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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散伙

我不许我在议会辩论上的决心冷下去。这是我立刻开始烧热的诸铁之一,也是我怀着值得称许的坚忍力来烧热和敲打的诸铁之一。我买了一部关于速记那高贵技术和秘诀的妙法(用去我十先令六便士);然后投入一个苦恼的海中,在几个星期内,使我达到发狂的境界。由点子生出的种种变化(在这样一种地位是这样一种意义,在那样一种地位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意义),由圈子演成的奇妙幻想,由苍蝇腿一般的记号造成的不可思议的结果,由一条弄错了部位的曲线所发生的重大影响,不仅在我醒着的时候扰乱我,在我睡着的时候也在我前面再现。当我昏头昏脑地摸索过这些困难、通晓了那本身就是一座埃及神庙的字母时,随着来的是一串新的恐怖,所谓无法则的符号,我从未见过的最不讲理的角色,例如,他们硬用蛛网一般的东西代表期望,用笔画的流星花代表不便。当我把这些可恶的家伙安置在我头脑中时,我发觉他们把一切别的都驱逐出去了;于是,重新开始,我又忘记了他们;当我把他们拾起来时,我又把其中别的零碎符号失落;简而言之,那几乎是令人悲哀的。

假如没有朵拉,那一定是十分令人悲哀的了,朵拉是我那风雨飘摇的小船的支索和铁锚。这体系中的每一画是那艰难之林的一株结节的橡树,我那么精神饱满地一棵随着一棵地砍下去,在三四个月内,我居然用我们博士院中一个演说专家来做实验了。那个演说专家在我开始以前就和我岔开了,使我那愚蠢的铅笔在纸上蹒跚,仿佛它发了羊角风,那情形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这是办不到的,十分显然。我飞得太高了,这样永远进行不下去。我向特拉德尔去请教;他提议教我默写他的演说,依照我那幼稚的程度定快慢,并且随时可以停下来等待。非常感谢这友好的帮助,我接受了那提议;于是一夜跟着一夜,几乎每一夜,在我从博士家回来以后,我们有一个长时间在布京汉街召开一个私家议会。

我喜欢在任何别的地方看见那样一种议会!我姨婆和狄克先生代表政府或反对党(看情形来定),特拉德尔,借助于“恩菲尔的演说术”或议会演讲录,大声地斥责他们。靠着桌子,手指头按着书页,右臂在头上挥舞着,像辟特先生、弗克斯先生、希里顿先生、保克先生、加萨里爵士、西德茂子爵、或坎宁先生 那样,特拉德尔十分热烈地对我姨婆和狄克先生的劣迹发出最有力的弹劾;我则坐在不远的地方,把记事册放在膝盖上,用全力来追随他。特拉德尔的前后矛盾和语无伦次足以驾乎一切实际政客之上。在一个星期内,他主张了各式各样的政策;把各式各样的旗号钉在每一根船桅上。我姨婆的样子十分像一个无动于衷的财政大臣,偶然在正文似乎需要时插进一两声,“听!”或“不!”或“ !”这永远是狄克先生(一个十足的在乡绅士)用力发出同一呼声的信号。但是狄克先生,在他那议会生涯中,受到那样的指责,要对那样可怕的事负责,因而他有时在精神上变得不安起来。我相信,他真开始害怕他确实做过蓄意破坏宪法、危害国家的事了。

我们时时把这辩论继续到钟指夜半、蜡尽灯檠的时候。由于这么多良好练习的结果,我渐渐地开始合得上特拉德尔的快慢,假如我知道一丁点我所记的是什么,我就十分得意了。但是,当我记完以后来读我的笔记时,我所抄的好像是大量茶叶箱上的中国文字,或药铺里所有红瓶子绿瓶子上的金色字呢!

除了转回去从头再来之外,别无良策。这是很难为情的,但是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转回去了,开始用蜗牛的步子辛辛苦苦地循规蹈矩地跋涉过同一令人厌烦的地域;停下来仔细地从各方面研究成为障碍的每一点画,用了最坚决的力量,使自己不拘在什么地方见到那些难以捉摸的记号都可以认识。我一向按时到事务所;也按时到博士家;诚如普通的说法,我,像拖车马一般工作。

一天,当我照常去博士院时,我见斯本罗先生在门口内,带着极端严肃的样子,正在自言自语。因为他本来就有叫头痛的习惯——他生就短脖子,我也十分相信,他把衣领浆得太硬了——一开始我想到他在那方面得了病,因而觉得吃惊;但是他不久就解除了我的不安。

他未用向来的殷勤态度回答我的“早安”,却带着一种疏远的呆板的神气看我,冷冷地邀我同他去一个咖啡馆。在那个时代,那家咖啡馆有一道门通博士院,刚好在圣保罗堂的小拱道内。我怀着非常不安的心情,周身发着热(仿佛我的忧虑正在发芽),随了他去。因为路窄,我让他在前面一点走,这时我看出他带着格外令人绝望的傲慢神气昂着头;我悬心他已经发觉关于我的宝贝朵拉的事。

假如我在去咖啡馆的路上不曾这样猜,当我随他进了一个楼上的房间、看见摩德斯通小姐在那里时,我也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了。摩德斯通小姐靠在食器架的背面,食器架上有几个翻转过来托柠檬的无脚杯,还有两个周身锐角和凹槽的插刀叉的稀奇古怪的箱子,幸而这类东西现在是见不到了。

摩德斯通小姐一面把她那冰冷的手指甲伸给我,一面僵硬地坐在那里。斯本罗先生关上门,指挥我坐下,自己却站在火炉前的地毯上。

“摩德斯通小姐,”斯本罗先生说道,“请把你手提袋里的东西给科波菲尔先生看看吧。”

我相信这就是我童年那同一钢口的咬牙切齿一般关闭起来的老手提袋。跟手提袋一致紧闭着嘴的摩德斯通小姐把它打开——同时把她的嘴张开一点——拿出我给朵拉的充满爱情言词的最近的一封信。

“我相信这是你的笔迹吧,科波菲尔先生?”斯本罗先生说道。

我发起烧来,当我说“是的,你老”时,我所听到的声音很不像我的。

“假如我未猜错,”当摩德斯通小姐从她的手提袋中拿出一束用最可爱的蓝缎带扎起的信时,斯本罗先生说道,“这也是你写的吧,科波菲尔先生?”

我怀着最怯弱的感觉从她手中接过来,看到顶上“我一向最亲爱的我自己的朵拉”,“我最爱的天使”,“我永远可贵的人儿”诸如此类的话时,我的脸深深地红了,同时低下了头。

“不必啦,谢谢你!”当我机械地交回给他时,斯本罗先生冷冷地说道,“我不要夺去你这些信。摩德斯通小姐,请说下去吧!”

那个温文尔雅的人儿,沉思地看了一下地毯,带着很多刻毒的意味说道:

“我应当承认,关于大卫·科波菲尔,我已经对斯本罗小姐怀疑过一些时候了。斯本罗小姐跟大卫·科波菲尔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注意他们;我那时所得到的印象是不满意的。人心的邪恶是那么——”

“小姐,”斯本罗先生插嘴道,“请你专说事实吧。”

摩德斯通小姐垂下眼睛,仿佛抗议这不合宜的打岔一般摇了摇头,然后带着愁眉苦脸的尊严神气继续说道:

“既然要我专说事实,我要尽可能枯燥无味地说了。或许这是一种应有的程序。我已经说过,你老,关于大卫·科波菲尔,我已经对斯本罗小姐怀疑过一些时候了。我时常想发现那些怀疑的确定证据,但是没有结果。我因此忍住,不对斯本罗小姐的父亲提,”严厉地看着他说道,“我知道,在这类事上,赏识本着良心的尽职行为,时常是很不容易的。”

斯本罗先生似乎完全被摩德斯通小姐那富于男性的严厉态度吓住了,于是表示和解地摆了一下手,以缓和她那苛刻的神气。

“因为我弟弟结婚,我告了一个时期的假,在我回到诺乌德的时候,”摩德斯通小姐用一种轻蔑的声调继续说道,“在斯本罗小姐看望她的朋友密尔斯小姐回来的时候,我想象,斯本罗小姐的态度给了我比先前更大的怀疑理由。因此我严密地监视斯本罗小姐。”

亲爱的幼稚的小朵拉,一点也觉不出这毒龙的眼光。

“在昨夜以前,”摩德斯通小姐继续说道,“我依然找不到证据。我觉得斯本罗小姐接到她的朋友密尔斯小姐太多的信;但因密尔斯小姐是她父亲完全同意的朋友,”又给了斯本罗先生一下有力的打击,“我没有干涉的必要。假如不许我提人心生来的邪恶,至少可以——应当——许我提一提误加的信任。”

斯本罗先生抱歉地低声表示同意。

“昨晚喝茶以后,”摩德斯通小姐继续说道,“我看见那头小狗在客厅里跳,滚,咆哮,咬着一件东西。我对斯本罗小姐说道,‘朵拉,狗嘴里是什么?那是纸呀!’斯本罗小姐立刻把手伸进她的长袍,发出一声惊叫,跑向狗去。我拦住她,说道,‘朵拉,我的亲爱的,你交给我办吧。’”

,吉普,可恼的小狗,你这坏东西,原来是你干的事呀!

“斯本罗小姐,”摩德斯通小姐说道,“想用亲吻、手工匣、小件的珠宝贿赂我——我当然置之不理。当我走向那头小狗的时候,它缩进沙发下面去,费了很大的力,才用火筷子把它赶出来。虽然赶了出来,它依然把信咬在嘴里;当我冒着被咬的迫切危险去夺信的时候,它把信咬得那么紧,虽然把它吊在空中,它还不肯放松。我终于把信拿过来了。读过以后,我认定斯本罗小姐手中有许多那一类的信;于是终于从她得到现时在大卫·科波菲尔手中的那一束。”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一面闭起手提袋,一面合起她的嘴,露出宁折不屈的神气。

“你已经听见摩德斯通小姐的话了,”斯本罗先生转向我说道,“我请问,科波菲尔先生,你有没有什么话回答?”

我仿佛看见整夜哭泣的我那美丽的小宝贝——仿佛看见当时处在孤独的恐慌的可怜的状况下的她——仿佛看见她那么诚恳地向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求饶——仿佛看见她徒然献给她的那些亲吻,手工匣,坠饰——仿佛看见她完全为了我,受那么难堪的苦恼——这种想象大大地损害了我本来可以振作起来的些许自尊心。恐怕我有一两分钟陷入战栗的状态,虽然我尽力加以掩饰。

“除了一切罪过都是我的之外,”我回答道,“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朵拉——”

“斯本罗小姐,请你这样称呼她。”她父亲凛然地说道。

“——受了我的劝诱,”我吞下那比较冷淡的称呼,往下说道,“应许把这件事隐瞒起来,我非常后悔。”

“你十分不应该,先生,”斯本罗先生一面说,一面在炉前地毯上走来走去,由于他的领巾和脊骨的僵硬,用他的全身体代替他的头来加重他的话,“你已经干了一件偷偷摸摸的不合礼法的事,科波菲尔先生。我带一个上流人到我家,不拘他是十九岁,二十九岁,或九十岁,我总以信任的精神相待。假如他滥用我的信任,他就干了一件不光荣的事,科波菲尔先生。”

“我觉得是那样,你老,我向你保证,”我回答道,“不过先前我一点也不曾想到。老老实实地说,斯本罗先生,我先前一点也不曾想到。我爱斯本罗小姐爱到那样的程度——”

“呸!胡说八道!”斯本罗先生红着脸说道,“请你不要当面对我说,你爱我的女儿,科波菲尔先生!”

“假如我不是那样,我能替我的行为辩护吗,你老?”我十分谦逊地说道。

“假如你是那样,你能替你的行为辩护吗,你老?”斯本罗先生突然停在炉前地毯上说道,“你考虑过你的年岁和我女儿的年岁吗,科波菲尔先生?你考虑过破坏我女儿和我中间应有的相互信任的意义吗?你考虑过我女儿的身份,我为她的上进所拟议的计划,我要留给她的遗嘱吗?你有过任何考虑吗,科波菲尔先生?”

“我恐怕很少,你老,”我充分恭敬地悲哀地回答道,“但是请相信我,我已经考虑过我自己的境遇。当我对你解释的时候,我们已经订了婚——”

“我 你,”斯本罗先生一面用力地拍手,一面说道(比我认识他以来更像小丑潘趣了——虽然在失望中,我也不能不加以注意),“ 要对我谈什么订婚,科波菲尔先生!”

在别的事上无动于衷的摩德斯通小姐轻蔑地发出了一声短笑。

“我对你解释我那改变了的境遇的时候,你老,”我换过那个不合他的口味的表现方式,重新开始说道,“这一隐秘的行为(我使斯本罗小姐这样做,非常抱歉)已经开始了。因为我已经处在那改变了的境遇,我已经紧张所有的神经,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改善它。我相信我到时一定能改善它。你肯给我时间吗——任何长久的时间?我们两个都那么年轻,你老,”

“你说得不错,”斯本罗先生点着头皱着眉插嘴道,“你们两个都很年轻。这都是胡闹。不要再胡闹下去吧。把这些信拿去,投在火里。把斯本罗小姐的信给我,投在火里;虽然我们将来的交往应当以这里博士院为限,你知道,我们可以同意不再提过去的事。来吧,科波菲尔先生,你并不糊涂;这才是合理的办法。”

不。我不能同意这办法。我很抱歉,但是有一种比理性更高的东西。爱情高出一切尘世的考虑,我像崇拜偶像一般爱朵拉,朵拉也爱我。我不完全照这样说;我尽可能说得婉转;但是我暗示出来,我在这上头是坚决的。我不以为我作得很可笑,不过我知道我是坚决的。

“很好,科波菲尔先生,”斯本罗先生说道,“我必须管教我的女儿了。”

摩德斯通小姐用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声音、一种拖长的呼吸(既非叹气,也非呻吟,却像两者具备)来表示,他一开始就应当这样办。

“我必须,”斯本罗先生在这声援之下说道,“管教我的女儿了。你不肯拿回那些信,科波菲尔先生?”因为我已经把那些信放在桌子上。

是的。我告诉他,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不肯从摩德斯通小姐手中拿回那些信见怪。

“也不肯从我手中拿回?”斯本罗先生说道。

“不。”我怀着很深的敬意回答,也不肯从他手中拿回。

“很好!”斯本罗先生说道。

随着是一片寂静,我未决定应当去还是应当留。我终于静静地移向门口,有意说,为要充分照顾他的感情,或许我应当离开;这时他一面用尽力量把手伸进衣袋、一面怀着我可以唤作(总而言之)十分虔诚的神气说道:

“你或许知道,科波菲尔先生,我不是没有一点财产的,我女儿是我最近的最亲的亲属?”

我赶快回答说,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的爱情那不顾一切的性质所犯的错误,以为我又是唯利是图的。

“我并不那样想,”斯本罗先生说道,“假如你是唯利是图的,科波菲尔先生——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更慎重一点,少受这一切青年人的胡闹行为的影响,那就对你更有益,对我们大家也更有益了。不。我不过怀着完全不同的见解说,你大概知道我有一些财产留给我的孩子吧。”

我当然那样想了。

“关于人们的遗嘱准备,我们每天在这里的博士院中见到他们各种不负责任的随随便便的行为——人类的没有定操大概在这上头表现得最奇特——有了这种经验,你大致不会以为我不立下遗嘱吧?”

我低下头来,表示同意。

“我不会许可,”斯本罗先生显示着更大的诚恳,颠换着脚尖和脚跟,慢慢地摇着头说道,“我为我的孩子所作适当的准备,被现在这样一种年轻的胡闹行为所影响。这完全是胡闹。完全没有意识。过不多久,就要变得比任何羽毛还轻了。不过,假如这种胡闹行为不完全地彻底地放弃,我也许——我也许在某种紧急关头,不得不防守她,保护她,免除任何愚蠢的结婚行为所造成的结果。那,科波菲尔先生,我希望你不要使得我必须打开(哪怕是一刻钟)那部人生的书中已经合起的页子,不要使得我必须改动(哪怕是一刻钟)那久已完成的重大事件。”

他周身有一种从容的平静的晚晴似的气氛,使我十分感动。他是那么安静,那么从容——显然把他的事务安排得非常周密,非常妥当——想到时都会使人感动的。我真觉得,我看见有眼泪从他对于这一切事的感情深处浮上他的眼睛。

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放弃朵拉和我自己的心。当他告诉我最好用一个星期考虑他已经说过的话时,我怎能说我不肯接受一个星期呢,我又哪能不知道不拘多少星期也不能影响我这样的爱情呢?

“同时,跟特洛乌德小姐,跟任何具有多少人生知识的人,商量一下,”斯本罗先生用双手整理着他的领巾说道,“答应一个星期,科波菲尔先生。”

我答应了;然后,带着尽可能表现得沮丧而坚决的面容,走出那个房间。摩德斯通小姐的浓眉跟随我到门口——我宁说她的眼眉,不说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眉在脸上重要得多——她的样子是那么严厉,正如她在布兰德斯通我们客厅中早晨那时刻的样子,使我幻想,我又交代不出我的功课,也使我幻想,我精神上可怕的压力是那画着眼镜片一般的卵形木刻图的旧拼字课本。

我来到事务所,坐在我那特殊角落的写字桌上,用手遮住老提菲和其余的人们,想着这突如其来的地震,怀着精神的痛苦咒骂吉普,这时我陷入那样一种为了朵拉苦恼的状态,我奇怪我不曾拿起帽子疯疯癫癫地跑去诺乌德。想到他们恐吓她,使她痛哭,想到我不在那里安慰她,使我那么难堪,使我写给斯本罗先生一封疯狂的信,恳求他不要因为我的厄运的结果而去责罚她。我哀求他爱惜她那温柔的性格——不要损坏一枝脆弱的花——我对他说话的态度,回想起来,仿佛不把他看作她的父亲,却把他看作一个吃人的妖怪,或万特雷的毒龙 。我把信封起,在他回来以前,放在他的写字桌上;当他进来时,我从他半开的房门中看见他拿起信来读。

在那整整一早晨,他不曾提起那封信,但是在下午,在他离开以前,他唤我进去,告诉我说,我完全不必为他女儿的幸福感觉不安。他说,他已经对她说明,这一切都是胡闹;他再没有什么话对她说了。他相信他是一个放任的父亲(他实际上是的),我可以完全不必为了她的缘故悬心了。

“假如你是愚蠢的,或是执拗的,科波菲尔先生,”他说道,“你会使得我再把我女儿送去外国,过一个学期;不过我相信你不会那样。我希望你,在几天以内,会变得聪明起来。至于摩德斯通小姐,”因为我在信中提到她,“我尊敬那位小姐的警觉性,也感激她;不过我绝对不许她提这问题。我所希望的一切,科波菲尔先生,是,忘记这件事。你所必须做的一切,科波菲尔先生,是,忘记这件事。”

一切!在我写给密尔斯小姐的短信中,我悲痛地引用这句格言。我必须做的一切,我怀着凄惨的讽刺说,是忘记朵拉。那就是一切,那究竟是什么呢?我求密尔斯小姐当晚接见我。假如不能得到密尔斯先生的许可,我求她在轧布机所在的后厨房和我偷偷地见一见。我告诉她,我的理性正在摇摇欲坠,只有她,密尔斯小姐,可以使它维持原位。我自称作她的心慌意乱的朋友;在交脚夫送出以前,我把这封信读了一遍,我不禁觉出,这封信颇具有密考伯先生的风格呢。

不过,我把信发出了。在晚间,我去密尔斯小姐那条街,在那里走来走去,终于我被密尔斯小姐的使女偷偷地由地下室领入后厨房。我后来有理由相信,倘若不是密尔斯小姐爱好传奇的神秘的意味,世界上本没有什么东西阻止我从前门入内,被领进客厅。

在后厨房中,我尽情地胡言乱语。我相信,我去那里自惹人笑,也确乎做到了。密尔斯小姐已经收到朵拉一封急信,告诉她,一切都被发觉了,并且说道:“ ,千万来我这里,朱丽亚,千万,千万!”但是密尔斯小姐恐怕她去了不合那些长辈的意思,所以还不曾去;于是我们都被困在撒哈拉沙漠中了。

密尔斯小姐滔滔不断地说了一番话,几乎是倾倒出来了。我不禁感到,虽然她与我一同流泪,她却在我们的苦难中得到一种可怕的乐趣。我可以说,她爱抚我们的苦难,尽量地加以利用。她说,一道深渊已经在朵拉和我中间出现,爱情只能用它的长虹来跨过这道深渊了。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爱情必须受苦,过去是这样,将来也要这样。无关紧要,密尔斯小姐说。被蛛网围困的心终于要炸裂,那时爱情就报了仇。

这算不得慰藉,但是密尔斯小姐不肯鼓舞妄想的希望。她使得我比先前苦恼得多,我觉得(也怀着最深的感激告诉她)她诚然是一个朋友。我们决定,她早晨第一件事是去看朵拉,想方法(用眼色或用话语)使她了解我的忠诚和苦痛。我们怀着重大的悲哀分别;我觉得密尔斯小姐十分满足。

当我回到家中时,我把这一切都告诉我姨婆;不顾她所能对我说的一切话,无精打采地去睡了。我无精打采地起床,无精打采地出外。那是星期六早晨,我一直去博士院。

当我望见我们事务所的门口时,我看见车站脚夫们站在外面聚谈,还有半打左右的闲人向着关起来的窗子张望,使我大吃一惊。我加速我的脚步,猜疑着他们的神气,从他们中间穿过,匆匆忙忙地走进去。

书记们都在那里,但是没有人在做事。老提菲正坐在别人的凳子上(我相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不曾挂起他的帽子。

“这是一场可怕的灾难,科波菲尔先生。”当我进去时,他说道。

“什么?”我叫道,“什么事呀?”

“你不知道吗?”提菲和来在我周围的所有别的人们一同叫道。

“不!”我挨个看着他们的脸说道。

“斯本罗先生。”提菲说道。

“他怎么啦?”

“死啦!”

我觉得事务所在动摇,不是我在动摇。一个书记把我扶住。他们把我扶在一张椅子上,解开我的领巾,拿来一些冷水。我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

“死啦?”我说道。

“他昨天在城里用晚饭,亲自赶车回去,”提菲说道,“预先打发他自己的马夫搭脚车回家,他过去也有时候这样干,你知道啦——”

“哼?”

“车子到了家,他不在车上。马停在马房门前。马夫拿着灯笼出来。车上没有人。”

“马受了惊吗?”

“马并不热,”提菲戴上眼镜说道,“据我看来,并不比走常步更热。缰绳是断了,不过在地上拖过。全家立刻惊起,有三个人沿大路走了去。他们在相距一英里处找到他。”

“一英里多,提菲先生。”一个后生插嘴道。

“是吗?我相信你说得对。”提菲说道,“在一英里 路的地方——离教堂不远——脸朝下躺在那里,一部分在路旁,一部分在人行路上。他是在发癫痫时跌出来的呢,还是在发癫痫前觉得不舒服走出来的呢——那时他是否已经死了呢(没有疑问他已经失去知觉)——似乎没有人知道。纵然他能呼吸,他必然不能说话。医药的救助尽可能快地找到;但是完全没有用处。”

我无法形容我被这消息投入的心境。这样突然地发生的这样一件事(而且发生在一个完全与我意见不投的人身上)的震惊——他最近才离开的房间内那可怕的空虚(他的椅子和桌子似乎在那里等待他,他昨天的笔迹像一个鬼魂)——他与那地方不能分离的无法说明的感觉,门一打开时仿佛他会走进来的感觉——事务所中那懒惰的寂静和休息意味,同事们谈论这件事时不知餍足的兴趣,以及终日出入饱闻这问题的人们——这是任何人都容易领会的。我所不能形容的是,在我的心的最深处,我怀有一种潜伏的对于死的嫉妒。我觉得仿佛死的力量会把我在朵拉思想中的地位推翻。我以一种说不出的嫉妒态度妒忌她的悲哀。想到她对别人哭,或受别人安慰,使得我不安。我有一种贪婪的愿望,想在那最不合宜的时刻,杜绝一切人,只留我一个在她心上。

在这种心情的扰乱下——我希望,不止我一个人懂得,别人也懂得——我在当晚去诺乌德;当我在门前探问时,我从一个仆人口中听说,密尔斯小姐在那里。我写了一封信给她,请我姨婆写封面上的人名和地址。我十分诚恳地悲悼斯本罗先生太早的死,这样做时也流了泪。假如朵拉有心情听话时,我求她告诉朵拉,斯本罗先生曾经以绝顶仁慈和体恤的态度对我说话;谈到她时,只有慈爱,没有一句责备的话。我知道我这样做是自私的,为要把我的名字在她面前提出来;但是我想使自己相信,这是他身后;一种公平的论断。或许我真这样相信。

第二天我姨婆接到一封短短的回信;封面上,写给她,里边写给我。朵拉悲哀的不得了;当她的朋友问她、要不要向我致意时,她一味继续不断地哭,“ ,亲爱的爸爸! ,可怜的爸爸!”但是她未说不要,于是我尽量地加以享受。

出事以来留在诺乌德的约金士先生,几天后来到事务所。他和提菲举行了不多时的秘密会议,于是提菲向门外张望,招手教我进去。

!”约金士先生说道。“提菲先生和我,科波菲尔先生,在检点死者的写字桌,抽屉,以及其他类似的藏东西的地方,目的在封起他私人的文件,也在找寻一张遗嘱。什么地方都找过了,一点形迹也没有。莫如你也来帮忙我们,假如你乐意的话。”

我正急于想知道,关于我的朵拉的安置——例如,在谁的监护下,等等——而这乃是解决那个问题的一种途径。于是我们立即开始搜寻;约金士先生打开所有的抽屉和写字桌,我们拿出所有的文件。我们把事务所的文件放在一边,把私人的文件(为数并不多)放在另一边。我们的态度很严肃;当我们遇到一个零星的坠饰、或铅笔盒、或指环、或我们直接联想到他的任何类似的小件物品时,我们说话的声音就放得很低了。

我们已经封起几个包裹;依然尘灰飞扬地安安静静地进行下去,这时约金士先生对我们说道(一字不改地用他已故的伙友说他的话来说他已故的伙友):

“要使斯本罗先生脱离常轨,是非常困难的。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吧!我以为他不曾立过遗嘱。”

,我知道他立过!”我说道。

他们两个都停下来看我。

“他在我最后见他的那一天,”我说道,“他告诉我,他立过,而且他的事务久已安排好。”

约金士先生和老提菲一致地摇头。

“那似乎没有希望了。”提菲说道。

“完全没有希望了。”约金士先生说道。

“你们当然不怀疑——”我开始说道。

“我的好科波菲尔先生!”提菲一面把手放在我胳臂上,一面闭起双眼摇着头说道:“假如你在博士院住得同我一样久,你就知道,人们在这问题上是那么没有定操,那么不可靠。”

“哈,哎呀,他也说过这句话!”我固执地说道。

“我可以说这几乎是定论,”提菲说道,“我的意思是——没有遗嘱。”

我觉得这似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但是事实证明,没有遗嘱。就他的文件来判断,他从来想也不曾想到立遗嘱;因为没有关于任何遗嘱意向的任何暗示,草案或备忘录。几乎同样使我吃惊的是,他的业务陷入了最紊乱的状况。我听说,要想弄清楚他所欠的,所已付的,所遗留的,是极端困难的。据推测,若干年来,他自己在这些问题上,就不曾有过清楚的见解。慢慢地知道,博士院当时最讲究外观和排场,他在各方面的竞逐中所耗费的多于他的职业收入(数目并不大),因而把他的私有财产(也不见得很大)亏空得很厉害。在诺乌德卖过一次家具和租借权;提菲告诉我(不曾想到我在这故事中有多么大的关系),把死者所有正当债务还清,把事务所的倒账和疑账中他那一部分扣除,据他估计,所有剩余的遗产不到一千镑。

这是六个星期将尽时的事。我在这期间受尽了折磨。密尔斯小姐依然报告我说,我那伤心的小朵拉,在提到我时,除了说“ ,可怜的爸爸! ,亲爱的爸爸!”此外什么话也没有,这时我觉得,我真想毁灭我自己。我也听说,朵拉除了两个姑母(斯本罗先生两个未出嫁的姐姐),再没有别的亲属。这两个姑母住在帕特尼,许多年来很少与她们的弟弟通信。并非因为他们争吵过(密尔斯小姐告诉我);不过因为,在朵拉行命名礼时,她们自以为有资格被请去用晚餐,结果却被请去喝茶,于是她们书面发表意见说,“为了大家的幸福。”她们应当缺席。从那时以后,她们走她们自己的路,她们的弟弟也走他自己的路了。

这两位小姐现在从她们的隐居地出现了,提议把朵拉带去帕特尼住。朵拉抱着她们两个哭着叫道,“ ,是,姑姑!请带朱丽亚·密尔斯和我和吉普去帕特尼吧!”于是,在出殡后不久,他们就都去了。

我怎能有时间在帕特尼出没呢,我相信我不知道;但是我千方百计地常去那附近徘徊。密尔斯小姐,为要更郑重地完尽友谊的责任,作起日记来;她时常来公地会我,拿那起居注来读,或(假如她没有时间读)借给我读。我把那日记摘录一部分作例吧,我怎样铭记不忘呵!

星期一。我的可爱的朵 依然很烦闷。头痛。教她注意吉 的美丽的光泽。朵抚爱吉。于是唤起了联想,打开了忧伤的门。发出一阵悲痛。(泪是心之露珠吗?朱·密 。)

星期二。朵软弱而且敏感。苍白的美。(我们在月亮中不是也看到这种美吗?朱·密。)朵和朱·密和吉坐车出游。吉向窗外望,凶猛地对清道夫叫,使朵脸上现出微笑。(生命的链子是用那样细小的环子造成的呢!朱·密。)

星期三。朵比较高兴。对她唱“晚钟”歌,为她开心。结果适得其反。朵非常伤感。后来见她在自己房中呜咽。读关于自己和小瞪羚的诗句。无效。也提到纪念碑上的忍耐 。(问:为什么在纪念碑上?朱·密。)

星期四。朵显见进步。睡得比较好。颊上微现淡红。决定提大·科的名字。在出游时谨慎地提出。朵立即伤感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朱丽亚! ,我过去是一个淘气的不孝的孩子!”安慰和爱抚。说明大·科难过得要死。朵又感伤起来。“ ;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带我去什么地方吧!”大起恐慌。朵发晕,从酒馆取水解晕。(诗的类似。门柱上光影交错的标志,变幻无穷的人生。哎!朱·密。)

星期五。发生变故的日子。一个带蓝提包的人在厨房中出现,“来换女靴的后跟。”厨子回答说,“没有人叫。”那人一定说有。厨子出去问,把那人和吉留下。厨子回来时,那人依然说有,但是终于走了。吉失踪。朵发狂。报告警察。根据大鼻子和桥柱腿去辨认那个人。各方搜寻。没有吉。朵痛哭,无法慰解。又提小瞪羚。适当,但无效。傍晚,陌生的孩子造访。带进客厅。大鼻子,但不是桥柱腿。说他知道一条狗的所在,要一镑的代价。虽加以逼迫,也不肯说下去。朵拿出一镑,带厨子去小房子,吉独自系在桌腿上。吉吃饭时,朵欢喜得围着它跳舞。受了这喜事的鼓励,在楼上提起大·科。朵又哭起来,凄惨地叫喊:“ ,不要,不要,不要。不想爸爸,想别的,太不应该了!”抱着吉哭着睡去。(大·科不应当把自己缚在时间的宽翅上吗?朱·密。)

密尔斯小姐和她的日记是我这时期唯一的慰藉。晤见刚刚见过朵拉的她——从她那富于同情心的日记中寻找朵拉的简称——被她弄得愈来愈苦恼——是我唯一的安慰。我觉得,仿佛我曾经住在一个纸牌做的宫殿中。这宫殿坍下来,残迹中只剩下密尔斯小姐和我。仿佛残酷的术士在我心上那天真的女神周围画了一道魔术的圈子,除了那能把那么多人载过那么大距离的强有力的双翅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使我进圈子里去。 u8zGRJilHq88QNB9DEx0uhxWF/UKCdvCHTCCyoAwEDMaZMY8HIjwMgEAMMNuuH1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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