兴起。当时文化界流行一种见解:应该用文艺的形式表现社会运动;要实现这个主张,非有像鲁迅这样杰出的人才不可。因此冯雪峰便动员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时常去鲁迅先生处“唠叨”,希望鲁迅写反映革命斗争的作品。当时秋斯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遂被动员去对先生说:“只要先生肯写,我们有一班朋友,可以替先生搜集材料”。鲁迅的回答大意是,写文艺作品不同写论文,专靠别人供给的材料是不行的。关于劳动阶级的生活,他只知道几十年前绍兴乡间的农民。离开故乡以后,一向在教育界做事,所接触的限于学校里的同事和学生。别的方面知道得很少,不知道所以不能写。鲁迅对创作严肃认真的态度,给秋斯留下深刻印象。秋斯曾借用陶渊明的诗句形容自己当时的个人生活:“本既不丰,又忧病继之”,对许多事不了解,就“自己取消了创作的资格”,转向翻译。他决心“不管别人怎样看不起翻译和弄翻译的人,我还是要翻译,而且一直翻译到拿不动笔的时候。鲁迅先生最后一件未了的工作,是《死魂灵》的翻译,可以说,他是用翻译工作来结束了他的写作生涯。这件事虽然是偶然的,却增加了我不少的勇气和信心”。
当年秋斯“自己取消了创作的资格”转向翻译。不过,这与他后来几十年间笔耕不辍的几百万字译文劳作相比,也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他遵从鲁迅先生的教诲,保持一个文人应有的自律与自谦。秋斯对外国文学给中国新文化带来的巨大影响有非常深刻的体会。1931年,上海文化界为鲁迅举行五十岁生日庆祝会,秋斯充任鲁迅与美国小说家兼新闻记者史沫特莱女士的翻译,开会前几分钟,大家在院子里闲谈,史女士问秋斯,中国文化人为什么把精力和时间用于翻译外国作品,不多从事自己的创作呢?秋斯回答:“中国的文学传统与我们所要求的新文学,中间有一段很远的距离,不多介绍先进国家的名著,供中国青年作家取法,中国的新文学不会凭空产生出来;就是在政治方面,我们也有很多地方要取法先进国家,道理是一样的。”随后秋斯把这一番谈话告诉鲁迅,先生点头道:“政治也是翻译。”从政治变革的角度肯定翻译的重要。后来秋斯在《鲁迅先生对我的影响》一文中又做说明:一般谈文艺和政治,都把模仿看作最要不得的行为,“诚然,世间没有哪一种名著是模仿得来的,没有哪一个国家的政治是模仿成功的。不过这是论结果,不是论过程”。“落后国家若想追上先进国家,不能不先之以模仿,追到一定的程度,然后才能清算这个模仿阶段,从一般性到特殊性”。秋斯比喻说,这就像“供模仿的仿影和字帖,在初学时期显然是不可少的”。
秋斯每译一部作品,都要在叙言或译后记中说明自己为什么要翻译这部作品,以便读者对它的来龙去脉有更多了解。总括这些文字,秋斯赞同鲁迅的文艺观,主张为人生的文艺。这也是他鉴别作品和选材的尺度。秋斯在加德维尔等作家的短篇小说集《跪在上升的太阳下》的译后记中,明确地说过他的这种想法:“假如有人觉得我这个看法太近功利主义,就是说,太富于社会倾向性,我只好说一声‘对不起!’,因为我原就是一个俗人,从来不懂什么叫‘为艺术而艺术’。在我眼中,文学和艺术也是一种工具。它可贵,因为它有用,因为它能指导我们趋吉避凶,活得更好一点。否则就一钱不值。”但正如世界上有人吸食毒品和贩卖毒品一样,也有人欣赏和推销有害的作品。对于这种人,秋斯不客气地说:“我绝对不希望他们来翻一翻我这个译本。”
秋斯于1926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文理科,应聘到广州协和神学院教书。当时的广州到处弥漫着革命气氛,在这里,秋斯能阅读公开出版的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书刊,使他对西方现代文学的思想和历史背景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对西方文学19世纪以来发生的变化,秋斯后来在《杰克·伦敦传》的《译者叙》中谈到,19世纪最后十年间,科学的社会主义,写实主义的文学,进化论的生物学,这三种现代文化“在欧洲已经有了长足发展”。秋斯把写实主义文学看作现代文化的重要部分,也比较推崇这一流脉的作品。他认为,其时“维多利亚朝的风尚已经僵化成一定的模子,更加上(19世纪末的美国)中西部道德的束缚,文学家写不出有创见的作品。他们所写的对象,限于可敬的中等阶级或富人,善行永远受赏,恶行永远受罚。他们主张看人生的愉快面,避免一切粗暴的、严厉的、真实的东西”。秋斯看中杰克·伦敦,正因为他是这种缺乏生命力的文学传统的叛臣逆子,因此“他在小说中写社会主义,写进化论,写实实在在的人生,写贫血的、纤巧的、怯避的、伪善的十九世纪文学所不敢正视的一切东西。由于他那长于说故事的天才,也由于他学习前辈大家的努力,他锻炼成一种文学技巧,足以攻下顽固分子的森严壁垒,也侵入了暖室一般的太太小姐的深闺。这在美国,确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
秋斯对杰克·伦敦文学成就的评价,可说是译者在选材上的夫子自道。但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无论美国的杰克·伦敦、加德维尔、斯坦贝克、德莱塞、海明威,还是英国的狄更斯或俄国的托尔斯泰,他们的写实主义小说都是秋斯后来的译作。在当时的社会主义思潮影响下,秋斯开始翻译的是一部反映社会主义前途的小说《士敏土》。苏联作家格拉特珂夫的长篇小说《士敏土》是秋斯与蔡咏裳早期合作的译本,作品描写苏联内战结束后向社会主义建设过渡时期的生活。正如鲁迅为《士敏土》作图序所言,小说中“有两种社会底要素在相克,就是建设底要素和退婴,散漫,过去的颓唐的力”。然而,“和这历史一同,还展开着别样的历史——人类心理的一切秩序的蜕变的历史。机械出自幽暗和停顿中,用火焰辉煌了昏暗的窗玻璃。于是人类的智慧和感情,也和这一同辉煌起来了”。
《士敏土》翻译出版后,秋斯陆续翻译了一些现代欧美和俄罗斯作家的作品。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靠稿费生活的文化人不可能愿意译什么就译什么,就是不靠稿费生活,也必须考虑译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出版,所以秋斯慨叹当时的文化人生活在一个“打杂的时代”,并希望这“打杂的时代”赶快过去。
在这种环境,秋斯并不放弃做事的原则。他每决定翻译一部作品之前,都反复研读原作,尽可能搜集有关这位作家和作品的资料。这样做,一是为确定作品的价值,二是为更准确地传递“作者的特殊风格”。比如动笔翻译美国作家斯坦贝克的小说《相持》之前,秋斯一连好几个月踌躇不决,据美国批评家杰克生的文章介绍,美国左右两派都不喜欢《相持》这本书。秋斯反复读了两三遍这部小说,他认为,关于美国西部农村劳资之间的斗争,“这部书使我开了眼界;我相信它提供的材料是有真实性的。尤其使我不忍释手的,是这本书的表现方法。它对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的特征,把握得恰到好处:寥寥几笔,已经应有尽有。我读过以后,仿佛觉得,这不是一部书,这是一套电影。我所接触的,不是文字,是具体的动作和形象。这成就说起来简单,但不是每一部有名的小说都作得到呢。”至于美国左右两派的意见,秋斯说,右派不喜欢它,可以说是当然的;左派因为“书中没有充分的宣传,所以失望”,但“文学究竟不同普通的宣传文字。若有人要从斯坦贝克的书中寻出很多标语口号来,只好由他们去失望了”。秋斯终于译出这本书,还把杰克生为斯坦贝克的另一部作品《鼠与人》所作的叙《记斯坦贝克》也一并译出附在小说里,供读者参考与印证。
当他准备翻译介绍狄更斯作品时,二战结束后的上海有一种论调:“作为文学作品”,狄更斯的“这些书似乎没有一点价值,翻译它们简直是多事”。于是秋斯把翻译《大卫·科波菲尔》前后搜集的关于狄更斯的资料一一整理,写成《从翻译狄更司说起》。文章说,贬低狄更斯作品的论调“并不希奇。远在一百来年前,俄国就有类似的说法,并且得到名作家屠格涅夫的同意。但是,托尔斯泰说道:‘屠格涅夫情愿上当。狄更司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他的批评家却早已被人忘却了’”。秋斯对俄罗斯和苏联翻译出版狄更斯作品的数量也做了详细的统计,根据统计资料,他分析说,之所以“狄更司作品的英国特征一点也未减低他在俄国的盛名”,是因为“人道主义者和民主主义者的狄更司,与十九世纪的俄国文学和俄国读者,实在太接近了”,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来说,狄更斯是“反抗上层阶级压迫的下层阶级保卫者,谎言和伪善的指斥者”。秋斯还引述高尔基在小说《在人间》中对狄更斯的评价:“这个人在‘人类爱’这个最艰难的艺术问题上有了奇妙的成就。”
秋斯对狄更斯自认为“最心爱的”这部长篇小说也有自己的见解:“狄更司是真正通晓人情的,但他的人道并非浸入悲天悯人的嘲讽的单纯的人道主义。他的力量乃存在于他散布幸福、快乐、善良思想的灵魂中。”这是秋斯对大量作品的分析和比较得出的结论。秋斯经常为翻译一部作品,花许多时间和精力阅读大量的中外文资料,但我几乎听不到他的怨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做事情“一定不要怕麻烦”,“要耐烦”,也许唯有这样,才能达到他认为一个好的译者应该做到的:真切地表达作者的风格吧。
另外,为“增加读者对那个译本的理解”,秋斯的每一种译本,都有他对作者及其作品的意见。他说:“一部外国作家的作品,对于中国一般读者,在生活和思想的背景方面,总有若干距离。我希望用我附加的说明把这个距离减缩下去。”秋斯并不是专职的翻译,但他始终把翻译当作一项事业,从对相关资料的熟悉和了解,可见他对译文认真之一斑。
自19世纪末叶开始,西学东渐的潮流在中国一浪高过一浪,其中翻译扮演了第一重要的角色。但至半个多世纪前,翻译的景况却不容乐观。秋斯曾引英国诗人邓安的诗句“骄傲愚蠢或命运,译事多付无文人”,大意是形容当时流行的译文有许多不可取。针对这些问题,秋斯在40年代接连发表《翻译的价值》、《翻译者的修养》、《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刊物》等文章,他说:“马马虎虎是农业社会一种传统风气。这种风气不革除,中国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现代国家。”他呼吁出版界出版一个提供高质量译文的刊物;翻译界应建立翻译“理论的体系”和“公认的标准”。凡事都说来容易,做起来难,而且秋斯相信“教育者先受教育”,与其说他向社会呼吁什么,推荐什么,不如说,那是他向自己挑战。无论在动荡的年代,还是在贫病交加的境遇,或者是在上海挥汗如雨的亭子间,秋斯都手不释卷地工作着,“一名未立、旬月踟躇”,秋斯在翻译中所下的苦功,真可以说是启蒙时代赋予他的宿命。
我始终担心,秋斯认真的性格会给他招来麻烦。“文革”时期,他的翻译受到“宣扬资产阶级个人奋斗思想”的批判,这些就不必说了,因为当时周围的朋友们都遭遇各种各样的“麻烦”。我主要指的是秋斯看到问题就要发表议论的习惯,尽管这些问题都非出于个人恩怨,而集中在吸收和借鉴外国文化方面的分歧。秋斯总是用他认真研读、反复思索得来的知识,予以有理有据的辩驳和阐释。在翻译方面,秋斯毕竟不是一个匠人。
例如,关于文学翻译的必要性,秋斯说:“我们为什么翻译文学作品呢?……主要的是通过翻译,学习外国的文学,以滋养我们自己的文学。事实上,现代各国文学,都或多或少地受了别国文学的影响,而这一种影响,主要的是由读翻译文学作品得来的,不是由读原作得来的。”他举例说:“英国民族是很骄傲的。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莎士比亚以来的英国“文学基础是靠‘新旧约全书’的译本来奠定的。他们不得不承认,昭厄特翻译的柏拉图,茅德翻译的托尔斯泰,以及一些别的译本,已经成了他们重要文学遗产的一部分”。既然外国文学翻译在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发展中如此重要,就不可以随随便便。“翻译也需要天才”,但“关于天才的解说,一向很分歧。相信轮回的人,以为天才由于前世智慧的积累。总之,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玩意儿。但是,有人却说,天才不过是长久不懈集中意志来作一件事的能力。前一种说法起于宗教信仰,后一种说法则是由于事实的考验。我们认为天才的可贵处,不在于炫众取宠的小聪小慧,而在于它能在利用后生方面有更大的贡献。这样看来,我们自然支持后一说法了。翻译工作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天才”。
当时对翻译有许多误解。对此,秋斯说:“决定翻译价值的高低,不在与其他文化部门比较,乃在它自身成就的好坏。坏的翻译没有价值,正如坏的创作也是没有价值的”。不过当时呼吁提高翻译质量,也不是众口一词都赞成的,相反,有些人从谋生的角度,觉得那不过是“不切实际的高调”。“但是,我的看法是,我们翻译出来的东西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给众多的读者(尤其是青年学生)。想到一种错误的歪曲的翻译所能发生的坏影响(使人憎恶翻译是其一端),我们不能不对潦草的不负责任的态度提出控诉。”秋斯特别反感随意删节原文的做法。他提出:“应当树立一个最根本的原则:不值得译的东西干脆不译。既然要译,那就绝对忠实。译者不同意原作时,可以在篇前篇后写出自己的见解,他绝对不得删节或歪曲原作。这样,不但对得起原作者,也所以尊重读者。每一个够资格的读者,都希望自己保留最后选择和判断的权利。”译者删改原作,即使“他的态度是大公无私的,他的学识修养是相当老到的,也将被认为剥夺了读者的权利,而使认真的读者异常感觉不快的”。
秋斯早年接受马克思主义,20世纪30年代曾翻译列宁的《卡尔·马克思》、拉法格的《忆马克思》、李卜克内西的《星期日在荒原上的遨游》和《马克思与孩子》。这些译文和何封、蒋天佐、林淡秋、罗稷南等译的其他有关马克思生平的中短篇佳作,一同收入读书出版社1939年出版的《卡尔·马克思——人、思想家、革命者》一书中。在宣传马克思主义方面,秋斯不是教条主义者,他翻译和介绍有关书籍,也是悉心学习和研究的过程。因此他能不囿于成见,翻译作品题材的范围比较宽。
他的译作中有描写“青春的化身”的《马背上的水手——杰克·伦敦传》,有批判现实主义的杰作,也有浪漫而温馨的《红马驹》(斯坦贝克著)。关于这部翻译于20世纪40年代的“田园诗一样的书”,秋斯说:“莺飞鱼跃、花谢水流何一不是神妙的呢?”从这部1948年出版的译本推想未来的文艺,他说:“推广开来说,我们现在提倡人民的文艺,断乎不是从高处喊几声就算完事,也不是说,混到大众中生活一下,便可以创作。一种虚怀体验的态度应当是最重要的。《红马驹》中的写作对象是一些小人物以至狗和马的喜怒哀乐,没有英雄豪杰,没有惊心动目的大场面,平凡是平凡极了,但看他娓娓写来,何等令人神往!这里不仅看出高妙的艺术手腕,也看出平心静气的体验工夫。后一点是我们民主世纪的作家们格外应当学习的。”经历过后来生活的人们,一定会觉得秋斯当时对文学未来的想象太理想化了,但对于他一生格外珍重的“窃火者”的事业来说,他只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1963年,秋斯翻译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是以色列女作家罗丝·吴尔的儿童文学作品《安静的森林》,其中拟人化的描写与神奇的想象,依然与时代“不大调和”。这是秋斯送给还在小学读书的女儿和小朋友们的一份礼物,也可以看作是他在实践“民主世纪的作家”应尽的最后努力。
从秋斯30年代去鲁迅先生处“唠叨”,到他在“文革”中去世,他实现了近四十年前说的“一直翻译到拿不动笔”的志向。今天,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秋斯翻译或从英文转译的作品,今天也有了新的译本。秋斯若地下有知,一定感到十分欣慰。多半个世纪以前他曾说:“读书界要想从译本认识一种世界名著的真面目,那么,一个以上的译本不但不是多余的,而且是必需的”;对于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假如此后有人根据原文或别种文字再来译一道,我一定站在读者的立场表示欢迎”。
秋斯当年翻译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便是从英国著名翻译家毛特先生的译本转译的。秋斯的译本曾得到茅盾先生的好评,他说:“此书(指《战争与和平》)有董秋斯据毛特英译本转译的中译本,比直接译自俄文者为佳。一因毛特为托翁多年老友,他的译本是托翁审定的;二因董君于英文精通,而中文之修养亦正足达旨传神。……解放后见董译,认为后虽有人再从原文精译,而董译终不可废。”(见《茅盾姚雪垠谈艺书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
与其他事业一样,翻译工作也像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断发展。秋斯说:“一个负责的译者,不但要通晓语文,还要具有与原作者同等的或详尽的想象力或表达力。就这一点来说,翻译就是创作。因为生活经验或文学修养因人不同,尽管两个作家写完全相同的事物,写出来的东西也会很不相同。”在此意义,今天的读者或许能通过秋斯译文,了解那个时代的译者对国外作品的理解,从中发现历史演化的轨迹,以丰富今天社会的文化建设。
2010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