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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威克菲尔和希普

据我推想,我姨婆开始被我那长期的垂头丧气闹得十分不安,于是作出一个借口,希望我去斗佛,去察看租出的小屋的情形,并与同一房客订立比较长期的居住合同。珍妮被斯特朗夫人雇用了去,我每天在那里见到她。在离开斗佛时,她曾经踌躇,要不要嫁给一个领港的,用以结束她所受的排斥男人的教育;但是她决定不冒那个险。我相信,与其说是为了什么主义的缘故,不如说因为她碰巧不喜欢那个男人。

虽然离开密尔斯小姐很为难,我却也情愿陷入我姨婆的圈套,借此可以同艾妮斯度几个安安静静的钟点。我同那位好博士商量请三天假;博士也愿意我去舒畅一下——他愿意我再多休息几天,但是我的精力受不住——我决意前往了。

至于博士院,我没有特别关心我在那里的职务的重大理由。说实话,我们在第一流代诉人中的声望一天比一天坏,很快地跌落成为一种不可靠的地位了。在斯本罗先生加入以前,这事务所的业务在约金士先生手中是无足轻重的;虽然因了新血液的输入和斯本罗先生所作的排场,营业有了生气,但是它的基础依然不够稳固,不能在突然失去主动的经理这打击下免于动摇。业务大大地衰落了。约金士先生,不管他在事务所内的声望如何,是一个懒散的没有能力的人,他在外界的声望不足以撑持这个事务所。我现时被移交给他,当我见他吸鼻烟、不管事时,我比先前更痛惜我姨婆那一千镑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坏的。博士院附近有一些寄生者和帮手,他们自己不是代诉人,却兜揽同类事务,交给真正的代诉人办理。那些真正的代诉人为了分赃的缘故把名字借给他们用——这样干的人也很有一些。因为我们的事务所现在绝对需要生意,我们加入那高贵的团体;用饵引诱那些寄生者和帮手,把他们的事务交我们办理。结婚证书和小遗产鉴定是我们大家所追求的,也对我们最有利;对这类事务的竞争实在闹得很厉害。拐子和骗子埋伏在博士院所有的入口,奉命令尽力拦截所有穿丧服的人,和外表上略带羞怯的男人,引诱他们进入与他们的雇主有关的事务所;这命令奉行得那么有效,我自己(在我的面貌被认出以前)有两次被拥进我们主要对手的事务所。这些拉主顾的人们互相矛盾的利益,激动了他们的感情,发生了个人的冲突;我们主要的帮手(这人先前从事制酒业,后来从事宣誓经纪业)有一些日子竟带着一只打青的眼睛在博士院前走来走去,败坏院誉。这些侍候个个不辞辛苦,惯于把一个穿丧服的老太太扶出马车,把她所寻求的任何代诉人毁谤一通,推荐他的雇主作那个代诉人的合法继承者和代表,于是把那个老太太(有时大受感动)拖去他的雇主的事务所。许多俘虏照这样带到我面前。关于结婚证书,竞争达到那样的高度,一个需要结婚证书的羞怯的人只好把自己交给第一个帮手,或被多人争夺,成为最强者的战利品。我们的一个助理书记,在竞争剧烈时,时常戴着帽子坐在那里,以便来得及跑出去,带捉到的俘虏去主教代理前宣誓。我相信,这帮手制度一直继续到今天。我最近一次去博士院的时候,一个穿白围裙的殷勤而强壮的人,突然在一个门口上捉住我,低声把“结婚证书”四个字送进我的耳朵,我费了很大的力,才把他拦下,未被搂进他的怀中,送进一个代诉人事务所。

让我抛开这些题外的话,直奔斗佛吧。

我发现那个小屋一切处在满意状态;并且可以使我姨婆极端满意,我报告她,那个房客继承她的斗争,不断地同骗子作战。既经解决必须在那里解决的小问题,在那里睡过一夜,我就在一清早走向坎特布雷。现在又是冬天了;那新鲜的寒冷的有风的天气,那连绵不绝的高地,振作起我一点希望。

来到坎特布雷,我怀着一种使我精神安定、心地舒畅的清醒的乐趣徘徊在那些古老的街道上。铺子上悬有旧日的招牌,旧日的字号,在里边活动有旧日的人们。自从我在那里作学生以来,时间似乎是那么久远,在我还没有想到我自己也很少改变的时候,我还奇怪那地方竟改变得那么少呢。说来奇怪。在我头脑中与艾妮斯不能分离的那种潜伏的力量,似乎也弥漫了她所住的城镇。那些尊严的教堂高塔,那些旧日的穴鸟和乌鸦(它们那清脆的叫声比完全的寂静更使得它们静谧),过去嵌满雕像的(雕像倒塌已久,像曾经凭吊它们的那些虔敬的巡礼者一般日渐消失)损坏的门口,残破的墙壁上爬满几世纪的常春藤的僻静角落,古老的房子,田野、果园、花园的田园景物,在一切地方——在每一种东西上——我感到那同一肃穆的气氛,同一平静的沉思的使人心平气和的精神。

来到威克菲尔先生的住宅,在下层那个小低房间(尤利亚·希普旧日坐惯的),我发现密考伯先生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写字。他穿着一身法官制服一般的黑衣服,在那个小房间中,显得又粗壮,又高大。

密考伯先生看见我极端喜欢,但是也有一点不安。他本要立即引我去见尤利亚,但是我谢绝了。

“我熟悉这所老房子,你记得,”我说道,“我知道怎样上楼。你觉得法律怎样,密考伯先生?”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他回答道,“在一个赋有高级想象力的人,法学的可非难处是其琐细。即使在我们的职业通信中,”密考伯先生眼看着他正在写的一些信说道,“思想也不能凌空而起,采用任何高超的表现形式。这依然是一种伟大的事业。一种伟大的事业!”

他随后告诉我,他已经作了尤利亚·希普的旧宅的房客;密考伯太太一定高兴又在她自己的屋顶下接待我。

“那是卑贱的,”密考伯先生说道,“引用我的朋友希普得意的说法吧,不过这可以成为达到比较堂皇的家室的台阶呢。”

我问他,到此为止,他是否满意他的朋友希普对他的待遇,他先站起来看门是否关严,然后低声回答道: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一个在财政困难的压迫下劳作的人,多数是处在不利的地位的。当那压迫使得预支薪水成为必要时,那不利的地位是不会改善的。我所能说的不过是,我的朋友希普对于我不必细说的那种请求,所采取的办法使他的头脑和心肠同样更加体面就是了。”

“我猜他在金钱方面也不会很慷慨。”我说道。

“对不起!”密考伯先生带着一种拘束的神气说道,“我根据我的经验来谈我的朋友希普呢。”

“你的经验是那么顺利,我很高兴。”我接过来说道。

“你是很关切的,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说道,然后哼一支小调。

“你常见威克菲尔先生吗?”我改变话题道。

“不常见,”密考伯先生轻蔑地说道,“我觉得,威克菲尔先生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不过他是——简而言之,他是过了时的了。”

“我恐怕他的伙友有意使他那样呢。”我说道。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不安地在凳子上转动过几次,然后接过去说道,“请许我声明一句!我在这里,掌管机密的职务。我在这里,处在亲信的地位。某一些问题的讨论,即使同密考伯太太(与我共浮沉那么久的伴侣,也是具有非凡才智的女人),我不得不认为,与我现在所应尽的义务不合。因此我大胆提议,在我们这友谊的谈话中——我相信这是永远不受妨害的!——我们画一道线。在这一道线的一边,”密考伯先生用事务所的戒尺在写字桌上比划着说道,“是全部人类智力的全部范围,只有一丁点例外;在另一边,就是那一点例外;就是说,一切与威克菲尔-希普事务所有关的事务。在我对我年轻时的友伴作这提议、请他加以冷静的判断时,我相信我不至于使他见怪吧?”

虽然我在密考伯先生身上看出一种不安的不自然的改变,仿佛他这种新职务是与他不相宜的,不过我觉得我没有见怪的权利。我把这意思告诉他,似乎使他放了心;于是他与我握手。

“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说道,“我敢对你保证,我非常喜欢威克菲尔小姐。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少女,具有非凡的妩媚,美貌,美德。说实话,”密考伯先生说道(一面不知所措地吻他的手,一面带着他那最文雅的神气鞠躬),“我向威克菲尔小姐致敬!嗯!”

“至少我喜欢那样。”我说道。

“我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在我们有幸与你同度的那个愉快的下午,假如你不曾对我们确定地说,朵 是你所爱的,”密考伯先生说道,“我一定毫无疑问地以为是艾 了。”

我们都有一种偶然发生的感觉,觉得我们在说和做许久以前说过和做过的事——觉得我们在许久以前曾被同一的脸、物体、环境所围绕——觉得我们十分清楚下面要说的话是什么,仿佛我们突然记起来的一般!我一生从来没有比他说那些话以前更强烈地感受这一种神秘的印象。

我暂时向密考伯先生告别,请他替我问候全家的人们。当我离开他时,他恢复了他的座位和笔,转动硬领中的脑袋,以便纳入宜于书写的姿势,这时我清楚地觉出,自从他加入他这新职业以来,有一种东西插进他和我中间,使我们不能像先前那样互相了解,也完全改变了我们谈话的性质。

那个古雅的老客厅中没有人,却留有希普太太在什么地方的痕迹。我向依旧属于艾妮斯的房内看,我见她坐在火炉旁,在她所有的一张雅致的老式的写字桌上写字。

因为我把光遮住,她抬起头来看。在她那凝神的脸上引起那样愉快的变化,并且成为那亲切的问候和欢迎的对象,是多么大的快乐呦!

“啊,艾妮斯!”当我们并肩坐在一起时,我说道,“我近来非常想念你!”

“真的?”她接过去说道,“又想念了!那么快?”

我摇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艾妮斯;我似乎缺少一种我应当有的精神。在这里那些快活的老日子,你那么习惯于为我出主意,我那么自然地来向你请指教,求支持,我真认为我缺少那种东西。”

“那是什么呢?”艾妮斯高高兴兴地说道。

“我不知道叫它作什么,”我回答道,“我想我是诚恳的有毅力的吧?”

“我相信是那样。”艾妮斯说道。

“也是忍耐的吧,艾妮斯?”我略带迟疑地问道。

“是的,”艾妮斯笑着回答道,“很不错。”

“不过,”我说道,“我是那么悲哀,那么忧愁,在自信力上是那么不坚定,没有决断,我知道我一定缺少——我可以叫它作——某种信赖吗?”

“不妨那样叫它,假如你乐意的话。”艾妮斯说道。

“得!”我接过来说道,“那!你来到伦敦,我信赖你,我立刻有一个目的,也有一个方法。我失去了它,我来这里,于是立刻觉得我是一个改变了的人。我进入这个房间以后,苦恼我的环境并未改变;但是在短短的时间,有一种力量支配了我,引起了我的改变, ,这种力量把我变好了多少!那是什么呢?你的秘诀是什么呢,艾妮斯?”

她的头低下来,在看火。

“是那个老故事,”我说道,“当我说过去在小事上同现时在大事上永远一样时,请不要笑。我的旧烦恼是胡闹的,现在却是认真的了;不过任何时我离开我的异姓妹妹——”

艾妮斯抬起头来——仰着那么圣洁的脸!——把她的手伸给我,我吻了吻。

“艾妮斯,任何时我没有你,在开始时来指导我,匡正我,就似乎发了狂,陷入各种困难。当我终于来到你这里时(我一向是这样),我就得到平安和幸福。现在我像一个疲倦的旅客回了家,感到那样一种幸福的安息的意味!”

我对我所说的话有那么深的感触,使我受了那么真实的感动,我的声音弱下去,我用手蒙起脸,哭起来了。我把实情写出来。不拘我内心有怎样的矛盾,怎样的不一贯(这是我们许多人所不免的);不拘我过去怎样可以大不相同,可以好得多;不拘我做过怎样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当我感到有艾妮斯在我旁边那种宁静和平安的意味时,我是十分真诚的。

艾妮斯用她那宁静的姊妹一般的态度,她那光辉的眼睛,她那柔和的声音,她那可爱的泰然自若的神气(这神气在许久以前使她所住的那所房子完全成为我的圣地),不久就使我脱离这软弱,引我说出我们分别以来发生过的一切事。

“再没有一个字可说了,艾妮斯,”当我结束了我的心腹话时,我说道,“那,我完全信赖你。”

“不过你不应当信赖我,特洛乌德,”艾妮斯带着愉快的笑脸说道,“你应当信赖另一个人。”

“信赖朵拉?”我说道。

“当然。”

“嘿,我不曾提到,艾妮斯,”我略带不安地说道,“朵拉很难——我断乎不肯说她很难信赖,因为她是纯洁和真实的模范——不过很难——我真不知道怎样来说,艾妮斯。她是一个怯弱的小人儿,容易受惊,容易害怕。在她父亲死前一些时候以前,由我觉得应当对她说明的时候——只要你不厌烦,我可以告诉你那情形。”

于是,我把关于我的贫穷的宣告、烹饪学、家政簿记以及一切别的情形,都告诉了艾妮斯。

,特洛乌德!”她微笑着规劝道,“还是你那鲁莽的老样子!你虽然在用力谋生上是诚恳的,但是不必使一个怯弱的可爱的没有经验的女孩吃惊呵。可怜的朵拉!”

我从来不曾听见过像她这样作答时声音中所含有的那么亲切的宽厚的仁慈之感。仿佛我见她赞赏地热情地拥抱朵拉,用她那体贴的保护态度,无言地责备我惊吓那个小心儿的暴躁态度。仿佛我看见朵拉,含着她所有迷人的烂漫神情,偎依艾妮斯,感谢她,假意地控告我,用她所有幼稚的天真态度爱我。

我非常感激艾妮斯,也非常敬服她!我在一种光明的景色中看见那两个在一起,那么相得益彰的好朋友!

“那么我应当怎么办呢,艾妮斯?”我看了一会儿火以后问道,“怎样做才对呢?”

“我觉得,”艾妮斯说道,“应当采取的正当途径是写信给那两位小姐。你不以为任何秘密途径都是没有价值的吗?”

“对,假如 这样想。”我说道。

“我并没有资格判断这一类的事,”艾妮斯怀着一种谦逊的迟疑神气说道,“不过我确乎觉得——简而言之,我觉得,你的守秘密不像你的为人。”

“像我的为人,我恐怕你对我的估价过高了吧,艾妮斯。”我说道。

“像你的为人,就你的性格的坦白来说,”她接过去说道,“因此我一定写信给那两位小姐。我一定尽可能坦白尽可能公开地把一切经过告诉她们,我一定请她们许可有时去她们的住处造访。考虑到你是年轻的,并且在努力谋出路,我想大可以说,你情愿接受她们加在你身上的任何条件。我一定请她们不要不问朵拉的意见就拒绝你的要求,也要请她们在她们认为适当的时候同她讨论这问题。我一定不操之过急,”艾妮斯温和地说道,“或要求太过。我一定信任我的忠实和毅力——也信任朵拉。”

“不过,假如她们对朵拉谈话时又吓住她呢,艾妮斯,”我说道,“并且假如朵拉只是哭,不肯谈到我呢!”

“会那样吗?”艾妮斯脸上含着同一温厚的体谅意味问道。

“上帝保佑她,她像一头鸟一般容易受惊,”我说道,“大有可能!或者假如那两位斯本罗小姐(那样年纪大的女人有时是怪僻的角色)不是可以谈这种话的人呢!”

“我以为,特洛乌德,”艾妮斯抬起她那柔和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不要考虑那个。只要考虑这样做是否正当;如果是,就去做;或许这样比较好。”

关于这问题,我不再有任何怀疑。怀着一颗轻松的心,同时怀着任务重大的感觉,我用整个下午起草这封信;为了那重大目的,艾妮斯把她的写字桌让渡给我。但是我先要去楼下看威克菲尔先生和尤利亚·希普。

我发现尤利亚拥有建筑在花园中的一个崭新的带有灰泥气味的事务所,在大量的书籍和文件中间,格外显得丑陋。他用他平时的摇尾乞怜的样子接待我,冒称不曾从密考伯先生处听到我来;这是一种使我无法相信的谎话。他陪我去威克菲尔先生的房间。那个房间是先前的房间的影子:为了那位新伙友的便利,取消了各种设备。当威克菲尔先生和我互相问候时,他站在火炉前,烤他的背,用他那骨瘦如柴的手刮他的下颔。

“当你留在坎特布雷的期间,特洛乌德,你住在我们这里吧?”威克菲尔先生不免用眼睛征求着尤利亚的同意说道。

“有房间给我住吗?”我说道。

“当然,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先生,不过那个称呼来得那么自然,”尤利亚说道,“如果觉得合意的话,我情愿把你的老房间让出来。”

“不,不,”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何必麻烦你?还有一个房间。还有一个房间。”

,不过你知道,”尤利亚龇着牙笑着说道,“我实在很高兴呢!”

简而言之,我说,我要住另一个房间,否则不住;于是决定我住另一个房间;向那两个伙友说过晚饭时见,我又回到楼上去。我本希望,艾妮斯以外,没有别人。但是希普太太请许她带同她的编织手工坐在那个房间的火炉旁;她的借口是,依那时的风向,这里比客厅或饭厅更宜于她的痛风症。虽然我可以无动于衷地把她交给大教堂最高处的寒风,我却不得不作一种顺水人情,向她行一种友好的敬礼。

“我卑贱地感谢您,先生,”希普太太回答我的问候道,“我还算好。我没有多少可以夸口的地方。假如我能见我的尤利亚成家立业,我觉得我不能期望更多了。您觉得我的尤利亚的样子还好吗,先生?”

我觉得他的样子像先前一样讨厌,于是我说,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变化。

,您不觉得他已经改变了吗?”希普太太说道。“我必须卑贱地请您原谅,我在这上头跟您意见不同。您看不出他瘦一点了吗?”

“并不比先前更瘦。”我回答道。

“您看 出!”希普太太说道,“不过您不用一个母亲的眼光注意他呀!”

当他的母亲的眼光与我的眼光相遇时,我觉得,纵然这眼光对他是慈爱的,对别人却是凶恶的;我相信她和她儿子是互相关注的。那眼光滑过我,转向艾妮斯。

看不出他有一点消瘦有一点憔悴吗,威克菲尔小姐?”希普太太问道。

“不,”艾妮斯安静地做着手上的事说道,“您太关心他了。他很好。”

希普太太一面从鼻子里大大地吸了一次气,一面拾起她的编织工作。

她绝对不曾离开过,没有一刹那离开我们。我来得很早,我们在晚饭前依然有三四个钟头;但是她坐在那里,像漏沙时计漏沙一般单调地运动她的织针。她坐在火炉的一边,我坐在火炉前的写字桌旁;在另一边,越过我一点,坐有艾妮斯。我在缓缓地考虑我的信。任何时我抬起眼来,看见艾妮斯用天使一般的表情鼓励我的那沉思的脸,也就觉出那险恶的眼光,由我身上移到她身上,再回到我身上,然后偷偷地落在编织上。她所编织的是什么东西呢,因为我在那一种技术上没有研究,说不上来;不过看样子像一张网;当她用中国筷子一般的织针工作下去时,她的样子在炉火光中显得像一个丑恶的女巫,当时还受对面那个发光的神明的禁制,但是已经预备好就要撒出她的网。

在晚饭时,她用同样不眨的眼睛继续她的监视。晚饭后,她的儿子接了她的班。当剩下威克菲尔先生和他和我时,他一面斜起眼来看我,一面扭动,达到我无法忍受的程度。在休息室中,又有那个母亲在那里编织,监视。在艾妮斯唱歌和弹琴的时候,那个母亲永远坐在钢琴旁。有一次她指定唱一个曲子,她说她的尤利亚(他正在一张大椅子上打哈欠)酷爱这个曲子;她时时转过去看他,报告艾妮斯说他对这音乐喜欢得手舞足蹈。她不说话则已——我不相信她有过两样——一说起话来,总要提到他。我明白,这是派给她的职务。

这情形一直继续到就寝的时候。见过那个母亲和儿子,像两只大蝙蝠一般俯临全部住宅,用它们那丑陋的形体把住宅遮黑,使得我那么不安,我宁愿伴同编织等等留在楼下,也不愿去睡了。我几乎一点也不曾睡。第二天,编织和监视重新开始,继续了一整天。

我得不到同艾妮斯谈十分钟话的机会。我仅能把我的信给她看。我请她和我出外散步;但是希普太太不断地诉说,她病得更厉害了,艾妮斯好心留在家中,与她做伴。将近黄昏时,我独自走出去,默默地想我应当怎样做,应否把尤利亚·希普在伦敦告诉我的话再对艾妮斯隐瞒下去;因为这问题又开始使我非常不安。

我在兰斯葛路上(那里有一条很好的人行道)散步,还不曾完全走出市镇时,就听见我后面有一个人从黄昏中招呼我。那踉跄的身形,还有那狭窄的外套,是不会令人看错的。我停下来,于是尤利亚过来了。

“喂?”我说道。

“你走得多快呀!”他说道,“我的腿虽然很长,可是你却使我费了很大的力呢。”

“你去什么地方?”我说道。

“我在追你呢,科波菲尔少爷,希望你肯赏给我同一个旧相识散步的快乐。”说着这几句话,或讨好或嘲弄地扭了一下身子,他在我身边合上步子。

“尤利亚!”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尽可能客气地说道。

“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

“告诉你实话(请你不要生气),我所以独自出来散步,因为我已经有了太多的陪伴了。”

他斜着眼睛看我,含着最勉强的微笑说道:“你指的是母亲。”

“不错,我指的是她。”我说道。

“啊!不过,你知道,我们是那么卑贱,”他接过去说道,“也有过那么多关于我们的卑贱的知识,我们必须实实在在地当心,不要被那些不卑贱的人推到墙上去。在爱情方面,一切战略都是正当的呀,你老。”

把他的一双大手举得触到他的下颔,他一面轻轻地搓手,一面轻轻地冷笑;我觉得,他的样子非常像一头凶恶的狒狒。

“你知道,”他依然用那不愉快的态度冷笑着、对我摇着头说道,“你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对手,科波菲尔少爷。你一向是的,你知道。”

“你为了我的缘故,派人监视她,使她的家庭不像一个家庭吗?”我说道。

,科波菲尔少爷!这是很苛刻的话呦。”他回答道。

“你可以随意用什么话来表达我的意思,”我说道,“你像我一样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尤利亚。”

,不!你应当用话表达出来,”他说道,“ ,真的!我办不到。”

“你以为,”我为了艾妮斯的缘故勉强对他很温和很平静地说道,“我除了把威克菲尔小姐看作很亲爱的姊妹以外,还会有别的意思吗?”

“嘿,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道,“你知道我没有回答那问题的义务。你也许不会,你知道。反过来说,你知道,你也许会!”

我永远不曾见过像他那样卑劣的狡猾的面貌,像他那样没有一条睫毛的没遮拦的眼睛。

“那么,唉!”我说道,“为了威克菲尔小姐的缘故——”

“我的艾妮斯!”他可憎地不自然地扭动着叫道,“请称她作艾妮斯吧,科波菲尔少爷!”

“为了艾妮斯·威克菲尔的缘故——上天保佑她!”

“感谢你的祝福,科波菲尔少爷!”他插嘴道。

“我来告诉你吧,在任何别的情形下,我宁可告诉——杰克·凯契,也不会告诉你的。”

“告诉谁,你老?”尤利亚伸着脖子、用手遮着耳朵说道。

“告诉刽子手,”我回答道,“最意想不到的人,”——不过他自己的那副尊容令人觉得这比喻是一种自然的结果,“我已经跟另一个年轻的小姐订了婚。我希望这消息能使你满意。”

“你敢发誓?”尤利亚说道。

我正要愤愤地依照他的要求证实我的话,他捉住我的手,紧握了一下。

,科波菲尔少爷,”他说道,“假如,在我睡在你的起居室的火炉前使你那么不安的那一晚,当我把我的心事倾倒出来时,如果你肯同样把你的心腹话告诉了我,那么,我也决不会怀疑你了。既然如此,我当然立刻把母亲打发开,这太教人高兴了。我知道,你会原谅这些爱情的警戒,是不是?很可惜,科波菲尔少爷,你不屑于答报我的信任。我当然给你一切机会。但是你从来不屑于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待我。我知道,你从来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他不断地用他那潮湿的鱼一般的手指头握我的手,我则尽可能不失礼貌地想法挣脱出来。但是我完全失败了。他把我的手扯在他那深紫色的外套的袖子下,我几乎在强迫之下与他挽臂前进了。

“我们回去吧?”尤利亚一面说,一面慢慢地把我转向市镇。初出的月亮正在市镇上放光,把远处的窗子镀上一层银光。

“在我们搁开这问题以前,你应当了解,”我打破相当长的寂静说道,“我相信,艾妮斯·威克菲尔像月亮一样,远在 以上,远在 所有的希望以外!”

“她安静!是不是!”尤利亚说道,“非常!那,老实说,科波菲尔少爷,你不曾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我一点也不奇怪,你从头到尾觉得我太卑贱吧?”

“我不喜欢人自认卑贱,”我回答道,“也不喜欢人自认任何别的什么。”

“得啦!”尤利亚说道,他的样子在月光中显得软弱,苍白。“难道我不知道吗!不过你很少想到一个处在我这地位的人名副其实的卑贱,科波菲尔少爷!父亲和我都在男童义校受教育;母亲也是在一种慈善机关长大的。他们从早到晚教我的都是谦卑——我不大知道有别的。我们要对这个谦卑,要对那个谦卑;在这里脱帽,在那里鞠躬;永远知道自己的地位,在我们的上级前自卑。我们有那么多上级!父亲由于谦卑得到班长奖章。我也那样。父亲由于谦卑得作教会的小职员。他在上等人中间,以非常循规蹈矩著称,使得他们一定要提拔他。‘要谦卑,尤利亚,’父亲对我说道,‘你就可以上进了。这是你我在学校中所受不断的教诲;也是最易领会的。要谦卑,’父亲说道,‘你就可以行得通了!实际上也并不坏呀!”

我第一次想到,这种讨厌的假谦卑口头禅原来是由希普家庭产生出来的。我曾经见过那结果,但是从来不曾想到那种子。

“当我年纪很轻的时候,”尤利亚说道,“我就知道谦卑的作用,我也就开始身体力行。我尽量忍受屈辱。我在学问方面,停留在谦卑的程度,我说道,‘打住吧!’当你提议教我拉丁文的时候,我比你懂得多。‘人们喜欢在你上头,’父亲说道,‘你要留在下头。’直到现在,我是非常卑贱的,科波菲尔少爷,不过我已经得到一点权力了!”

他所说的诸如此类的话——当我从月光中看他的脸时,我知道——是要我了解,他决心要用他的权力来补偿他自己了。我从来不曾怀疑他的卑劣,狡猾,阴险;但是我现时第一次完全领悟,一种卑劣的残忍的怀恨的精神,必然是由这早年的这长期的压制中生出来的。

他的自白总算有了一种合意的结果,使得他撤回手去,以便再在颔下抚爱他自己。一旦脱离开他,我决定不再与他接近;于是我们并肩走回去,在路上不再多说话。

提高他的兴致的是我告诉他的消息呢,还是由于他在这种回顾中得到满足呢,我不知道;不过他的兴致被某种力量振作起来了。他在吃饭时比往常说的话多;他问他母亲(我们一回到家中她就卸了班),他是否达到结婚的年龄;他一度那么看艾妮斯,使得我情愿舍掉一切,想得到许可把他打倒。

晚饭以后,剩下我们三个男人时,他进入更大胆的状态。他喝酒很少,或完全不曾喝;我推测,使他陶醉的不过是得意的傲慢,而我的在场,或许使他更要表露一番了。

我昨天已经看出,他尽力引诱威克菲尔先生喝酒;我也领会艾妮斯临去时给我的眼色,因此我限定自己只喝一杯,然后提议我们应当去她那里。今天我原来也要那样办;但是尤利亚占了我的先。

“我们不常见我们现在的客人,你老,”他对坐在桌子末端的威克菲尔先生(与他形成那么强烈的对照)说道,“我提议再用一两杯酒对他表示欢迎,假如你不反对的话。科波菲尔先生,祝你健康和幸福!”

我对他向我伸过来的手,不得不作一种握起的表示;然后,怀着很不相同的感情,我握起他的伙友那个忧伤的老人的手。

“喂,伙友,”尤利亚说道,“假如我可以冒昧,那,请你领导我们为科波菲尔的亲属干上几杯吧!”

关于威克菲尔先生怎样一连两次举杯祝我姨婆,祝狄克先生,祝博士院,祝尤利亚;他怎样感觉他自己的软弱,以及矫正这软弱的没有效果的努力;他怎样在因尤利亚的行为而感到的羞耻和对他妥协的愿望中间斗争;尤利亚怀着怎样显明的喜悦在扭动,在转身,拿他来向我夸耀;我都略去不谈。看到这种情形,使我心里烦闷,我的手不肯写下去了。

“喂,伙友!”尤利亚终于说道,“我要再为一个人干杯,我卑贱地请把酒杯斟满,因为我把她看作她那性别中最神圣的。”

她父亲把空杯拿在手里。我见他放下杯子,看与她那么相似的画像,把手放在前额上,退回他的扶手椅。

“我是一个卑贱的人,没有资格祝她的健康,”尤利亚继续说道,“不过我佩服她——崇拜她。”

我觉得,她父亲的白头所能受到的身体上的痛苦,并不比我当时所见压缩在他两手里的精神上的折磨更为可怕。

“艾妮斯,”尤利亚说道(不是不关心他,就是不知道他的动作的性质),“艾妮斯·威克菲尔是,我可以放心说,她那性别中最神圣的。我可以在朋友们中间大胆地说吗?作她的父亲是一种骄傲的名分,但是作她的丈夫——”

她父亲叫喊了一声,从桌旁站起来,我但愿永远不再听见那样一声叫喊!

“什么事?”尤利亚面如死色地说道,“我希望,威克菲尔先生,你还没有疯吧?假如我说,我怀有使你的艾妮斯成为我的艾妮斯的野心,我具有与别人同等的权利呀。我具有比任何别人更大的权利呢!”

我抱住威克菲尔先生,用我所能想到的一切,特别用他对于艾妮斯的爱心,求他平静一点。他当时发了狂;撕头发,打头,用力推开我,用力挣脱出自己,不回答一句话,不看任何人,也看不见任何人;盲目地为了他所不知道的什么挣扎,他睁大两只眼睛,脸也歪得走了样,看起来实在可怕。

我不连贯地但是用最激动的态度恳求他,不要这样疯狂下去,要听我所说的话。我请他想艾妮斯,想我与艾妮斯的关系,回忆艾妮斯和我怎样一同长大,我怎样尊敬她,爱慕她,她怎样是他的骄傲和快乐。我尝试把她的形象尽可能呈现在他面前。我甚至责备他不够坚定,使她知道这样一种情况。或许是我有了多少成就,或许是他的狂热已经发泄尽;他一点一点地安静下来,也开始看我——一开始是陌生地,随后眼中露出认识的神情。他终于说道:“我知道,特洛乌德!我的亲爱的孩子和你——我知道!不过看他!”

他指着尤利亚,那家伙在一个角落瞪着眼,面色苍白,他打错了算盘,遭遇到意外了。

“看那个虐待我的人,”他说道,“在他前面,我一步一步地放弃了名字和名誉,和平和安静,住宅和家庭。”

“我已经为你保全了你的名字和名誉,你的和平和安静,以及你的住宅和家庭,”尤利亚含着一种怏怏的、惊慌的、失败的让步神气说道,“不要发糊涂,威克菲尔先生。假如我略微越过你所能接受的程度,我想我可以退回去吧?并没有什么害处呀。”

“我寻求每一个人的单纯的动机,”威克菲尔先生说道,“我使他本着谋利的动机和我结合,这样我是觉得满足的。不过看他是什么样子—— ,看他是什么样子!”

“你最好拦住他,科波菲尔,假如你能够的话,”尤利亚用他那长长的食指指着我叫道,“他就要说出一种——你听我说——他事后觉得不应当说、你也觉得不应当听的话!”

“我什么都要说!”威克菲尔先生含着一种绝望的神气叫道,“既然我在你的掌握中,为什么不可以在任何人的掌握中呢?”

“听!我告诉你!”尤利亚继续警告着我说道,“假如你不拦住他的嘴,你不是他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可以在任何人的掌握中呢,威克菲尔先生?因为你有了一个女儿。你和我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事,是不是?不要惊醒睡着的狗 ——谁要去惊动它呢?我不要。你不见我尽可能谦卑吗?我告诉你,假如我说得太过,我抱歉。你还要怎样,你老?”

,特洛乌德,特洛乌德!”威克菲尔先生绞着手叫道,“自从我第一次在这住宅里见你,我已经衰败成什么样子了!那时我已经在走下坡路,但是从那时起,我所走的路却是非常非常可怕的!软弱的放任已经毁了我。在记忆上放任,在疏忽上放任。我对我的孩子的母亲所抱的天然的悲哀变成了疾病;我对我的孩子所抱的天然的爱心变成了疾病。我已经传染了我所接触的一切东西。我已经把灾难带给我十分亲爱的人,我知道——你知道!我认为我能真心爱世界上一个人,不爱其余的人;我认为我能真心悲悼离开世界的一个人,不关心一切悲悼者的痛苦。于是我的人生的教训被我歪曲了。我使我自己的病态的怯懦的心痛苦,它也使我痛苦。我的悲哀是卑劣的,我的爱心是卑劣的,我对于两者黑暗面的凄惨的逃避是卑劣的, ,看我这颓废的样子,恨我吧,抛开我吧!”

他倒在一把椅子里,无力地呜咽。他那被激起的兴奋慢慢离开他。尤利亚从他的角落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在昏聩中做了些什么,”威克菲尔先生伸出手来,仿佛求我不要责备他一般说道,“他知道得最清楚,”指着尤利亚说道,“因为他总在我身边,给我出坏主意。你知道他是我脖子上的磨石。你见他在我住宅中的样子,你就知道他在我业务中的情形。你方才听见他说过的话了。我还有什么多说的必要!”

“你没有说这么多的必要,也没有说一半这么多的必要,也完全没有说话的必要,”尤利亚半反抗半乞怜地说道,“假如不是喝多了酒,你是不会这样说的。明天你可以再想一想,你老。假如我已经说得太多,或多过我的本意,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曾坚持我的话呀!”

门开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的艾妮斯不声不响地走进来,挽住他的脖子,沉着地说道:“爸爸,你不舒服了。跟我来吧!”他把头靠在她肩上,仿佛他感到莫大的羞辱,与她一同出去了。她的目光只与我的目光相遇了一刹那,但是我看出,她对于已经发生的事知道得多么清楚。

“我不曾想到他发这么大脾气,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但是没有关系。我明天就可以同他和好。这是为了他的利益。我谦卑地关心他的利益。”

我不回答他,走上楼去,进入过去艾妮斯在我读书时常坐在我旁边的那个静静的房间。在深夜以前没有人接近我。我拿起一本书来,用力读下去。我听见钟敲十二点,依然在读,可是不知道我读的是什么,这时艾妮斯碰了我一下。

“你明天一清早就要走了,特洛乌德!我们现在说再见吧!”

她曾经哭过,不过她的脸那时是那么平静,那么美丽!

“上天保佑你!”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给我。

“最亲爱的艾妮斯!”我回答道,“我知道你教我不说今天晚上的事——不过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有上帝可以信托!”她回答道。

——带着 我那 可怜的烦恼来见你的我。什么也不能做吗?”

“你已经把我的烦恼减轻了很多,”她回答道,“亲爱的特洛乌德,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亲爱的艾妮斯,”我说道,“你所富有的都是我所缺乏的——仁慈,决断,一切高贵的品质——由我来担心你,或指导你,乃是一种僭妄;不过你知道我多么爱你,欠你多少恩惠。你永远不会为了一种误解的孝心牺牲你自己吧?艾妮斯?”

她这一会儿比过去任何时更为激动,她从我手里把手缩回去,向后退了一步。

“请你说你没有那样的思想,亲爱的艾妮斯!比妹妹亲爱得多!想一下你所禀赋的宝贵的心肠,宝贵的爱情!”

,许久许久以后,我看见那时时刻刻带着不惊奇、不责难、不悔恨的神情的脸在我前面出现。 ,许久许久以后,我看见那神情(像当时那样)化为可爱的微笑,她带着那笑脸告诉我,她一点不为自己担忧——我也不必为她担忧——然后用哥哥的称呼与我作别,然后走了!

当我在旅店前跨进脚车时,天色还未亮。当我们就要动身时,才刚刚破晓。当我坐在那里想念她时,尤利亚的头从昼夜未分的光线中在脚车旁边钻出来。

“科波菲尔!”他攀着车顶的铁条用一种嗄声说道,“我相信,在你临去以前,听见我们中间并没有裂痕,你一定高兴。我已经去过他的房间,我们已经完全和解。嘿,我虽然卑贱,但是我对他有用,你知道;他没有喝醉的时候,他懂得他的利害关系!他究竟是一个多么令人喜欢的人,科波菲尔少爷!”

我勉强自己说,我高兴他已经道过歉。

,当然!”尤利亚说道,“一个人既然是卑贱的,你知道,道歉算什么?非常容易!我说!我猜,”扭动了一下,“你摘过一只未熟的梨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猜我摘过。”我回答道。

“我昨天晚间就那样干了,”尤利亚说道,“不过它总归要熟的。只需要加以照顾。我可以等待!”

他大大地客气过一番以后,当车夫上来时,他就又下去了。据我所知,他在吃什么东西,抵挡早晨的寒气,不过,他用嘴做出一些动作,仿佛梨子已经熟透,他在对着它咂嘴呢。 8ts1/E84MjZBZw6e8r7cRr6ryAv5jwY//1ikj6KI73muOlZ53/NVC7IcuvfuT1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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